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青

與李賀共飲

洛 夫

石破

天驚

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

這時，我乍見窗外

有客騎驢自長安來

背了一布袋的

駭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詩句

已挾冷雨而降

我隔著玻璃再一次聽到

羲和敲日的叮當(dāng)聲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書生

瘦得

猶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寬大的藍布衫，隨風(fēng)

涌起千頃波濤

嚼五香蠶豆似的

嚼著絕句。絕句。絕句。

你激情的眼中

溫有一壺新釀的花雕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最后注入

我這小小的酒杯

我試著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絕

塞進一只酒甕中

搖一搖，便見云霧騰升

語字醉舞而平仄亂撞

甕破，你的肌膚碎裂成片

曠野上，隱聞

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來來請坐，我要與你共飲

這歷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顯非等閑人物

豈能因不入唐詩三百首而相對發(fā)愁

從九品奉禮郎是個什么官？

這都不必去管他

當(dāng)年你還不是在大醉后

把詩句嘔吐在豪門的玉階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會為我們

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為你寫一首晦澀的詩

不懂就讓他們?nèi)ゲ欢?/p>

不懂

為何我們讀后相視大笑

李賀，因父名晉肅，“晉”、“進”同音，避父諱不得考進士，在今天看來實在是奇談怪論，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使得十五歲即已詩名大震的李賀終身與進士無緣。

李賀一生，因失意困頓、疾病纏身，頓感時光易逝、人生短暫，死時年僅27歲。李賀，稱得上是一個純粹的詩人，在他短暫的27年的生命中，除了做過三年九品小官之外，以詩為業(yè)。

李賀詩歌，多抒發(fā)世事滄桑，生死榮枯，好景不常，時光易逝，感進傷逝，寄情天國，幻念鬼境。詞采瑰麗，意境奇特，意象生僻，情感浪漫，筆意超縱。世稱“鬼才”。

杜牧贊之為“騷之苗裔”，高棅稱之為 “天縱奇才”，王夫之說他“真與供奉（李白）為敵”，姚文燮以為他“力挽頹風(fēng)”。這些評論，雖有拔高之嫌，卻使得千年之后的洛夫引以為知己，相約共飲同醉。

那一首《李憑箜篌引》，令多少讀詩之人費盡心血，卻不得要領(lǐng)?！笆?天驚/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洛夫卻是如此輕易地將其化為了自己詩歌的開首，且天然去雕飾。既用石破天驚四字囊括盡李賀詩歌的天才成就，又抒發(fā)自己對李賀的無比推崇。李賀到來猶如天人下凡間，秋雨凝在半空為他讓路。

“這時，我乍見窗外/有客騎驢自長安來/背了一布袋的/駭人的意象”，如同起句的巧用詩句，此處化用傳說。據(jù)說，李賀出游，命小奴騎驢相隨，背一錦囊。得有詩句，即投囊中，歸后成篇，句句嘔心之作。洛夫似乎感覺那個行吟詩人越過千年，越過萬水，攜著那些“冰雹般的詩句”，挾著“冷雨而降”，向自己走來。

那個瘦削的行吟詩人，“瘦得/猶如一支精致的狼毫”，“你那寬大的藍布衫，隨風(fēng)/涌起千頃波濤”，“精致的狼毫”，既是詩人瘦削的外形，又是詩人才華的內(nèi)蘊。藍布衫相對于瘦削的詩人來說是太寬大了，而詩人筆下涌起的千頃波濤又有什么可以承載？瘦小是詩人的外形，博大是詩人的內(nèi)心。

“我隔著玻璃再一次聽到”，那首《秦王飲酒》動聽的樂章，李賀突發(fā)奇想，說是為太陽駕車的羲和，能夠敲著太陽發(fā)出玻璃般的聲響，如此詭異的思維豈是尋常人能夠領(lǐng)會。洛夫卻居然真的聽到了叮當(dāng)叮當(dāng)般清脆的聲音。難怪要歷經(jīng)千年相邀相談相聚共飲了。

來吧，洛夫發(fā)出邀請，同飲一杯酒，那酒，以絕句釀造，那酒，“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塵封千年。以五香豆般絕句為佐酒佳肴，如此香醇美酒，只需小小的杯酒就足以迷醉?！皳u一搖，便見云霧騰升/語字醉舞而平仄亂撞”，滿眼所見，仿佛語句在醉舞，平仄在亂撞。多么富有想象力的詩句。好像我們的眼前似乎也出現(xiàn)了這樣奇異的景象?！皶缫吧希[聞/鬼哭啾啾/狼嗥千里”，這樣的意境，不是由具體的意象構(gòu)成，而是由李賀那些充滿藝術(shù)魅力的詩句構(gòu)成。洛夫，世界華語詩壇泰斗，有“詩魔”之稱的洛夫，在此，表現(xiàn)手法近乎魔幻。如此，我們總算明白了洛夫為何對李賀的詩歌情有獨鐘了。他們在詩歌的語言與意象的運用上是如此的相似。

“來來請坐，我要與你共飲”，如此香醇美酒豈能一人獨享。酒逢知己才會千杯少。洛夫?qū)嵲谑亲钣匈Y格將李賀引為知己，他將李賀的才華與才情宣泄得如此淋漓盡致。洛夫也自豪地稱自己同樣非等閑之輩。哪里需要唐詩三百首來肯定自己的才氣，哪里需要管什么是一品還是九品官員，哪里需要管別人是否懂得你那些艱深的詩句，我們就這樣晦澀地唱和。當(dāng)年，你傲慢地將那華美的詩句嘔吐在豪門的玉階上，今日，我要為你寫一首晦澀詩句，讓那些讀不懂我們的人面面相覷，我們趁機可以相視開懷。

《中國當(dāng)代十大詩人選集》如此評稱洛夫：“他對語言的錘煉，意象的營造，以及從現(xiàn)實中發(fā)掘超現(xiàn)實的詩情，乃得以奠定其獨特的風(fēng)格，其世界之廣闊、思想之深致、表現(xiàn)手法之繁復(fù)多變，可能無出其右者。”《與李賀共飲》應(yīng)該說是充分顯示了他這樣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與用語習(xí)慣。而這樣的語言也是最適合來抒寫李賀的。

洛夫是真正懂得李賀，是真正贊賞李賀，是真正熟知李賀。所以他才能夠?qū)⒗钯R詩歌中最精華的樂章化為自己詩歌自然的語言，能夠?qū)⒗钯R詩詞的冷僻瑰麗化為具象的意境，能夠?qū)⒗钯R文弱書生的才氣化為心中詩人的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