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勇
在索??死账?Sophocles)的忒拜劇(Theban Plays)中,流芳百世的女性形象無疑是安提戈涅(Antigone),而與安提戈涅共在的妹妹伊斯墨涅(Ismene)幾乎難以得到后世思想者的青睞。尼采于其《悲劇的誕生》中提及兩位古典女性——安提戈涅和卡珊德拉(Cassandra),認(rèn)為前者體現(xiàn)了“日神”精神、后者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①參見 Nietzsche.The Birth of Tragedy.in Basic Writings of Nietzsche.trans.Kaufmann.New York:The Modern Library,1968,p.47,n.2.卡珊德拉(Cassandra)則為埃斯庫羅斯《阿伽門農(nóng)》中的人物。,但不曾說起伊斯墨涅。西方學(xué)界的古希臘悲劇研究中確有不少輕視伊斯墨涅的微辭,伊斯墨涅往往被認(rèn)為是自私、怯懦和卑微的②參見 Winnington-Ingram.Sophocles:An Interpret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p.133—134.。然而,這樣的觀審只是停留于伊斯墨涅的面紗;撩開這層面紗,或能看到一個饒有意味的伊斯墨涅。
我們首先要傾聽俄狄浦斯(Oedipus)的悲嘆。在《僭主俄狄浦斯》③文中凡引自《僭主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安提戈涅》的原文,主要采用羅念生的譯文(《羅念生全集》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但參照J(rèn)ebb的古希臘文—英文相對照的箋注本(Sophocles.The Plays and Fragments.Part I.The Oedipus Tyrannus.Part II.The Oedipus Coloneus.Part III,The Antigone,notes.comm.and trans.Jebb.Cambridge:At the University Press,1893,1889,1889)對譯文作某些改動,并附上一些古希臘文語詞;直接和間接引文都隨文標(biāo)注傳統(tǒng)行碼,古希臘文語詞轉(zhuǎn)化為拉丁寫法。的“退場”中,已經(jīng)刺瞎了雙眼的俄狄浦斯知道自己終會被放逐,他放心不下一雙女兒,于是幼年的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被帶進(jìn)宮中。俄狄浦斯對女兒們泣訴道:
孩子們,你們在哪里?快到這里來,到你們的同胞手里來,是這雙手使你們父親先前明亮的眼睛變瞎的……我看不見你們了;想起你們?nèi)蘸笮了岬纳睢揖蜑槟銈兺纯唷裁磹u辱你們少得了呢?“你們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把種子撒在生身母親那里,從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們?!蹦銈儠@樣挨罵的;誰還會娶你們呢?啊,孩兒們,沒有人會;顯然你們注定會不結(jié)婚(agamous),不生育(chersous),枯萎而死。[1480—1502]
瞎眼的俄狄浦斯“看”到了女兒們的未來命運(yùn)。女兒們的命運(yùn)都是俄狄浦斯鑄就的。她們是亂倫的產(chǎn)物,從一出生就違背了人世倫理的自然秩序?!安唤Y(jié)婚,不生育,枯萎而死”——對于女性而言,沒有什么比這樣的結(jié)局更悲慘。安提戈涅(Antigone)的名字本就蘊(yùn)有“不生育”的意思①參見 Bernardete.Sacred Transgressions:A Reading of Sophocles'Antigone.South Bend:St.Augustine's Press,1999,p.9.。伊斯墨涅的名字雖不具相似的深意,但她的命運(yùn)將與她的姐姐有所不同嗎?
陪伴俄狄浦斯流浪于異鄉(xiāng)的是長女安提戈涅?!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的“開場”里,俄狄浦斯對科羅諾斯的本地居民說:
老鄉(xiāng),我聽她——這女孩兒的眼睛(horōsēs)既為她自己又為我看路……[33—35]
在俄狄浦斯說出這番話語的一刻,人們不禁要問——伊斯墨涅在哪兒?為什么只有安提戈涅陪著父親一道在異鄉(xiāng)科羅諾斯顛沛流離?為什么只有安提戈涅才是俄狄浦斯的“眼睛”?
如果我們只怪索福克勒斯創(chuàng)作的偏心,那就過于簡單。索??死账乖凇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的“第一場”便讓伊斯墨涅現(xiàn)身了。安提戈涅的“眼睛”確實(shí)犀利,她首先看到妹妹飄然而至。安提戈涅說:
我看見一個女人騎著一匹埃特那(Etna)小馬到我們這兒來了,她頭上戴著一頂貼薩利亞(Thessalian)寬邊氈帽,給她遮太陽。那是誰?是她不是她?也許是我想錯了吧?說是她,又說不是她,我說不準(zhǔn)。啊!那不是別人。她上前來,用炯炯的目光招呼我,她分明是伊斯墨涅。[311—321]
安提戈涅用“眼睛”所描繪的伊斯墨涅像是一個外出旅行的貴族少女。安提戈涅的“眼睛”透出她自己的情緒是復(fù)雜的——從疑惑、難以相信到確定。伊斯墨涅一見到父親和姐姐就激動地說:
父親啊,姐姐啊!——這兩個稱呼叫起來使我十分愉快!好容易才找到你們!找到了,又好容易才透過眼淚(lypēi)看見你們!
“透過眼淚(Lypēi)”中的Lypēi本意是“悲傷”。伊斯墨涅見到父親和姐姐時分明是悲喜交加。俄狄浦斯對女兒問道:
俄:孩子啊,是你來了?
伊:父親啊,你的景況多么不幸呀!
……
俄:女兒啊,摸摸我吧。
伊:我擁抱你們倆。
俄:同胞的女兒啊!
伊:最凄慘的景況啊!
俄:你指的是她的和我的景況?
伊:也是指我這不幸的人的。
俄:孩子,你為什么而來?
伊:父親,為了關(guān)心你。
俄:是做女兒的懷念?
伊:是的;還親自給你捎來了消息,同我這惟一可靠的仆人一起來的。[327—334]
俄狄浦斯的語氣多少帶有“不確定”的質(zhì)詢味道,伊斯墨涅則顯得熱切。無可否認(rèn),父親與女兒的對話蘊(yùn)含著一種愛的情愫,可這“愛”中存有微妙的“距離”。雖然不清楚伊斯墨涅當(dāng)初為何沒有跟安提戈涅那樣出來陪著父親一起流浪,卻不能就此斷定伊斯墨涅對于父親的愛和家族苦難缺乏一種深切的認(rèn)識。
在伊斯墨涅說出捎來的“消息”之前,俄狄浦斯數(shù)落起了兩個不孝之子,并夸贊了眼前的兩個女兒。俄狄浦斯對兩個女兒有一番這樣的評價:
你們當(dāng)中的一個,自從她結(jié)束了幼年的撫育時期,發(fā)育成長以來,就一直照看我這老年人,分擔(dān)我的漂泊生涯,時常餓著肚子,赤著腳在荒林里的迷途中奔走,在暴風(fēng)雨里,在驕陽下,多么可憐,受盡奔波之苦;她全不顧惜安樂的家園生活,只要能使父親得到女兒的照拂。
(向伊斯墨涅)至于你,我的孩子,你也曾瞞過卡德墨亞人(Cadmeans),把所有針對我而頒發(fā)的神示給我?guī)?當(dāng)我被放逐時,你還為我做過忠實(shí)的守望者(phylax)?,F(xiàn)在,伊斯墨涅,你又給父親捎來什么消息?什么使命使你離家遠(yuǎn)行?你不會空手而來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一定給我捎來了什么可怕的消息。[345—360]
俄狄浦斯這番話的前半部分說的是安提戈涅,后半部分說的是伊斯墨涅。在后半部分的話語中,俄狄浦斯首先提到伊斯墨涅曾把忒拜城邦針對他的神示傳遞出來。由此可信,身在忒拜的伊斯墨涅一直心系父親的流亡命運(yùn)①前揭 Jebb箋注本,Part II,p.64,n.354,355.。所以,俄狄浦斯強(qiáng)調(diào)伊斯墨涅曾做過他的“守望者”(phylax),盡管真正的“守望者”是安提戈涅②參見 Bowra.Sophoclean Tragedy.Oxford:At the Clarendon Press,1944,p.323.——如同俄狄浦斯在前半部話語中所描述的。據(jù)說,伊斯墨涅來到異邦追尋父親的這一舉動,與安提戈涅一樣在古希臘意義上都具有“非女性化”特征③參見 Bowra.Sophoclean Tragedy.Oxford:At the Clarendon Press,1944,p.323.。
俄狄浦斯關(guān)心伊斯墨涅究竟帶來了什么“消息”。伊斯墨涅回答道:
父親,且不說我為了打聽你在何處生活而遭受的艱難困苦;因?yàn)槲也辉敢馐軆纱慰?經(jīng)受了艱苦,又來敘述一次。我是來把你那兩個不幸兒子現(xiàn)在面臨的災(zāi)難告訴你的。
起初,他們兩人都愿意把王位讓給克瑞翁(Creon),使那城邦不至于受到玷污,他們當(dāng)時是冷靜地注意到我們家族的古老災(zāi)禍,注意到那災(zāi)禍?zhǔn)窃鯓永p繞著你不幸的家的。但如今,神的誘惑和邪惡的心靈使他們兩個不幸的人發(fā)生了兇惡的爭吵,彼此爭奪王位(tyrannikou)和王權(quán)(archēs)。
眼下那血?dú)夥絼?、年紀(jì)輕輕的一個④這是指厄特俄克勒斯(Eteocles)。霸占了那年長的波呂涅克斯(Polyneices)的王位,把他哥哥放逐出境。那流放之人,據(jù)我們那里傳說,逃到群山環(huán)繞的阿爾戈斯(Argos),在那里締結(jié)了新的姻緣,交上了聯(lián)盾的盟友,有意叫阿爾戈斯很快就使卡德墨亞名譽(yù)掃地,或者把那個城邦捧上天。[361—384]
伊斯墨涅表達(dá)了尋父的艱辛,她主要告知了兩個兄長之間的權(quán)力爭斗。從伊斯墨涅的敘述中,可以琢磨出她的基本立場:其一,由于家族的亂倫導(dǎo)致城邦遭受污染,她肯定了兄長們起初愿意把城邦王位讓給叔父克瑞翁,認(rèn)為其家族成員應(yīng)該從城邦的政治權(quán)力中退出⑤參見 Hogan.A Commentary on the Plays of Sophocles.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91,p.91.;其二,她否認(rèn)兄長們爭奪王位和王權(quán)具有正當(dāng)性;其三,在她看來,波呂涅克斯即便是被厄特俄克勒斯不合法地?fù)屨剂送跷焕^承權(quán),也不應(yīng)當(dāng)與阿爾戈斯聯(lián)姻,攻打母邦忒拜。
伊斯墨涅對于母邦忒拜抱有一種倫理愧疚。她尤為在意兄長波呂涅克斯將要攻打母邦這件事。這件事是其家族苦難的延續(xù),也將使城邦因其家族倫理罪孽遭到的“污染”更難清除。
伊斯墨涅祈望父親俄狄浦斯能夠正視她所敘說的狀況。在接下來的對話里,伊斯墨涅說道:
伊:父親啊,我的希望寄托在新的神示(manteumasin)里。
俄:什么神示?孩子,又有了什么預(yù)言?
伊:那里的人為他們的繁榮,遲早要把你,不論是死是活,弄回去。
俄:誰能從我這樣一個人身上得到什么好處呢?
伊:據(jù)說他們的權(quán)力(kratē)要依靠你。
……
伊:你要知道,就是為這個,克瑞翁要來找你;等不了多久他就要前來。
俄:女兒,他要干什么?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伊:他們要把你安頓在卡德墨亞邊界上,既把你抓在手里,又不讓你進(jìn)入國境。……
俄:他們會把我埋在忒拜的泥土里么?
伊:不會;父親啊,殺害親屬的罪過不容你躺在那里。
俄:那他們決不能掌控我(kratēsōsin)。
伊:那么,總有一天卡德墨亞人是要吃苦頭的。[387—399]
伊斯墨涅帶來了“新的神示”。這個神示關(guān)乎忒拜城邦的福祉,又事關(guān)克瑞翁等人的“權(quán)力”。俄狄浦斯誓言忒拜當(dāng)權(quán)者決不能“掌控”自己。值當(dāng)此時,伊斯墨涅提醒父親,如果這樣的話忒拜的人民恐怕要吃苦頭了。伊斯墨涅糾結(jié)于一種兩難困境——她既憂心父親將要面臨的不幸,又擔(dān)心忒拜城邦可能遭致的不幸。
伊斯墨涅難以無視母邦忒拜,她的父親卻要徹底割斷與忒拜的紐帶。俄狄浦斯向兩個兒子發(fā)出詛咒,再次吁求科羅諾斯的居民和本地的威嚴(yán)女神一起保護(hù)自己??屏_諾斯的居民要求他向那些女神舉行贖罪禮,俄狄浦斯希望兩個女兒中有一人去幫他祭奠[419—502]。伊斯墨涅主動提出去舉行祭奠儀式,她說道:
我去執(zhí)行任務(wù);可是,安提戈涅,你在這里守著(phylasse)父親,子女須為父母受累,這是不足掛齒的。[507—509]
向異邦的神舉行祭奠儀式,對于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來說都不是難題,因?yàn)槎淼移炙沟男闹胁辉俳o忒拜留有位置,而安提戈涅熱愛父親勝于熱愛忒拜。但是,這個祭奠儀式對于伊斯墨涅卻是個挑戰(zhàn)。俄狄浦斯知道伊斯墨涅關(guān)心著忒拜城邦,故而暗示伊斯墨涅去幫他舉行儀式,以測試伊斯墨涅在城邦與父親之間如何取舍。伊斯墨涅的反應(yīng)算是明智,她特地提示姐姐安提戈涅呆在那里“守著”父親,她理解安提戈涅才是父親的“守望者”。
就戲劇的語境而言,伊斯墨涅的到來像是為著雅典王忒修斯的到來做準(zhǔn)備①參見 Beer.Sophocles and the Tragedy of Athenian Democracy.Contributions in Drama and Theatre Studies.Number 105.Lives of The Theater,2004,p.158.。忒修斯出場后表示要把俄狄浦斯當(dāng)作公民安頓在雅典的屬地科羅諾斯[551—641]。這樣,俄狄浦斯于形式上便脫離了一個城邦(忒拜),進(jìn)入到另一個城邦(雅典)。
正如伊斯墨涅所說,克瑞翁不會放過俄狄浦斯。他來到科羅諾斯勸說俄狄浦斯而未果,便抓走了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忒修斯及其部下救回了倆姐妹,并給俄狄浦斯帶回一個新消息——俄狄浦斯的兒子波呂涅克斯要來求見父親。這時,安提戈涅出面請求父親恩準(zhǔn)波呂涅克斯前來相見[723—1203]。伊斯墨涅卻始終一言未發(fā),她的沉默折射出她對波呂涅克斯的疏離。
波呂涅克斯一露面就沖著兩個妹妹打招呼,然后向父親俄狄浦斯表達(dá)自己的悔意。波呂涅克斯企圖申辯他被厄特俄克勒斯驅(qū)逐以及他為何率領(lǐng)阿爾戈斯人攻打忒拜,他的言辭沒能獲得俄狄浦斯的絲毫同情[1279—1345]。俄狄浦斯向波呂涅克斯發(fā)出最殘酷的詛咒——
你將把那驅(qū)逐你的人殺死,你自己也將死在親人的手里。[1387—1389]
聞聽此言,波呂涅克斯很是絕望,他向妹妹們說道:
父親的女兒們,我的妹妹們(homaimoi),既然你們聽見父親發(fā)出這嚴(yán)厲的詛咒,看在諸神份上,倘若他的詛咒應(yīng)驗(yàn)了,而你們又回到了家里,請你們,看在諸神份上,不要不尊重我,而是把我埋葬,為我盡喪葬之禮。[1405—1413]
安提戈涅沒有無動于衷,她勸說波呂涅克斯把軍隊(duì)撤回阿爾戈斯,不要?dú)Я俗约汉统前?polin),不要?dú)Я俗嫦戎?patran),但被波呂涅克斯拒絕了[1414—1446]。
在這一幕父與子的沖突中,伊斯墨涅依然置身事外,繼續(xù)保持沉默。需要注意的是,波呂涅克斯從出場到退場都是向著“妹妹們”說話的,伊斯墨涅卻沒有任何個人的應(yīng)答。事實(shí)上,若是回顧伊斯墨涅向父親告知兩個哥哥權(quán)斗時所顯現(xiàn)的立場,她肯定會認(rèn)同安提戈涅對波呂涅克斯的最后勸告——不要?dú)Я俗约?、城邦和祖先之地。即便如此,伊斯墨涅的沉默仍然映現(xiàn)出她對波呂涅克斯的態(tài)度迥異于安提戈涅?!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此處的敘事已經(jīng)呼應(yīng)了《安提戈涅》的劇情,因?yàn)樵诤笠粍≈?,為波呂涅克斯盡喪葬之禮的將是安提戈涅而非伊斯墨涅。
波呂涅克斯走后,俄狄浦斯向眾人宣告宙斯的霹靂要把他送往冥土;“退場”中的“報信人”報告了俄狄浦斯死亡的消息;俄狄浦斯死得很蹊蹺,臨行前把兩個女兒都支走了,只留忒修斯一人看那發(fā)生的事[1456—1666]。父親的離世使得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極為悲傷。伊斯墨涅決絕地表示——“愿那殺人的冥王使我同我的老父親死在一起!我未來的生活實(shí)在過不下去了”;姐妹倆最后一次對話道——
安:親愛的妹妹,我們趕快回到那里去吧!
伊:去做什么?
……
安:想看看那地下的住所——
伊:誰的?
安:唉!我們父親的。
伊:怎么可以看呢?難道你不明白?
安:你為什么這樣責(zé)備我?
伊:難道你連這個也不知道?
安:這又是什么?
伊:他死后連墳?zāi)苟紱]有,也沒有人在場。
安:還是把我?guī)ィ屛乙菜涝谀抢铩?/p>
伊:唉,真可憐!我現(xiàn)在這樣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到哪里去過不幸的生活?[1724—1735]
安提戈涅明知父親生前不讓她們?nèi)タ此乃劳鲋?,可此刻她不僅執(zhí)意要去看,甚至說也要死在那里。伊斯墨涅之前表示愿跟父親一起死,只是以一種言辭方式來訴說內(nèi)心的喪父之痛,而安提戈涅可能真想就此死去。伊斯墨涅正是覺察姐姐忽然間有了一種激烈的情緒,才阻止她去這么做。不難猜想,伊斯墨涅定是相信父親生前的宣稱——他的死都是神的安排,所以她覺得貿(mào)然去那神秘的死亡之地,不僅違忤了父親的遺愿也悖逆了神意。換句話說,伊斯墨涅認(rèn)為安提戈涅的激進(jìn)之舉“不合法度”①前揭 Jebb箋注本,Part II,p.265,n.1731.。
從事件自身的歷史時間看,《安提戈涅》的故事是在俄狄浦斯死后發(fā)生的。《安提戈涅》一開場,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對話道——
安:啊,伊斯墨涅(Ismēnēs kara),我的同胞至親的妹妹(koinon autadelphon),你看俄狄浦斯傳下來的詛咒中所包含的災(zāi)難,還有哪一件宙斯沒有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使它實(shí)現(xiàn)呢?……
現(xiàn)在據(jù)說我們的將軍剛才向全城的人頒布了一道命令,是什么命令?你聽見沒有?也許你還不知道敵人應(yīng)受的災(zāi)難正落到我們的朋友們(philous)身上?
伊:安提戈涅,自從兩個哥哥同一天死在彼此手中,我們姐妹失去了他們以后,我還沒有聽見什么關(guān)于我們的朋友們(philōn)的消息,不論是好是壞;自從昨夜阿爾戈斯軍隊(duì)退走以后,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是好轉(zhuǎn)還是惡化哩。
……
安:克瑞翁不是認(rèn)為我們的一個哥哥應(yīng)當(dāng)享受葬禮,另一個不應(yīng)當(dāng)享受嗎?據(jù)說他已按照正義(dikaiai)和律法(nomou)把厄特俄克勒斯埋葬了,使他受到下界鬼魂的尊敬。我還聽說克瑞翁已向全體市民宣布:不許人埋葬或哀悼那不幸的死者波呂涅克斯,使他得不到眼淚和墳?zāi)埂?/p>
聽說這就是高貴的克瑞翁針對著你和我——特別是針對著我——宣布的命令……誰要是違反禁令,誰就會在大街上被群眾用石頭砸死。你現(xiàn)在知道了這消息,立刻就得表示你不愧為一個出身高貴的人(eugenēs);要不然,就表示你是個賤人(kakē)吧。
安提戈涅開口招呼伊斯墨涅——“我的同胞至親的妹妹(koinon autadelphon)”。koinon本意是“共同的”,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當(dāng)然有“共同的”血緣。Koinon這個詞在整個俄狄浦斯的故事語境中雖暗指“亂倫”①參見 Bernardete,ibid,p.1,n.2;另參 Griffith.Sophocles:Antigon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120.,但就安提戈涅這句開場白而言,koinon和她這段話的最后一個語詞“朋友們”(philous)首尾呼應(yīng),指向了一種“共同的愛”——philous本意即是“愛”。安提戈涅既用koinon一詞向伊斯墨涅示意“共同的愛”,也是用philous一詞抒發(fā)她對兄長的“共同的愛”。這“共同的愛”將隨著“俄狄浦斯傳下來的詛咒中所包含的災(zāi)難”而曲折延伸嗎?
伊斯墨涅知道安提戈涅的意思,開口便說兩個哥哥自相殘殺,意指父親俄狄浦斯的詛咒應(yīng)驗(yàn)了。伊斯墨涅也關(guān)心“我們的朋友們(philōn)”的消息,表明她一定程度上接受“共同的愛”。但是,伊斯墨涅馬上就感嘆自己的命運(yùn)將不知是好還是壞。伊斯墨涅不是第一次擔(dān)心自己個人的命運(yùn)了,她于父親死后也曾感嘆自己孤苦伶仃;這些心思是否說明她是自私的呢?伊斯墨涅固然愛其家人,可她的內(nèi)心一直對家族亂倫懷有罪感,這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已見端倪;正是這罪感意識致使她時有一種從“共同的愛”中掙脫出來的萌動。
安提戈涅對于家族“共同的愛”從來都是義無反顧。兩位兄長死后,安提戈涅注意到城邦的新王者克瑞翁按照“正義”和“法律”安葬了厄特俄克勒斯,卻下令禁止埋葬波呂涅克斯。何種“正義”?什么樣的“法律”?安提戈涅顯然不承認(rèn)克瑞翁的禁令是合法且正當(dāng)?shù)摹?/p>
安提戈涅譏諷克瑞翁的“高貴”,并要伊斯墨涅表明自己是一位出身高貴的人還是低賤者。安提戈涅不在乎父母的亂倫婚姻,她認(rèn)信父母及其兒女們都是高貴的②參見 Bernardete,ibid,p.8.。這正是伊斯墨涅與安提戈涅在基本倫理準(zhǔn)則上的一個區(qū)別。
當(dāng)伊斯墨涅得知姐姐要她幫著一起埋葬亡兄波呂涅克斯后,第一反應(yīng)便是憂懼于這種行動違背了克瑞翁的禁令;安提戈涅坦言她自己會為哥哥盡義務(wù),也是替伊斯墨涅盡義務(wù),并聲明克瑞翁沒有權(quán)力阻止她同親人的接近[39—48]。
伊斯墨涅向安提戈涅說道:
哎呀!姐姐啊,你想想(phronēson),我們的父親死得多么令人憎惡,多么不光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罪過,親手刺瞎了眼睛;他的母親和妻子——兩人的名稱是一個——也上吊了;最后我們兩個哥哥在同一天自相殘殺,不幸的人啊,彼此動手,造成了共同的命運(yùn)?,F(xiàn)在只剩下我們倆了,你必須想想(ennoein chrē),如果我們觸犯法律(nomou),反抗國王(tyrannōn)的命令(psēphon)或權(quán)力(karatē),就會死得更慘。首先,我們得記住我們生來是女人(gynaich hoti ephymen),斗不過男子;其次,我們處在強(qiáng)者的控制下,只好服從這道命令,甚至更嚴(yán)厲的命令。因此我祈求下界鬼神原諒我,既然受壓迫,我只好服從當(dāng)權(quán)的人,不量力就是喪失理智的呀(ouk echei noun)。[49—68]
如何面對克瑞翁的禁令,伊斯墨涅提請安提戈涅“想想”(phronēson)——彰顯了伊斯墨涅試圖借助“健全的理性”①Griffith,ibid,p.132,133.。在伊斯墨涅的這段講辭中,她運(yùn)用了三個語詞表達(dá)理智與審慎:phronēson(想想),ennoein chrē(必須想想),ouk echei noun(喪失理智的)。這三個語詞指向了三種思考的內(nèi)容②參見 Bernardete,ibid,p.9,10.。
伊斯墨涅首先要安提戈涅“想想”的是父親、母親和兄長們的命運(yùn)。伊斯墨涅為什么說父親的死令人憎惡、不光彩呢?當(dāng)年在科羅諾斯,伊斯墨涅不是曾為父親的死而肝腸寸斷嗎?不能說伊斯墨涅的態(tài)度起了變化,她其實(shí)是指父親的死在城邦中仍被認(rèn)為是“不光彩的”;這是她們家族的倫理罪孽和不幸的源頭。伊斯墨涅自始至終都為著家族的倫理罪孽而負(fù)疚,她無法像安提戈涅那樣尋獲一種道德正當(dāng),去對抗城邦及其統(tǒng)治者。
對抗城邦統(tǒng)治者會導(dǎo)致什么結(jié)果?伊斯墨涅請安提戈涅“必須想想”——“觸犯法律,反抗國王的命令或權(quán)力,就會死得更慘”。伊斯墨涅沒有區(qū)分“法律”、“命令”和“權(quán)力”三個語詞。據(jù)說“法律”與“命令”的混淆趨向于一種民主的僭越,而“法律”和“權(quán)力”的混淆即是僭政③參見 Bernardete,ibid,p.9,10.。伊斯墨涅并非蒙昧地混淆三個語詞,她只是道出了現(xiàn)實(shí)政治本相;她明確用tyrannōn(僭主)稱呼新王克瑞翁,她知道克瑞翁的統(tǒng)治就是一種僭政。但伊斯墨涅恐怕不認(rèn)為克瑞翁的僭政是多么的不合法,因?yàn)榧易鍌惱碜锬跻约案感謧兊乃劳鍪沟每巳鹞痰漠?dāng)權(quán)變得自然而然。伊斯墨涅要安提戈涅“必須想想”,乃是望她承認(rèn)城邦的現(xiàn)有政治秩序。
伊斯墨涅接著勸說安提戈涅不要“喪失理智”。伊斯墨涅說出兩種服從體系④Griffith,ibid,p.132,133.:一是女人服從男人——所謂“我們生來是女人,斗不過男人”;一是臣民服從統(tǒng)治者——所謂“我們處在強(qiáng)者的控制下,只好服從這道命令,甚至更嚴(yán)厲的命令”。兩種服從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臣服——即弱者向強(qiáng)者的臣服。這是何其令人熟悉的政治原則。在古希臘現(xiàn)實(shí)的政治生活中,雅典帝國領(lǐng)導(dǎo)者不就信奉“正義的原則就是弱者向強(qiáng)者臣服”嗎?⑤參見魏朝勇:《自然與神圣——修昔底德的修辭政治》,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22—141頁。倘若說這便是伊斯墨涅的理智或?qū)徤鳎F(xiàn)代人肯定會嗤之以鼻的。但我們不能忘了,伊斯墨涅言辭中的第一個“想想”(phronēson)是她最終結(jié)論的倫理前提。在她看來,其家族的倫理罪孽已自行破毀了家族“共同的愛”的正義基礎(chǔ);一旦源于亂倫的“共同的愛”與城邦政治秩序發(fā)生糾葛,就沒有絕對正義可言。職是之故,在對待克瑞翁的禁令的問題上,伊斯墨涅只得承認(rèn)一種“自然的必然”⑥參見 Ahrensdorf.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99—100.,更何況波呂涅克斯還犯了叛國罪。
安提戈涅斷然否定了伊斯墨涅的說辭,她回應(yīng)道:
我再也不求你了;即使你以后愿意幫忙,我也不歡迎。你打算做什么人就做什么人吧;我要埋葬哥哥。即使為此而死,也是件高貴的事(kalon);我做一件合乎神法的罪事(hosia panourgēsas),倒可以同他躺在一起,親愛的人(philē)陪伴著親愛的人(philou);我將永久得到地下鬼魂的歡心,勝似討凡人歡喜;因?yàn)槲覍⒂谰锰稍谀抢铩V劣谀?,只要你愿意,你就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吧(ta tōn theōn entima)。[69—77]
安提戈涅想尋求一種“高貴”(kalon),“做一件合乎神法的罪事(hosia panourgēsas)”;hosia panourgēsas即指“合乎神法”而“不合乎人法”的事。也就是說,安提戈涅覺得為兄長而死便能獲得倫理道德上的榮耀;埋葬波呂涅克斯乃是符合“神法”①有關(guān)古希臘的“埋葬”的神圣性,參見Ahrensdorf,ibid,pp.101—102.,不管這行為是不是違反“人法”,甚至不管這種行為中所蘊(yùn)含的“共同的愛”有亂倫的曖昧——所謂“親愛的人陪伴著親愛的人”②Bernardete認(rèn)為這句“似乎是在說情人的話”,見ibid,p.13.。安提戈涅要為“共同的愛”而獻(xiàn)身,她沒有伊斯墨涅那樣的倫理罪感,更不在意人世的法律,她追求另一個世界的永生,相信諸神將會報償她的“正義”和“高貴”。
伊斯墨涅沒有放棄對姐姐的勸說,她與安提戈涅繼續(xù)對話道——
伊:我并不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只是本性上(ephyn)沒有力量和城邦對抗。
安:你可以這樣推脫;我現(xiàn)在要去為我最親愛的哥哥起個墳?zāi)埂?/p>
……
伊:無論如何,你得嚴(yán)守秘密,別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自己也會保守秘密。
安:呸!盡管告發(fā)吧!你要是保持緘默,不向大眾宣布,那么我就更加恨你。
伊:你是熱心(thermēn)去做一件寒心的事。
安:可是我知道我可以討好我最應(yīng)當(dāng)討好的人。
……
伊:不應(yīng)該去追求(thēran)不可能的事。
安:你這樣說,我會恨你,死者也會恨你,這是活該。讓我和我的愚蠢(dysboulian)擔(dān)當(dāng)這可怕的風(fēng)險吧,充其量是高貴的死(kalōs thanein)。
伊:你要去就去吧;你可以相信,你這一去雖是不理智(anous),你的親人們(philois)卻認(rèn)為你是可愛的(philē)。[78—99]
伊斯墨涅表明自己不是不虔敬,只是不認(rèn)同安提戈涅的虔敬,伊斯墨涅再度在現(xiàn)實(shí)政治層面上強(qiáng)調(diào)女人的“本性”(ephyn)。安提戈涅以替“最親愛的哥哥起個墳?zāi)埂钡臎Q心再度突顯她的“共同的愛”(這“愛”已不包括伊斯墨涅了)。伊斯墨涅期求安提戈涅最好隱蔽地埋葬波呂涅克斯,她顯然不愿看到安提戈涅因公開對抗城邦法令而被處死。安提戈涅卻挖苦地叫伊斯墨涅去“告發(fā)”。這一挖苦說明安提戈涅是希望埋葬哥哥的行為能夠得到公開的見證,好顯揚(yáng)她的“光榮”③參見 Griffith,ibid,p.137.。
伊斯墨涅說安提戈涅“是熱心(thermēn)去做一件寒心的事”,告誡她“不應(yīng)該去追求(thēran)不可能的事”?!昂牡氖隆迸c“不可能的事”都是一樣的事,即為埋葬波呂涅克斯而死;thermēn(熱心)和thēran(追求)的詞根是相同的,意含欲望和熱愛。安提戈涅正是要由“共同的愛”去實(shí)現(xiàn)一種“高貴的死”。安提戈涅還自嘲自己的“愚蠢”,實(shí)指伊斯墨涅不懂得一種超越維度上的高貴和死亡。
伊斯墨涅真的不懂嗎?她稱安提戈涅的“這一去”雖是“不理智”(anous),“親人們”卻認(rèn)為她是“可愛的”。所謂“不理智”是指安提戈涅的行為不合現(xiàn)世政治倫理的自然秩序,所謂“可愛”是指安提戈涅的行動在某種意義上符合“共同的愛”。
安提戈涅埋葬波呂涅克斯的事情終被克瑞翁破獲,伊斯墨涅也被誤作共犯捉拿了[384—526]。伊斯墨涅想要分擔(dān)罪責(zé);但安提戈涅對她說——“口頭上說愛的人(logois philousan)我不喜歡”,伊斯墨涅則企望——“讓我和你一同死,使那死者獲得尊敬吧”;安提戈涅回絕了她,并說——“你愿意生,我愿意死(katathanein)”;伊斯墨涅轉(zhuǎn)而勸說克瑞翁不要?dú)⒆约簝鹤雍C?Haemon)的未婚妻安提戈涅,克瑞翁的回答是——“死亡為我破壞了這婚姻”[543—576]。
伊斯墨涅是不是一個只把“愛”掛在口頭上的人?她是否改變了初衷,也想成就“高貴的死”?伊斯墨涅言語的修辭仍是想讓姐姐能夠得以保存,她理解但難以茍同安提戈涅追求死后的永生和高貴。伊斯墨涅對于家族成員的“愛”確實(shí)是選擇性的,因?yàn)樗徽J(rèn)為家族“共同的愛”具有絕對的倫理正當(dāng)。伊斯墨涅的“愛”的方向是指向此世的承受而非來生的拯救,這似乎是她作為人或作為女人的局限嗎?
那么,一個“非女性化”的英雄主義的安提戈涅是否就突破了人的限度?安提戈涅終于死了,可她死于自殺。安提戈涅臨死前曾像一個真正的女人一樣悲訴——
……可是,哥哥呀,克瑞翁卻認(rèn)為我犯了罪,膽敢做出可怕的事。他現(xiàn)在捉住我,要把我?guī)ё?,我還沒有上過婚床(alektron),沒有聽過婚歌(anumenaion),沒有享受過婚姻的幸?;蝠B(yǎng)育兒女的快樂;我這樣孤孤單單,無親無友,多么不幸呀,人還活著就到死者的石窟中去。我究竟違犯了什么神法呢……我這不幸的人為什么要仰仗神明?為什么要求諸神保佑,既然我這虔敬的行為得到了不虔敬之名?……[912—928]
安提戈涅的訴說展露了她從此前追求“高貴的死”的誓言下降到了一種哀怨——“沒有上過婚床(alektron)”、“沒有聽過婚歌”(anumenaion),她甚至抱怨諸神為何不給予她報償。我們無需苛責(zé)安提戈涅的脆弱和彷徨。即將赴死的時刻,安提戈涅完全退回到了人或女人的自然本性,她并沒有獲得超越。
伊斯墨涅在克瑞翁判處姐姐安提戈涅死刑之后,再也沒有出場了。索??死账顾坪鯚o意交代伊斯墨涅的結(jié)局。不過,我們需要記得:“不結(jié)婚,不生育,枯萎而死”是伊斯墨涅和安提戈涅的共同命運(yùn),她們的父親俄狄浦斯早就做出了預(yù)言,這是其家族倫理罪孽肇造的結(jié)果。但我們沒有聽見伊斯墨涅對此有過悲號,盡管她尤其表白自己“生來是女人”。因此,在現(xiàn)世的倫理和政治意義上,與其說伊斯墨涅是一個“現(xiàn)實(shí)主義者”①Winnington-Ingram,ibid,p.132。,不如說她以一種在世的承負(fù)去面對命運(yùn)的悲苦。伊斯墨涅的形象仿佛最大地詮釋了亞里士多德的命題——“女子以愿意服從為勇敢”②Aristotle.The Politics.1260a20—23.trans.Lord.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p.53.另可參吳壽彭譯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