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健
英國當代哲學家、小說家艾麗絲·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去世后,一部根據她的丈夫約翰·貝利(John Bayley,1925—)所寫的《愛麗絲挽歌》(Elegy for Iris,1999)改編、邀請明星擔綱主演的影片Iris很快問世。但它回避了對默多克文學創(chuàng)作及哲學著述的評說,對已閱讀過其作品的觀眾來說,蜻蜓點水,毫無貢獻;對未聽說過默多克的觀眾而言,則蒼白如過眼云煙。影片的膚淺固然由于商業(yè)性陳舊套路的局限,但更大程度上還在于,默多克文學作品的深奧與精髓,并非一般讀者所能透徹理解、準確把握的,即便是從事文學批評的讀者,如不了解其哲學思想,也無法參透其中深味。
艾麗絲·默多克的聞名于世主要歸功于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它們不僅繼承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深刻反映現(xiàn)實人生的種種問題,也借鑒哥特式及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形式豐富多樣,情節(jié)引人入勝,多次拿下英國文學大獎。她本人由于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獲得了來自各方面的榮譽,其中包括英國女王親授的爵位,被稱為“英國最聰明的女人”,是20世紀后半葉極受歡迎的作家。她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反對把文學變成哲學的傳聲筒,認為要警惕“一旦哲學進入文學作品,就會變成作家的玩物(toy)”①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A Conversation with Magee”,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edited by Peter Conradi,Penguin Books,1997,p.19.。在接受布萊恩·馬吉(Bryan Magee)訪問時,她盛贊薩特的《惡心》(La Nausée),因為該書在表現(xiàn)哲學概念的同時,保持了文學藝術本身的特性,使讀者不必根據隨處可見的哲學思想對其進行理論性閱讀②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p.20.。這番評價完全可以移用到她本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
但默多克同時說,由于“碰巧了解哲學”,在創(chuàng)作中自然會有所流露:“如果我懂得駕駛航船,我就會把駕船放到[小說]里面。”①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pp.19—20.不了解其哲學,要對默多克小說進行深層閱讀,難免有霧里看花,甚至隔靴撓癢之感;反之,則豁然開朗,且能發(fā)現(xiàn)其小說藝術的一大特色:常在很不起眼、無礙大局的細節(jié)上暗設玄機、蘊藏哲思。從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在網下》(Under the Net,1954)②據康拉迪說,《逃離巫師》(The Flight from the Enchanter,1955)寫在之前(“Editor's Preface”,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xx.)到最后一部《杰克遜的兩難處境》(Jackson's Dilemma,1995),默多克于其中所思考、探索的,皆與其哲學上的研究交相輝映。事實上,決定其藝術觀、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正是默多克的哲學思想,這就是為什么人們談論“默多克式”(Murdochian)創(chuàng)作風格、創(chuàng)作理論時,無一不——不得不——論及其哲學思想。
無論是文學家還是哲學家,其思想的形成都與其個體人生有直接關系。
默多克出生于都柏林一個小康之家,是年輕父母親惟一的孩子。1921年前后,由于愛爾蘭的獨立,英國政府為所有愛爾蘭公務員提供了移居貝爾法斯特或倫敦的機會,其父為了使女兒接受良好教育,舉家遷往倫敦,過著共同行動的親密而美滿的生活,被默多克比喻為“完美的愛之三位一體”③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A Life,New York·London:W.W.Norton & Company,2001,p.33.,她也曾對朋友說,自己是“被愛哺育大的”④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在海里游泳是這個三口之家酷愛的活動,如同“秘密的家庭宗教”⑤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赡苁且驗槠淠竻⒓恿顺姲啵辖烫靡彩墙洺P缘募彝セ顒?。
這種健康、智性、和睦的家庭生活對默多克的良好影響,非常明顯地反映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哲學思想中。水和游泳的意象經常出現(xiàn)在她的小說中,并具有象征、暗示性的作用,如《海啊,海》(The Sea,the Sea,1978)。對“愛”這一概念的思考與探索更是無所不在,不僅是其諸多哲學概念研究之一種,也氤氳在她的小說里,如《亦圣亦俗愛機器》(The Sacred and Profane Love Machine,1974)是其小說的重要話題之一,也在其哲學思想中占有一定分量。兒時生活對她關于“宗教”、“信仰”、“善”、“和諧”、“真”、“美”等概念的探索,也有潛移默化或推波助瀾的作用,雖然更顯著、直接的原因在于默多克所受的教育。
溫和、儒雅且具有自嘲幽默感的休斯·默多克(Hughes Murdoch)讓女兒在思想進步的學校接受教育。在就讀布里斯托爾的巴德明頓寄宿學校時,默多克就顯露了對文學、語言的濃厚興趣。據她自己說,她9歲即開始寫故事,通過幻想兄弟姐妹來慰藉作為獨生女的孤獨⑥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默多克哲學反對自我孤立,強調了解他人以及與他人的和諧關系,不能說與這些體驗沒有關系。與此同時,她也表現(xiàn)出對自由的熱愛和對社會的關心。據她說,她13歲的時候已經是共產主義者⑦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后來在1938年抱著樂觀的心態(tài)加入共產黨。此經歷導致她被美國拒絕入境,只好放棄前往那里深造的計劃,于1947—1948年間在劍橋大學的紐恩漢姆學院攻讀哲學研究生課程。當時語言哲學大師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剛剛離教,默多克從其弟子那里接觸到他的思想,受到明顯影響,《在網下》就借用了維特根斯坦“語言是一張網”的觀點。其實,早在1938到1942年間的本科時期,默多克就在牛津大學薩默維爾學院(Somerville College)學習古典文學、哲學和歷史,深受古典思想的影響,柏拉圖哲學的痕跡處處可見,特別是在有關善惡、知識等概念的看法上。
受其公務員父親的影響,默多克大學畢業(yè)后也供職于政府,在1942至1946年間,先后在戰(zhàn)時財政部、聯(lián)合國救濟與復興(UNRRA)部門工作,因此得以在布魯塞爾與去那里講學的薩特(Jean-Paul Sartre)會面,并受其影響。1947年,默多克重回校園,攻讀哲學,畢業(yè)后執(zhí)教牛津大學圣安妮學院哲學系。她出版的第一本書,也是她的第一部學術著作,即研究薩特文學作品和哲學著作的《薩特:浪漫的理性主義者》(Sartre:Romantic Rationalist,1953),對薩特思想理論進行了細膩的辨析和批判。該書既是英國學術界第一部對薩特及其存在主義進行正式研究的專著,也是默多克本人哲學思想的開端。
根據斯坦納(George Steiner)的統(tǒng)計,默多克熱衷引述的思想家大致可為四類,其中就包括薩特、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等存在主義大師①George Steiner,“Forewor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p.xii-xiii.。事實上,她去世時的未完之作也是關于海德格爾的研究,而薩特的大部頭哲學著作恰恰是對這位大師的詮釋②George Steiner,“Forewor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xiii.。
眾所周知,存在主義并未形成傳統(tǒng)意義上的“體系”,其代表人物也不曾聚合為緊密團結、步調一致的群體或學派,相反,他們觀點沖突,矛盾顯著,薩特和加繆(Albert Camus)上世紀50年代就是因為觀點不合而分道揚鑣,連朋友都不做了。難怪存在主義哲學研究者考夫曼(Walter Kaufman)說:“有多少存在主義者,就有多少存在主義哲學?!雹坜D引自[美]黑澤爾·E·巴恩斯(Hazel·E·Barnes)著,萬俊人等譯:《冷卻的太陽——一種存在主義倫理學》,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序言”第3頁。不過,這種現(xiàn)象正無聲地論證著存在主義的發(fā)現(xiàn),用舍斯托夫的話來說就是:“人類生活是如此之復雜,以致它根本就不可能被納入我們所構想的任何理念中來?!雹埽鄱恚萆崴雇蟹蛑瑥埍g:《鑰匙的統(tǒng)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1頁。
默多克眼中的“現(xiàn)實(reality)”從來就“不是一個確定的整體(a given whole)”⑤Iris Murdoch,“Against Dryness”,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p.294.,一切都是“偶然性地存在”⑥Iris Murdoch,“On‘God’and‘Goo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351.。如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所說:“引起偶然性的原因是不確定的,因此,偶然性是人類理性所不知的?!雹咿D引自舍斯托夫的“代序”,[俄]舍斯托夫著,張冰譯:《鑰匙的統(tǒng)治》,第4頁。因此,試圖把現(xiàn)實世界看成是秩序井然的“整體”,不過是人們想借此尋求慰藉,以消解偶然性所帶來的無助與恐慌。默多克與其他存在主義者如出一轍,強調差異性、個體性,從根本上拒絕成為“體系”的崇拜者。
默多克指出,哲學研究是為了探求真理,目的不在于尋找或建立完美的理論形式,而在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問題并加以研究;并且,關乎存在的問題會在研究者的表述和解決方案中一再出現(xiàn)⑧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6,7,19.。作為個體精神活動產物,哲學的非先驗性、個體性,決定了它的不可穩(wěn)定性、非絕對正確性,其發(fā)展、進步只能是在它的自我動搖、自我破壞過程中得以實現(xiàn)。因此,哲學家必須總是在“破壞他自己的成果以便繼續(xù)緊扣其問題”⑨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Exitentia ad Mc.6719。倘若哲學思想構成了所謂的“體系”,也就淪為哲學家自己的玩物,喪失了原本可能蘊涵的一點點“真理”⑩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Existentialiss nd Myc,p.6719。
默多克本人的哲學思想如碎金散玉般散播在她對前人或同輩的辨析、批判之中。對他人的理論,她批判地吸收,不會全盤否定,更不會照單全收,無怪乎有人說她是存在主義者,有人說她是柏拉圖主義者?阿蘭·雅各布斯在其論文中稱默多克為“柏拉圖主義者”。參見“Go(o)d in Iris Murdoch”,by Alan Jacobs,Copyright(c)1995 First Things 50(February1995):pp.32—36.。然而,無論哪個標簽,都不能穩(wěn)穩(wěn)地貼著。任何人都是在不斷變化的,而作家更希望看到自己的變化,默多克在接受訪談時表明了這一觀點,更直接說道:“我認為我的哲學已經改變,我的道德觀點在某種程度上也有所變化?!?參見錄音資料“Iris Murdoch in Conversation with Malcolm Bradbury”,London:The British Council,1976.
據默多克研究專家康拉迪(Peter J.Conradi)說,默多克所有的小說和大部分道德哲學思想都是對她自己年輕時“淺薄的理性主義樂觀”的懺悔——那時她以為讓人們自由是件容易的事①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78.?!端_特:浪漫的理性主義者》肯定了薩特的“自由”哲學對青年一代的巨大吸引力——其中包括當時才20來歲的她,但也指出其中的唯我主義傾向,以及由此導致的理論缺陷和自相矛盾,認為薩特的“自由”把問題簡單化了,雖然充滿煽動性和鼓舞人心的力量,但終究只是浪漫的,而非現(xiàn)實的?!对诰W下》很容易被人看作是表現(xiàn)個體自由的存在主義式作品,但作者實際上通過杰克和雨果兩個人物形象的對比,意欲將“現(xiàn)實”引入“自由”來彌補以“個人意志”為核心的“唯我主義自由”的“浪漫”。
存在主義認為“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她/他可以自由地選擇,卻不能選擇“自由”。在薩特看來,人被注定是自由的,人就等于自由,故他常常用“自由”一詞代替“人”。默多克完全接受這種觀點,但她認為自由具有“真”、“假”兩面性②英文為“true”和“false”,可直譯為“正”與“誤”。筆者權衡再三,認為翻譯為“真”、“假”較為合適,因為“正”、“誤”二詞帶有明顯的世俗道德判斷色彩,而默多克無意于成為“道德家”,其道德哲學研究屬于元倫理學范疇。:夸大個人意志、以自我為中心的“為所欲為”式“自由”,迎合了自私欲望,缺乏現(xiàn)實性,既是唯意志論的特征,也是歷來大多數人對“自由”的誤解,實際上是“假”的自由;“真”的“自由”不是幻想個人意志能夠超越一切,而是努力認清現(xiàn)實、去除自我(unselfing),是對自身局限性的突破。
“自我意識”是實現(xiàn)真自由的絆腳石,因為對“自我”的過分關注,妨礙我們對世界、他人的關注,使我們無法準確認清現(xiàn)實;不能準確認識現(xiàn)實,就不可能做出恰當的判斷、選擇和行動。所以,真自由的實踐過程,是一個從“自我中心”向“他人中心”轉移的過程,是對自私天性的克制。這種客觀上對“利他主義”的取向,表明默多克的“自由”與“道德”關系緊密。
隨著默多克在哲學研究方面的不斷深入,其小說主題看起來越來越遠離她早期作品所關注的“自由”,而向“道德”日趨貼近,以至于人們越來越關注她對薩特、對存在主義的批判,而非她和薩特及存在主義的淵源。在默多克研究方面頗具權威的彼得·康拉迪盡管明白“艾麗絲·默多克之所以對薩特認真以待,是因為她對英美哲學深為不滿”(英美哲學無論是對“意識”或是“道德價值”都沒什么富于成效的探討,而存在主義則對二者都非常關注),但他仍反對瑪麗·沃納克(Mary Warnock)無視默多克對存在主義的強烈批判、“粗略地”把她看作“存在主義者”,他認為:默多克無論是在哲學還是文學方面,都是在尋找對我們處境的另一種描述③Peter Conradi,“Editor's Preface”,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p.xxii.,而這種描述始終不離“道德”左右。
默多克的哲學研究與小說創(chuàng)作所探討的問題,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生而的人在的世界中如何地存在。她本人所傾向的答案是。如博夫(Cheryl K.Bove)所說:“對默多克而言,藝術家肩負著正確反映現(xiàn)實——包括自由及其他各種特征——的道德任務。她也對讀者寄予很大的信任,鼓勵他們在理解藝術和人生的真相時,與利己主義作斗爭?!雹蹸heryl K.Bove,Understanding Iris Murdoch,Carolin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3,p.17.其小說熱衷于表現(xiàn)人物在各自生活中所遭遇的道德選擇與彷徨,以及各自的解決途徑與答案。
在默多克看來,“道德”和“自由”一樣,都是概念,而非客觀存在的“物”?!白杂伞笔悄嗫说赖聦W說的出發(fā)點,它與“道德”融為一體。人們通常把“為所欲為”的假自由當作全部的自由來向往追求。既然“道德”強調的是對自我的克制與約束,顯然和“為所欲為”相對立,因此,“道德”也就似乎和“自由”是兩碼事了。但默多克認為:“自由”是一個與道德相關的道德性概念,真正的自由總是與道德相關,因為生活就是形形色色的價值判斷;離開“道德”,就無法定義“自由”?!暗赖隆辈粌H不是對“自由”的限制,反而是“自由”的實現(xiàn)與體現(xiàn),因為真自由是對舊我局限的超越,而對自身局限性的克服與超越,實際上就是道德性的行為。真正自由的人,不是實現(xiàn)個人欲望的人,而是有“德性”的人,不聯(lián)系“德性”就無法從根本上定義總是與道德相關的“自由”①Iris Murdoch,“The Darkness of Practical Reason”,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201.。
無論對“自由”還是“道德”而言,“自我”都被默多克視作最大的敵人,因為它的膨脹使我們看不清最應該、最需要看清的“現(xiàn)實”。只有當我們能夠準確把握現(xiàn)實的時候,才能做出恰當的判斷,進而合理地付諸實踐。要想看清現(xiàn)實,獲得清晰景象,需要突破其自身的重重局限;越是能突破,就越是道德的,也越是真自由的。于是,默多克把在一般人看來頗有些對立的兩個概念——道德與自由——合二為一,認為“自由”總是與道德相關的“道德性自由”,而實踐真自由的過程也就是實踐道德的過程。二者的軸心皆為“現(xiàn)實”。
具體到“道德”的實踐途徑,默多克受到以柏拉圖為代表的古典哲學思想的影響,認為知識的多寡與道德程度的高低直接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說,無知即惡。不過,她所說的知識,不是“非個人性的理性”(譬如“科學”,因為“知識”是包括科學卻比科學更廣泛的概念)。默多克把“他人”看作“知識”的一部分,是我們應當積極了解、理解的對象,從而從根本上解決了“我與他人”如何和諧共處的問題,并讓“道德”的實現(xiàn)與“自由”的實踐經由“知識”的豐富與深化,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終不分彼此了。
出于對道德研究的熱忱,默多克的哲學也包括對宗教信仰的研究,因為后者總是包含著一定的道德內容。在《諸神之上》和《藝術與厄洛斯》兩部哲學短劇中,她通過柏拉圖、蘇格拉底、提蒙納克斯、曼提阿斯等人對“宗教”針鋒相對的兩種立場,含蓄但深刻地揭示了宗教的兩面性。
一方面,宗教是“道德”的朋友。宗教是“關于善惡的知識”②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A Dialogue about Religion”,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523.,“是對善的愛和崇拜,這是道德真正的基礎”③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519,501,508,503—504,504.。在一個社會動蕩的時期,宗教還是“有利的穩(wěn)定性因素”④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tential a Mycp.5195010803—44。宗教使人相信生活是一個“整體”,“覺得每件事物都重要,每一秒鐘都重要”⑤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tential ad Mycp.5195010803—44,使人的關注焦點從自我轉向非自我的對象,在客觀上達到關注現(xiàn)實、去除自我的效果。
另一方面,宗教又是“道德”的敵人。劇中提蒙納克斯尖銳地指出:“宗教是不道德的,它阻止人們思考如何改變社會?!薄白诮桃恢笔欠磩恿α?,它使人們懶惰、愚蠢,它給他們的墮落生活帶來慰藉,他們可以想著天堂而不關心改變世界?!雹轎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ialiss d Myc,p.5195010803—44“它使真正的道德變得不可能?!雹逫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al ad Myc,p.5195010803—44用曼提阿斯的話來說,宗教是“權威的意象”,使人們認為“服從”是理所當然的事,這個“政府的奧秘”、“政府的神話”就是“許多人會服從少數人”,而“服從”是“所有神話中最重要的”⑧Iris Murdoch,“Art and Eros:A Dialogue about Art”,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p.480—481.。因此,默多克借提蒙納克斯之口指出:“道德的基礎是讓人更快樂、更自由、更好、更平等、更寬容、更真誠、更公正。”而“宗教是道德的敵人”,“任何依賴謊言的東西都必然如是?!雹酙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504.
默多克在劇中借蘇格拉底之口道:歸根結底,是人造了神,因為人們需要信念。宗教和道德有不少共同性,從心理層面看,都使人“通過聚精會神于有價值的東西上”而獲得精神動力(10)Iris Murdoch,“On‘God’and‘Goo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345,358.——即信念。相比之下,“說愛上帝、愛一個人,易理解;但是,說愛善、愛一個概念,卻不易理解”,對于需要慰藉的人來說,“上帝”比“善”更能“起到真正安慰和鼓舞的作用”(11)Iris Murdoch,“On‘God’and‘Good’”,Existentialists and Myic,p.345358。盡管如此,在默多克看來,“善”乃在“宗教”之上,因為“對上帝的信仰可能會影響一個人思考事物的方式”,卻“不會提供任何走出困境的便利之路”(12)Iris Murdoch,“The Existentialist Political Myth”,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143.,所以“我們可以沒有上帝(God),但不能沒有善(Good)”(13)“Go(o)d in Iris Murdoch”,by Alan Jacobs,Copyright(c)1995 First Things 50(February1995):pp.32—36.。
默多克借用柏拉圖將“善”比作“太陽”的方式來描述她的“善”:人生可視為從只有火光的洞穴走向陽光照耀下的真實世界的歷程,在“太陽”——即“善”——照耀下,我們才能看清現(xiàn)實,走出自我幻景。但“善”畢竟不是太陽那種能夠“是其所是”的“物”,而是包含客觀和主觀性的概念,因此,如同“紅色”這類概念,它既不是外在于人的客觀之物,亦非純粹虛無的人的主觀臆想?!吧啤钡拇嬖谙瘛凹t”一樣確實,也像“紅”一樣難以定義和描述,故,默多克所說的“善”,乃是不可界定、不可描述、神秘的概念。
“善”之所以具有不可定義性、不可描述性以及神秘性,是因為“善”就是先驗的、無邊的“現(xiàn)實”,而人始終是局限性的存在。對善的追求是人對現(xiàn)實的關注,包括了“人”和“現(xiàn)實”兩方面因素。作為局限性的存在,人難以真正、更無法完全了解涵括我們的存在的無限的、莫測的“現(xiàn)實”,因此也無法徹底把握“善”。正如我們能在太陽的照耀下看見一些真實,卻無法看見全世界,更無法看見照亮全世界的太陽本身。
由此可見,默多克的“善”基本上與宗教信仰屬于同質概念:1.作為無邊的“現(xiàn)實”,“善”無處不在(如同“上帝”一樣);2.“善”的確定性無從證明(正如“上帝”的確定性一樣,所有的“證明”骨子里不過是“信”而已);3.“善”是無條件、無目的的(如同約伯的上帝);有目的的“善”(則像約伯四友的“信”),是有所圖的功利,并非真正的“善”;4.“善”(和“上帝”一樣)具有完滿性,但是,對完滿的追求,實際上是對秩序的渴望,在偶然性的世界中只能是夢想,因此,雖然對完滿的追求使人產生動力,但它最后只能是徒勞的“虛無”。
但默多克認為“一切皆空”正是倫理學的起點和終點。無目的的“善”,就是向著“虛無”的追求。作為終點的“善”無法企及,卻正因其不可企及,才使我們熱愛它,如同熱愛宗教的神秘事物。對“善”的追求,如同西西弗斯推石頭上山,或許終將一無所獲,但其過程卻使我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人生意義,在這種不斷超越自我、提升靈魂的活動中,獲得穩(wěn)健和持久的生存動力和熱情!
正如默多克在《薩特》一書所說,存在主義指出人是自由的,卻沒有指出自由的人去向何方,特別是薩特式“自由”帶有明顯的“個人意志”色彩,導致“自由”偏向其假的一面——“為所欲為”,從而與“道德”生分了。盡管薩特生前試圖建立存在主義倫理學,卻僅提出“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這種籠統(tǒng)觀念,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建樹。
其實,薩特把人視為“自為的存在(being-for-itself)”,已經暗示“人是需要信念并創(chuàng)造信念的存在”。默多克看到了這一層,從以薩特學說為代表的存在主義哲學出發(fā),在肯定人的與生俱來的自由,肯定偶然性世界的差異性、可能性的同時,通過對自由的真假兩面性的甄別,解決了之前存在主義,特別是薩特學說所未能解決的倫理學范疇的困難——如何在讓自由與道德兼容并進,且通過對信仰問題的研究,進一步明確地提出了積極的、有利于自我和人類社會共同存在、發(fā)展的信仰——善。
事實上,一種理想或信念之所以能成為人們追求的終極目標,恰恰在于它的不可企及,惟其如此,我們才能孜孜不懈、生生不息地為之奮斗。奮斗所帶來的充實感,填充了世界、人生的“虛無”,使“無意義”的世界、人生充滿意義,不再顯得那么“荒誕”。艾麗絲·默多克窮其一生,通過嚴肅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深刻的哲學研究所展現(xiàn)給我們的思想精神,恰如一盞明燈,在現(xiàn)實人生的昏黃里閃耀著、召喚著自由的、向善的心靈!
令人遺憾的是,盡管國外對默多克的研究頗具規(guī)模,較系統(tǒng)地整理、出版了她的文學、哲學著述,有相當數量的研究者從不同角度切入,剖析其小說的思想與藝術,辨析其哲學的承繼與創(chuàng)新,且成立了默多克研究協(xié)會,但我國對她的譯介卻相形見絀。自上世紀80年代王家湘老師翻譯出版《沙堡》首次把默多克小說引入中國以來,迄今才見三四種默多克小說的中譯本。至于默多克其他小說、劇本、詩歌、哲學論著,以及別人關于她的研究著述等等,在本文完成之時尚未見中譯出版。
在對默多克的研究方面,國內學術界已經取得一定成果,其中不乏理解精確、評價到位的力作,但就總的研究狀況來說,還呈“小荷才露尖尖角”之態(tài),仍可大為耕耘。本文及后續(xù)研究若能為此盡綿薄之力,或竟有助于人們對默多克思想積極意義的關注,則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