劉照進

目擊(五章)

劉照進

顫動

從我居住的小區(qū)出門，往北，沿濱江路，走五百米，相遇一座橋。以前沒有橋。以前是一個老渡口，一只渡船，每天往返于河的兩岸。渡日子，也渡蒼生。機動木船，簡易，破舊，斑駁，船尾上架著突突亂吼的柴油機，在低處，煙熏油膩的面孔穩(wěn)住了生活傾斜的陣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橋修起來了，渡船便被取消，作為地理名詞的“老渡口”也被取消了，“大橋”成了它的戶籍修飾。

是一座復(fù)拱鋼筋混凝土大橋。數(shù)只橋礅杵在江流里，像在水面行走的多足蟲。我從橋頭的碑文上得知，橋的修建已有些年月了，像上了年歲的老人，面部呈現(xiàn)出滄桑的斑紋。橋的腿腳和身子骨也像老人，每當(dāng)有車輛從橋上呼嘯而過，橋就禁不住顫動，伴隨著輕微搖晃，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乜人裕衲昀系牟∪恕?/p>

我在橋上感覺到這種顫動時，內(nèi)心也有一種搖晃。我習(xí)慣了對生活保持探頭探腦，任何搖晃都會讓我疑竇叢生。有一種搖晃來自于搖晃者本身。比如樹。在大風(fēng)中自亂陣腳的樹，搖晃成為它自身的痼疾。可我無法剔除身上顧慮的枝椏，做一根沉穩(wěn)的旗桿。很多時候，我外表堅硬，內(nèi)心柔弱。風(fēng)一吹，我的惶恐就會飄飛。

好多次，我站在橋上，正遇著橋在顫動，我以為橋就要倒塌。結(jié)果沒有。橋修改了我對經(jīng)驗世界的誤判。

有一段時間，大橋的確病了，有關(guān)方面下了“病?！蓖ㄖ?，禁止車輛從橋上通行，車輛開到橋頭就得繞道，轉(zhuǎn)移，交通一下子變得阻塞，秩序紊亂。可是在夜晚，膽大的司機卻將車飛快地開過橋面，仿佛偷渡者的冒險行為。夜晚淹沒了危險，也淹沒了某些疾病。

我居住的縣城一直在被“改造”，沿江兩岸到處是開挖的建筑工地，整天機器轟鳴，塵土飛揚，車輛擁堵，出行困難。街道翻來覆去的改修，像一場曠日持久的外科（內(nèi)科？）手術(shù)，否定﹢否定﹦否定。切割機劃過道路的肌體，新的傷口覆蓋舊的傷痕，橡膠管，下水道，孔樁，沙礫，污泥，像被剖開的動物內(nèi)臟，在聚焦的目光里暴曬。生活的另一種搖晃。

滿載砂土和建筑物資的大卡車源源不斷地從橋上轟隆隆地碾過去，橋又劇烈顫動起來，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乜人浴Ｎ以跇蛏下牭搅艘环N碎裂的聲音，短促，急劇，像枯枝突然離開大樹身體時的痛楚。我想肯定是橋的某根肋骨斷了，橋正經(jīng)歷著身體的傷痛和信念搖晃。我奮力跑到橋頭，驚魂甫定，橋卻安然無恙。我在心里暗笑自己庸人自擾。

我的心里一直潛伏著“斷裂”。斷裂是不能康復(fù)的疾病，像修復(fù)后的大橋，“病原史”永久藏在它的身體里。

我不知道這樣的顫動，還會波及到哪一些群體？

譬如，橋下那些暫居的面孔。剃頭匠。賣書人。算命先生。殘棋老叟。神經(jīng)病。我在日常的行走里與他們一一相遇。我開始了自己近距離的觀察。有時我站在大橋側(cè)面的石階上。有時我干脆走到橋洞底下，站在他們身邊，和他們說話，問一些奇怪的問題。我像一只尋找食物的螞蟻，把細小的耳朵和觸須貼到大地的表面。

李雄伊作品·70

他們的生活有我們看不見的背陰山坡。那里草木獨自枯榮，野花為自己打扮，陽光幽微，石頭沉默。這是一個公眾而又極端隱密的場所，他們彼此影響而又互不干擾，他們各自成為各自的個體，各自從各自的世界獲得命運的陽光和陰影。

他們習(xí)慣了顫動，正如習(xí)慣了身邊病變的大橋。

“河流”

常常凝注于午夜的電視畫面，看到妙美的跳水鏡頭。修長的兩腿直立跳板，凝神，斂氣，身子暗中用力上提，腳尖點地，忽然一個旱地拔蔥，雙手在空中轉(zhuǎn)體下落的瞬間曲抱兩腿，一道風(fēng)車葉子旋轉(zhuǎn)數(shù)周后滑落水池，潔白的蓮花迅速在水面盛開。仿佛傳說中的美人魚來到眼前，掌聲響過，柔滑的姿體依舊在水底游翔……

很多時候，我沉迷這樣的畫面。幾乎每有跳水比賽，哪怕是在深夜舉行，也會鎖定頻道，一個人靜靜躺進沙發(fā)，直至比賽結(jié)束。單調(diào)雷同的動作反復(fù)出現(xiàn)，有時并不能給人特別強烈的快感。只是喜歡比賽的節(jié)奏和氛圍?；秀备杏X，很少有一項體育競賽比跳水更加安靜，曠闊的室內(nèi)賽場，即使坐滿觀眾，也絲毫不會感受壓抑，除了解說和短促的掌聲，很少掀起加油的高潮。運動員的表情隱藏在水中，即使未能取得理想成績，也只是把淚水埋藏在水中，給人留下的依舊是一臉青春微笑。

第一次見到的河流是故鄉(xiāng)的板凳河。其實那只是一條深澗，河水在深谷里狂奔，帶著野性，像斗牛場上急紅了眼的公牛，嘩嘩的聲響從谷底一直漫上山頂，會讓人產(chǎn)生抑制不住的沖動。每一條河流都有自身的故事和歷史，有漩渦、深潭、灘涂、暗礁，有內(nèi)心的潮漲潮落。板凳河也不例外。很早，我就聽說過板凳河的傳說，關(guān)于水妖的傳說，關(guān)于美人魚的傳說，關(guān)于跳礅塘每隔三年就要淹死人的神秘傳聞。

從遠方來，奔赴到遠方去，默默注入時間的洞穴。河流給予我們此岸和彼岸，給予我們一生的穿越和擺渡，給予我們死的危險和生的希望。

夏天的河流呈現(xiàn)了它全部的喧嘩和色彩，瓦藍的天，渾濁的水，灼熱的沙灘，赤條條的身子在水里鉆來鉆去，像一群滑溜的魚。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喧嘩和真實。

靠近河流，我們成了另一條河流，內(nèi)心永遠充滿奔走的激情。

人工泳池取締了河流的深度、彎曲、灘涂、漩渦和永不停息的奔跑，最大限度地消解了戶外運動帶來的危險和干擾，讓身體完全進入設(shè)計者的意志軌道。這時的水面總是溫靜而平和的，過分的安謐，與河流與生俱來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

有時看到幼小的運動員，年齡不過十一、二歲，甚至更小，卻有一副成年人的持重和成熟，心中不免吃驚。小小年紀便能取得如此成就，之前需要在水中浸泡多少日月？而且是那種重復(fù)不變的機械運動。一切都得按照規(guī)范的動作和要求來執(zhí)行，不得出現(xiàn)絲毫差錯。孩子的天性被規(guī)范在方寸之間，得有多少欲望的誘惑來使他們放棄想象的翅膀？

人似乎越來越充滿智慧，對于山川、河流也有能力通過剪裁搬進室內(nèi)，作為征服的捷徑——這讓我們接近自然的距離相反變得遙遠。

水，在靜止中證明了它的死亡。

李雄伊作品·71

密碼

記憶中印象深刻的“算命先生”叫“熊八字”，肥胖，瞎眼，身體里裝著眾生命運的密碼，背一把斷柄的二胡，腳步沉緩地行走在鄉(xiāng)村的各個集市之間，試圖為那些迷惘的靈魂指示“路徑”。他的二胡獨奏不是《高山流水》，也不是《二泉映月》，似乎永遠只有簡單的過門，但是他在鄉(xiāng)間獲得了足夠的尊重和信賴。他那一雙眼窩深陷的瞎眼仿佛可以洞穿任何一顆忐忑的靈魂。

我的母親曾經(jīng)暗中找他給我算過“命”，她從“算命先生”手里帶回來的紙片像細小褶皺的偏方藥簽。己酉，丁卯，己亥，丁卯，我的“八字”端坐在紙片的四方，對我發(fā)出莫測的冷笑。母親用五元錢的代價讓瞎子先生說出了一條道路的秘密。那張紙片一直被母親鎖在箱子的底部，成為我此后命運的遠方來信。我的妻子同樣在我不知情的時候，悄悄為女兒算過一次命運。在子女通往未來的道路上，善良的母親們總是率先一步趕往現(xiàn)場。

我在橋底下見到給人“算命”的是一位老年婦女，她瞇縫的眼神讓嘈雜的中午產(chǎn)生了輕微麻醉。她不給人掐算“八字”，她抽“數(shù)牌”，面前的陶瓷缸里，裝著六十四張折疊的紙片，六十四種人生結(jié)論被人事先書寫，埋伏在一場騙局的路口，等待迷信者心甘情愿留下買路錢。

老女人穿著陳舊的布衣，帽子上的花飾有些妖冶。她端坐在石階上，沉默不語。她的“生意”并不興隆，一些腦袋在旁邊的剃頭攤子前停下來，一些眼睛在打量旁邊老者擺的殘棋，一些腿腳從她眼前匆匆跨過。她虛坐在中午的時光里，偶爾抬起頭來，和毫不相干的生活對視兩眼。

我對她面前的瓷缸產(chǎn)生了興趣，那是一只海碗粗的大灰瓷缸，手柄丟失，大塊大塊的漆皮掉落，像經(jīng)風(fēng)沐雨過后的石灰墻體，露出烏溜的皮膚。瓷缸上暗紅的一圈字跡，依稀能夠辨別出“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紀念”，落款日期和“××公社”的字跡卻有些含混不清，像那段熱火朝天之后逐漸冷卻終被淡忘的歷史。老女人以為我是她等待的顧客，雙眼燎出瞬間的火光，待讀出我的意圖，火光便熄滅在瞇縫的洞穴里了。

時間在以秒針的腳板往前趕路。

一秒。

兩秒。

三秒。

老女人的耐心端坐不動。

男人終于在她的面前停下來，游離不定的眼神似在尋找上蒼的暗示。

求財還是問兇吉？話語簡短而直接，像偵察排直插敵人的陣地，經(jīng)過之處，早已窺探了對方的秘密。

男人一雙筋骨突兀的手在瓷缸里觸來觸去，輕易不敢選擇填寫自己命運的那一張紙片。男人揀了一張，放棄，男人重新?lián)炝艘粡?，再放棄。也許對于他來說，在他的雙手觸摸到瓷缸里的紙片的時候，他就錯過了自己希望得到的答案。

“命里有的終該有，命里無的莫強求。”女人給了他答案。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男人拿出兩元錢交到婦人的手中，兩雙手掌隔著金錢相互會心一笑，像情報人員瞬間的隱秘交換。男人取到了他想要的情報，轉(zhuǎn)身，很快淹沒在人流里。

明晃晃的陽光下，女人揮起陳舊的袖子，試圖揩去臉上的表情。一輛灑水車正從橋底下駛過，淋了她一臉尷尬。

李雄伊作品·72

碎屑

剃頭匠在生活的表面留下一大堆碎屑。

剃頭匠是個身材瘦削的老頭兒，老邁、昏鈍，臉上永遠貼著卑怯的標(biāo)簽。也許是長期低頭操作的緣故，他的背上隆起一個明顯的包袱。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手里握著一把老式剃頭刀，正準(zhǔn)備給面前的幼兒剃“滿月頭”。孩子躺在母親懷中，雙眼流露出對陌生世界的好奇。起刀前，老頭兒神情莊重，嘴里念念有詞（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剃滿月頭”的封贈儀式）。唰！唰！唰！剃頭刀在嫩軟的頭皮上輕松游走，好似閑庭信步，一綹一綹的胎發(fā)便脫落在地。短短幾分鐘，剃頭匠就以嫻熟的手藝在幼兒的哭聲中完成了一次“精簡主義”的啟蒙教學(xué)。

上班期間，我?guī)缀趺刻於家獜乃磉吔?jīng)過。我停下來看他的時候，他在看破鏡子里的自己。他的表情像他身上骯臟的布圍，掩藏在生活的褶皺里。鏡子的余光還收留了一部分事物，比如價錢和身體都漸漸高起來的樓房，板車師傅彎曲的背影。臉有些變形，鏡子里的事物也有些變形。時間是一條漫長的河流，剃頭匠的顧客有一搭沒一搭，他有足夠的空閑對日子做出必要的審視。

橋洞外面的一塊小平臺是剃頭匠的領(lǐng)地，攤子前擺著一只小木凳，木凳上斜搭著布圍，手提式舊木箱敞開，里面依次擺放著推剪、平剪、剃刀、堿粉盒、挖耳勺。墻根石壁上掛一面破舊圓鏡——對自身形象的在意，使我們對鏡子產(chǎn)生強烈的依賴感。破圓鏡是剃頭攤子緊靠生產(chǎn)車間的最后一道質(zhì)檢關(guān)卡，所有產(chǎn)品都需經(jīng)過它的當(dāng)場鑒定，才能放心走入市場。

冬天，剃頭匠在地上放一只小鐵爐子，煤球在爐膛里燒得通紅，尖嘴銻壺蹲在火爐上直冒熱氣，發(fā)出哧哧的聲響。大部分剃頭人都是那些上了年紀的鄉(xiāng)下老人和孩子，還有進城做工的農(nóng)民。仰首之間，他們就能找到符合自己標(biāo)準(zhǔn)的選擇。硬皮紙殼上的潦草書法內(nèi)容簡明：“光頭五毛平頭一元”。省略動詞的廣告完全符合價廉物美的消費需求。鄉(xiāng)村是審美主義的大眾影院，盡管美容美發(fā)這些時髦名詞已將人們的傳統(tǒng)審美憲法進行了大規(guī)模修改，但依然無法在城市邊緣獲得完全貫徹。生活需要簡陋的舞臺。

橋洞下放了一把掃帚，每天收工后，剃頭匠都會用掃把清理地上的碎屑，將那些零亂的碎發(fā)掃進一只破爛的口袋，然后等待生活垃圾車唱著歌路過時將它們運走。他的身影佝僂在地上，掃把一揮，掃把再一揮，那些碎屑就慢慢團成一堆，去它們該去的地方。

更小的碎屑留在地面，像生活本身。

散落

賣書人在骯臟的地面鋪上一層油紙，借助橋拱的遮掩讓風(fēng)雨飄在文字以外?！栋偌倚铡?、《增廣賢文》、《勸孝歌》、《蟒蛇記》、《滿門賢》，多是民間勸善教化的讀本。書籍設(shè)計簡單，印刷粗糙，薄薄的紙張，柔軟，泛黃。我欣喜地蹲下身來，慢慢翻看。某些久違的記憶此刻逐漸得到復(fù)蘇?！拔魰r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幼時也曾在鄉(xiāng)村的某些書攤讀到，此時再見，甚覺親切。時光飛逝，萬物更迭，很多人習(xí)慣了在“藝術(shù)”面前一本正經(jīng)，對于這些民間的草本書籍早已不屑一顧。

賣書人銀發(fā)白須，精神矍鑠，鼻梁上架著一副烏溜的老花眼鏡，言談舉止顯現(xiàn)出與眾不同。賣書人愛喝茶，大茶缸擱在身旁，茶缸內(nèi)沿積著厚厚的茶垢，劣質(zhì)茶葉浸泡的茶水泛著高粱的猩紅。交談中得知，老者是一位退休教師，感慨于現(xiàn)實的日下世風(fēng)，于是收集編印了這些舊書。

李雄伊作品·75

我對文字充滿無限的景仰。我曾在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中寫道：“我尊重每一個詞語。那些頹廢的、昂揚的、愉悅的、哀傷的詞語，它們原本是那么干凈和純潔……”我因此尊重那些愛惜書籍的人。書收留了流浪的文字，讓文字有了薪火相傳的家園。從龜甲到竹簡到緞綢到紙張，文字的光焰從書籍中一路走來。

曾經(jīng)一段時間，我對書店充滿了徹底的失望?？h城以前有一家新華書店，在我上班不遠的路段，亂石砌成的老房子，是一九六〇年代的統(tǒng)一模樣，墻壁抹了一層白石灰，人字拱形的屋頂下嵌著大大的五角星，顏色暗淡，像黑白戰(zhàn)斗故事影片中片頭出現(xiàn)的“閃閃紅星”，書店正面還有“新華書店”的毛體大字。那時候，書店里賣很多文學(xué)書籍。我每次到縣城都要在書店里待上很長時間，盡管我沒有能力購買我喜歡的所有書，但我會在書架前停下來，抽出我喜愛的閱讀?？粗切┬膬x的書，心想有一天我會將它們買回我的家中。那些書也仿佛在默默地看著我，等待我哪一天再與它們相遇。

到我真正有能力買書的時候，那些書卻已經(jīng)失蹤。新華書店的樓房先是改造，修建了豪華門面，“新華書店”的毛體大字不復(fù)存在，锃亮的玻璃門上印著顯目的“某某某名牌服裝城”的燙金大字，那些著裝妖艷的時裝模具，站在玻璃背后，表情木然地看著來往行人。

縣城里也有幾家書店，可惜賣的全是學(xué)生輔導(dǎo)資料，即使有文學(xué)書籍，也是內(nèi)容輕飄飄的青春讀物。

我心愛的那些書籍已經(jīng)散落在時光的角落里，再也沒有人能夠找到它們居住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