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輝
遲抱一的手表壞了。
袁珊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用胳膊肘頂頂遲抱一的后背,說:把燈打開,看看幾點了。
遲抱一沒等到袁珊嘟嘟嚕嚕把話講完,就撳亮了電燈。自從兒子上幼兒園以來,由于要送兒子,袁珊總是怕誤了起床時間,總是在半睡半醒之中捅捅遲抱一,也總是不管遲抱一睡得多死,都要捅醒他。遲抱一也曾不聲不響地搶先睡在里床,袁珊卻不肯讓出里床的位置,說換了地方睡不踏實。后來遲抱一又把臺燈移到里床的床靠墊上,袁珊又不愿在大冷的冬天伸出手臂,就又把燈移到外床邊的床頭柜上。這樣袁珊捅了十來年,到兒子讀高中了,清晨撳亮床頭燈的任務總是遲抱一。早幾年,遲抱一還能聽清袁珊叫醒自己的話,后來那句“把燈打開,看看幾點了”的話,就變成嘟嘟嚕嚕的聲音,如果錄音下來給人聽,恐怕沒人能聽清是什么內容。也只有遲抱一能明白那一串沒有文字的嗯啊聲的含義。睡一個被窩的男人嘛。
遲抱一扭亮床頭燈,就睜開眼看了看枕邊的手表,說:五點半。
袁珊說:再過半個小時叫醒兒子。
不知過了多久,袁珊又頂遲抱一的后背。遲抱一把燈撳亮就喊:五點半。
剛才說是五點半,怎么睡了一覺還是五點半?
剛才我說是五點半了么?那是昨天說的五點半,今天才第一次開燈看表。
不會吧,昨天是我們干了那事以后說的。今天我們又沒干那事。袁珊說著披衣坐起,就聽見樓上的王老頭在關照小孫孫過馬路小心點之類的話。這時遲抱一把手表拿到面前看,才發(fā)現(xiàn)手表停了。
由于沒有及時叫醒兒子起床,兒子上學遲到了。
吃早飯時,袁珊一個勁地抱怨遲抱一,說:買只鬧鐘回來,說了十來遍了,又不貴的。實際上要不是兒子上學,我是真的不喜歡鬧鐘,就嘀嗒嘀嗒的響聲,催命鬼似的,讓你提心吊膽,我實在是怕時間發(fā)出響聲。
遲抱一說:怪誰呢?是手表要壞的,再說現(xiàn)在的手表也不知怎么的,都不要秒針,我看不見秒針走動,就以為手表還好好的呢!
袁珊收拾碗筷的時候,把手表順便也收進了她的工作包,說:我下了班到爸爸那兒修一下,還好用的。
修過幾次了,別再修了,說不定什么時候發(fā)生今天的情況呢?瞧瞧兒子出門時的那種不滿嘴臉。遲抱一說,何必去修呢?我去重買一只。這次不買石英表,買顯數(shù)字的電子表,幾十元錢就可以買到好的。遲抱一不由分說從袁珊的工作包里拿出手表,看看它又放在唇上親了一口,說:戴了十來年了,還是我們剛戀愛的時候買的,要丟掉它,有點舍不得的味道。
瞧你們文人的酸味,對一塊手表就動起感情來了。哎哎,遲抱一,聽說你跟那個實習編輯眉來眼去的,是吧?別以為我寬容你,你就膽大了可以抱老虎。
哪里聽來的什么胡話?
自然有人告訴我。
不放心的話,看見桌上的水果刀沒有?剜了我的算了。
剜了你的我用什么呀?
遲抱一瞥了袁珊一眼,說:你們紡織廠的女工真野。遲抱一說著就把手表扔在門口的垃圾袋里。一會兒,清潔工要來打掃樓道的。
袁珊在紡織廠做統(tǒng)計工作,活兒不累,雖是長日班,僅憑車間里的那個機器聲,就會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折磨得煩躁不安。遲抱一倒也十分體諒袁珊,總是提早下班先到菜場買些個葷葷素素再回家,袁珊回來就有個熱飯熱菜。今天,遲抱一上樓準備開門時,見門框與墻之間有一紙條,紙條用五角面值的鎳幣嵌在裂開的縫隙里的。遲抱一想這個留紙條的人是聰明人,沒有圖釘膠水什么的,就能想到用鎳幣嵌著紙條,而且不是用一元面值的鎳幣。遲抱一展開紙條,歪歪扭扭的九個字跳入眼簾: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遲抱一想會不會是那個靚麗的實習編輯所為。因為上午她曾有段時間不知去向,在外出之前,她又問過自己家住哪個新村甚至幾幢幾號。再加上同事們私下議論,說主任和實習編輯之間有點玫瑰故事。編輯部里人多眼多,屬于玫瑰范疇里的話是不是實習編輯不太好說,就跑到家門口來留張字條?至于字跡的不工整,那是否出于羞澀而用左手涂鴉的呢?完全可能,如今的女孩子總是喜歡追求浪漫新奇。遲抱一想著就把字條折疊好放入皮夾中。
遲抱一剛把門推開,對門的黃師傅就隔著他家的防盜門說:遲主任,剛剛新村的門衛(wèi)來找,說見了你帶個口信給你,讓你去他們那一趟。
遲抱一說:新村的門衛(wèi)有什么事找我?
黃師傅說:聽說你樓上的小孩上學時,在你家門口撿著了貴重的東西,讓你去認領。
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
遲抱一想,肯定是袁珊,總是丟三拉四的又漏了什么東西。遲抱一把菜往廚房間一放就往新村門口走,邊走邊埋怨袁珊的粗枝大葉,到新村一年還不到,來新村門衛(wèi)認領遺漏的東西已有六七次了,像鑰匙、皮夾、坎肩甚至包裝得跟餅干一樣的衛(wèi)生巾,都丟過。
來到門衛(wèi),保安從窗洞里探出頭來,說:遲主任,你今天丟了什么?
我沒丟什么啊。遲抱一不假思索地說。
那你進來說,進來吧。
遲抱一聽見保安叫自己進去,就推門進去了。
保安說:那你老婆丟了什么沒有?
遲抱一說:呆會兒我老婆回來,我問問她。她呀,大大咧咧的,一天不丟東西,太陽就不落西。
保安說:你再想想到底丟了什么?我總不能告訴你你丟了什么,對吧。
遲抱一想了想說:是不是丟了手表?
哎,想起來了吧!你們樓上那個剛結婚的小青年上班時路過你門口,見地上有塊手表,想想覺得是你家丟的,就敲門,你們家沒人,他就交到我這里來了。
剛結婚的小青年?我家樓上就一對老夫妻帶一個小孫子居住著,哪來的小青年。
哎,是小青年,慈眉善目的,話沒說出口就先笑咪咪,還發(fā)給我喜煙,蠻好的人呀!
遲抱一覺得保安越說越離譜了,樓上慈眉善目的老年人倒有一雙,慈眉善目的小青年到哪去找?再說還是話沒說出口就先笑咪咪。
保安問:手表是什么牌的?
遲抱一還在思索著樓上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小青年,聽見保安問話,就說:銀色金屬表鏈,金黃表殼,IZELBO牌男式手表。
保安說:對對,那個小青年把手表交來時我一看就是一塊好表,126180牌的嘛,如今的名人名品哪一樣不是名稱后面跟著數(shù)字的?像小林光一、伊麗沙白二世、小淵惠三、派克45、奔馳600、波音767、B-52轟炸機、F-16戰(zhàn)斗機、長征1號、神州6號,多啦!
是是是,對對對,好好好!謝謝謝!遲抱一接過手表,再無心與保安答話。
可是保安的話還是不斷,又拖住遲抱一的衣袖:我讓那小青年留下地址呢,你看看也好方便去謝謝人家。
小青年的地址遲抱一倒是要看看的。遲抱一說:在哪呢?
保安一歪腦袋,說:咦,小青年不是在你家門上留了紙條么?沒看見?
遲抱一說:沒看見。
保安說:那叫風刮了,我這里在外面掛著小黑板上,你找找看,那小青年寫好后說是留在上面了,當時我正接電話,也不知小青年是哪個單位的,我想反正是你們樓上兩個對門人家中的一家吧。
遲抱一握著手表就出來在黑板上找。黑板上沒有粉筆字,都是圓珠筆鋼筆寫的小紙條貼在上面,哪家的水表壞了啦,哪家還欠電費啦,哪家見條后請打電話到單位去啦,金小姐晚八點到KK迪廳等我啦等等。遲抱一在雜亂的紙條中實在找不到誰留下什么工作單位,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黑板邊上有一枚硬幣將一紙條嵌在墻縫里,上有歪歪扭扭九個字:你相信我,我更相信你。
遲抱一不覺冷汗頓出,匆匆掏出皮夾捻出紙條,兩張紙條上的字跡一模一樣,只是一個是“也”一個是“更”。遲抱一迅速跑回家,還未上樓,樓上的一對老夫妻就失聲地叫嚷下來:不好啦,我家被賊骨頭撬門啦!我家的防盜門那樣結實,都撬掉啦!我家的鈔票和金項鏈被偷啦!一對老夫妻小喊大叫往新村派出所跑。
遲抱一回到家里,手表往桌上一扔,光滑的表殼在玻璃臺面上滑了一段停下來,遲抱一的話卻一刻也停不下來,中午飯也忘了燒,一直說到袁珊回家:啊呀呀,天助我也,啊呀呀,好小偷啊,我的防盜門沒來得及裝呀。啊呀呀,我家沒被偷呀。啊呀呀好小偷呀,沒看得上我家的破木門呀,沒想到真的是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呀。
袁珊是悄悄推門進來的。門虛掩著,袁珊站在門口很長時間,見遲抱一坐在飯桌前失魂落魄的樣子還雙手合十一個勁地晃動,嘴里說著的話她一句也聽不清楚。往常都是袁珊敲門,聽見敲門聲遲抱一才急匆匆逃出廚房來開門再竄進廚房,今天是怎么了?難道那個跟著遲抱一實習的小妖精來過了?或是那個小妖精剛剛走掉自己沒撞見?要不他遲抱一在暗暗慶幸什么呢?袁珊想到自古以來哪個文人不風流,就后悔當初沒聽小姊妹們的勸告,沒跟一個小老板結婚而找了這個至今也摸不到心的文人,就一跺腳,氣鼓鼓地與遲抱一對坐而視。遲抱一被袁珊這一腳跺醒了,這才緩過神來:啊呀呀,你、你回來啦,菜買了,我、我還沒做飯呢!
袁珊喝說:遲抱一,你說,你神色慌忙地在家干什么了?
沒、沒干什么呀!
沒干什么,那你臉色怎么這樣?
我哪樣啦?
不想照照鏡子看看你那鬼死樣?
我鬼死樣了?
怎么不是呢?幸福死了!甜蜜死了!
你什么意思嘛!別氣別氣我的大姑奶奶,你坐一會我馬上把飯燒好,好不好?
說出來了吧說出來了吧,自己甜蜜蜜不讓我氣鼓鼓,說我大姑奶奶,那二姑奶奶是不是跟著你實習的那個小妖精?
誰跟誰??!
要得會,跟師傅睡。我們廠里的小姊妹說的。她不跟你睡,她就會編輯了?
人家編輯專業(yè)剛畢業(yè),總得要跟著一個編輯經(jīng)驗豐富的人學學吧。
是啊,你豐富著呢!你說,你睡她沒有?
沒有。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真沒有。
真沒睡?
真沒睡。
那好,你先別忙著燒飯,跟我來。
插圖 楊棋焜
遲抱一云里霧里地被袁珊拉著來到房里,袁珊把房門一關,說:你現(xiàn)在就睡我。
現(xiàn)在?
我就要現(xiàn)在。
遲抱一奪門而出直嚷嚷:搭錯神經(jīng)了,搭錯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老婆來檢驗丈夫的?
袁珊拉下臉喝道:遲抱一,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算文明的了,你不知道我們廠里那些小姊妹是怎樣控牢丈夫的吧,說出來夠你寫一本書的。我是你老婆,我現(xiàn)在就是不要吃飯,就要你睡我,睡得了我信你,睡不了,哼!你姓遲的試試看,我姑奶奶不休了你,休了你我姑奶奶照樣是一瓶好酒!
什么好酒不好酒的???
我這姑奶奶休了你雖然屬于“二鍋頭”,但照樣還是“紅星”牌的呢!
遲抱一這下子急了,一拍桌子卻拍到手表上,他惱惱地捏住手表,沖進房間抱起袁珊往床上一扔,拉開窗子把手表狠狠向窗外扔去:脫!
到派出所報案回來的老夫妻倆剛剛走到樓下,就聽見樓上的一扇窗戶發(fā)出猛烈的聲響,抬頭看時,見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從窗口飛出來落到草坪上。老頭眼好,很快從草坪中找到了手表。老頭翻來覆去地看,見手表的外形都是好好的,老頭就又看看窗戶說,是我們樓下那戶姓遲的扔出來的,那人家的女人兇哩,看樣子兩口子在吵架,要不然不會把手表扔出來。
遲抱一剛從袁珊的身上下來,就聽見門嘭嘭地響。遲抱一猛吸一口氣,兩個字挾裹著氣流從嘴里沖出來:誰哇!
是我,樓上的王老頭。
遲抱一聽說是樓上的老頭,即刻想起他家失竊的事,忙披衣套褲去開門。
遲抱一展開一點點門縫,問:有什么事?
老頭就把門縫推得大一點,見遲抱一的襯衣敞開著,胸前露著紅紅的指甲抓過的痕跡印,還有一口咬過的齒印,老頭說:想開點,能讓則讓,動手就不好了,天底下哪有小倆口不相吵的?牙齒和舌頭還有相咬的時候,只是千萬別扔手表,手表是要花錢買的,錢在這個年頭是不好掙的,給。
遲抱一看看老頭遞過來的手表,無奈一笑:好好,謝了謝了。便匆匆把門關上,兔子似的一跳一跳地跳到床上。
遲抱一本想找點什么吃的,可家中吃的東西都要燒一燒熱一熱才能吃,遲抱一懶得去動,拎著工作包匆匆上班去了。剛在辦公桌前坐定,實習編輯就叫遲抱一去主編辦公室,說:禿頭主編來過一次了,說有要緊事讓你去。
餓得慌慌的遲抱一對實習生說:有吃的東西沒有?
實習生說:有的。實習生就從漂亮的坤包里掏出一粒糖給遲抱一。
遲抱一接過糖,嘆聲說:哎呀,好多年不吃糖了。
遲抱一剝掉糖紙就往嘴里放,站在遲抱一身邊的實習生兩手真快,一手抵住遲抱一的后腦,一手用力合住遲抱一放到嘴上的手。遲抱一動彈不得,一會兒便眼淚汪汪的。在辦公室里的人見了實習生以酸得掉牙的糖來捉弄遲抱一,都哈哈樂了。遲抱一把糖吐到手心,淚水中也看不清這是什么新式糖,剛要扔,又感到舌頭尖尖上滲出一種酸甜的味道。遲抱一就又把糖放到嘴里。
主編找遲抱一實際上也沒有多大事情,只是神秘兮兮地關照遲抱一要好好關照實習生,有什么業(yè)務經(jīng)驗要毫無保留地教給她,像如何改稿和如何選定一個引人注目的好標題什么的。繞了一個大彎子,最后禿頭主編說:實習生是某市長的侄女,屬于市委大院一號樓的人物,是有來頭的,平時接觸要注意分寸,千萬不可甚密,更不可有什么風流韻事。
遲抱一聽到禿頭主編說出如此言語,頓覺問題的嚴重性,急急說:主編,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跟實習生根本就沒有那碼子事,再說了,她跟我之間,好像差著輩份呢。
哎哎,你這就不懂了。禿頭主編截住遲抱一的話:如今的女孩子找個中年男人做老公是時髦的,找不到老公做情人也很好的,你懂嗎?你這個年齡屬于精品檔次,你有其他的女孩子我不管,哪怕你有三個五個,只要女孩子不挺著大肚子來找我這個領導,只要你老婆不哭哭啼啼罵罵咧咧來找我這個領導,但眼前這個實習生,我這個領導不得不管。
遲抱一心中直叫怨,多少年來,老婆把自己管得這樣緊,哪敢有什么非份之想。自實習生來后,心中雖喜歡,但畢竟是喜歡,是那種沒有一點雜念的喜歡,就說剛剛吃糖吧,大家都看見了,我根本沒過份,是她捂住我的嘴的,見我酸得眼淚汪汪的,她那天真的開懷大笑,就像是自己的女兒在捉弄父親。打心眼里說,被她捉弄,心底愣愣地生出一種愜意一種幸福,一種大人在小孩的浪漫天真面前抒發(fā)的愜意,一種父親在女兒的淘氣撒嬌面前抒發(fā)的幸福。跟她有什么風流韻事,敢么?遲抱一這樣想著便在禿頭主編面前賭咒發(fā)誓了一句什么的,就在禿頭主編“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的肯定或贊同聲中出了辦公室。遲抱一心里罵著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禿頭主編走回自己的辦公室。被禿頭主編如此一頓教育,遲抱一也不覺得餓了,插在褲袋里的手摸到了不知什么時候塞在褲袋里的手表。遲抱一把手表放在桌上,愣愣地看著表面,說:五點半,五點半。就手指重重一撥,手表刷刷地在臺面上旋轉起來,像一張白晃晃的CD片。待手表停下來,遲抱一苦苦一笑,自語道:126180啊126180,我今天扔了你兩次了,你又鬼使神差地回到我手里,是你不愿意離開我還是天注定要把你留下?遲抱一掏出硬幣放在大拇指上,輕輕向上一彈,爾后手心迅速蓋住硬幣,說:若是正面,你留下,若是反面不留你。遲抱一慢慢移開手掌,見是反面,遲抱一拿過手表又輕輕合上嘴唇,用力地吮了一下,喊:走!就把手表扔進了桌旁的紙簍。
遲抱一很快就忘掉了禿頭主編找自己談話的原因,一下午,遲抱一都處于高速運轉的工作狀態(tài),因為明天第二期雜志的終校就要送印刷廠。禿頭主編在說實習生的事之前,說有一則散文稿要照顧發(fā)一下,遲抱一就不得不抽其他作者的稿子,從封面提要、卷首語到目錄到散文欄目都得調整。正巧有實習生在,她也在遲抱一的身前身后忙個不停,一會兒學著版面安排,一會兒學著文字調整,只有電腦,實習生用不著跟遲抱一學。遲抱一不會用電腦。剛開始禿頭主編要求雜志社的每個人都要會操作電腦,遲抱一當時說應該除他之外,原因是他的右手指少了一個重要的指頭——食指。禿頭主編就同意了遲抱一的要求,禿頭主編說該食指控制的鍵,沒有食指去打就打不出來,更要緊的是鼠標器掌握在右手中。直到現(xiàn)在雜志社十來個人,就遲抱一和禿頭主編不會用電腦。一直到四點,遲抱一仍舊伏在辦公桌上,還沒有把終校稿清理出來。
實習生看看墻上的掛鐘,就對遲抱一說:遲老師,我今晚有個約會,想先走一下,好嗎?
遲抱一沒顧得上抬頭:好哦,反正你也插不上手。
實習生聽見遲抱一的話就開開心心地收拾桌面。實際上實習生的桌面就是用的遲抱一的辦公桌,狹小的辦公室再也放不下桌子,再則實習生是來臨時實習的,也不一定就分配在雜志社。實習生來時,遲抱一就把桌子左邊三個抽屜騰出來給實習生,遲抱一工作時,實習生就坐在桌子左端,吊個桌角,所以,實習生在桌面上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勤快而愛干凈的實習生的眼光就瞟到了遲抱一腳邊的廢紙簍,那里面已經(jīng)積蓄了大半簍的廢紙,實習生就端起紙簍往外走。垃圾箱在樓外的。不一會,實習生進屋就神秘兮兮地說:遲老師,你得請我客。
遲抱一仍然忙于桌上的文字,應付說:等雜志付印,我請客,我們到九日宴大酒店去。
實習生說話倒是輕輕柔柔,沒有人聽見她說什么,倒是遲抱一的說話聲,辦公室的人都聽見了。聽見的人就都朝遲抱一看,從稿堆后,或者是借助于電腦機殼看,準確地說是窺視遲抱一與實習生之間微妙的感情動向。
實習生兩只合在一起的白嫩的小手慢慢移開,一塊亮晶晶的手表就托在纖纖小手上。
實習生說:遲老師,是你的手表,掉紙簍里了,我要你明天請客!
大家都看見實習生手里一塊手表了,發(fā)出輕輕的驚訝聲。
遲抱一這才抬起頭,微笑著接過手表說:是我扔的。
要賴賬???不請客就不請客,干嘛說是扔掉的?
看著實習生不高興的樣子,遲抱一說,好好,是我不小心掉在紙簍里的,我請客好吧。
實習生看著遲抱一把手表戴上手腕才匆匆走出辦公室。
有人向禿頭主編匯報說:實習生剛剛向遲抱一送了一塊手表,兩個人四只眼,含情脈脈地粘在一起。還有人補充說:人們都聽見實習生對遲抱一說,遲老師,贈你的手表,恭賀你生日快樂!
禿頭主編問匯報的人:誰主動的?
匯報的人理直氣壯地說:萊溫斯基!
遲抱一走在繁華的南大街上,他發(fā)現(xiàn)路燈亮的時候街上漂亮女人特別多,像蝙蝠,只要太陽停在天上她們就不出來。平時騎車來來去去總是不在意,今天不騎車就看見了這么多漂亮女人,似乎整個城市的美人都集中到這條街上來了,不管是歲數(shù)多小多大的,都好看,也不管是走著的還是立著的,都好看。遲抱一當然也發(fā)現(xiàn)漂亮女人的旁邊,都配著一個不好看的男人,不是猥瑣樣就是沒有氣質,難怪濮存昕那么受女人喜愛。遲抱一左看看,右瞧瞧,也就挺挺腰板,把個棱角分明的下巴高昂起,手臂堅定地擺動起來。遲抱一剛走過三棵樹的距離,擺動的手臂就被自行車蹭了一下,手臂上頓時劃出了幾條血印。遲抱一抬起手臂,看到只是劃破了皮膚,不礙緊,同時也看到手表的表面劃了一條白印痕,就卸下手表,看見前面有一個不銹鋼制作的廢物箱,就在走過廢物箱時,遲抱一把手表扔進了箱口。哐啷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遲抱一覺得金屬的撞擊聲很好聽。遲抱一把手插在褲兜里,不再威武地擺動,不敢再擺動,怕再擦破什么地方。遲抱一如此想著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緊緊捏住,遲抱一不再美好地想象,停下腳步,看見一左一右的人都不認識,就問:你們干什么?
左邊的人說:跟我們走一趟。右邊的人也不說話。遲抱一覺得左邊的人惡狠狠的,右邊的人比較溫和,就問右邊的人:你們是什么人,怎么這樣!
右邊的人不等遲抱一說完,就用力拽出遲抱一插在褲袋里的手,變戲法地亮出一個環(huán)環(huán)。遲抱一就見那環(huán)環(huán)在路燈下劃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冰涼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遲抱一定眼看,覺得它太熟悉了,只是一時叫不上名字了,是叫手環(huán)?鐵環(huán)?還是鐵圈?遲抱一不知叫它什么,只知道它是警察用的。
一想到警察,遲抱一頓時渾身冷汗直出,就嚷:你們拿手銬銬我做什么?我又沒做壞事,就看看女人還不行嗎?我又沒動手動腳!哎哎,要銬也要銬松點,別這么緊呀!
遲抱一這么一嚷,就把許多行人招了過來,圍著指戳。圍觀的人就罵遲抱一,有的甚至冷不丁地打向遲抱一。遲抱一真的疑惑自己犯了什么罪,如此觸犯眾怒。
遲抱一也不知是怎么來到派出所的。兩個沒穿警服的警察到里間叫出了一個穿警服的警察。警察說:叫什么名字?
遲抱一見有一張長條椅靠在墻邊,就走過去坐下來,說:遲抱一。
知道為什么要把你銬上嗎?
不知道,這年頭的人神經(jīng)經(jīng)常會搭錯的。
警察說:說話注意點,知道墻上掛的什么字嗎?
遲抱一說:知道,有困難找警察。
警察說:不是國徽下邊的,轉過頭看門上面的。
遲抱一轉身讀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來干什么?
哪個單位的?
雜志社,翠苑雜志社。
警察納悶,說:菜園雜志社?我怎么沒聽說過。
遲抱一用普通話重新把翠苑兩個字說了一遍。還說了如何寫法。
警察說:好啊,你們翠苑小區(qū)可真有錢,居然辦起文學刊物來啦?
遲抱一急了,說:怎么是翠苑小區(qū)辦的雜志呢?是文聯(lián)辦的,主管是市委宣傳部。
警察說:你是編輯?。亢醚剑氵@個文化人居然也偷竊東西來了!
偷東西?我什么時候偷啦?遲抱一像困獸一樣吼起來。
人贓俱在,還賴賬?。【彀咽直矸旁谧雷由?。
遲抱一急得團團轉,對著警察嚷道:這不是我的手表嗎!是我不要的手表?。∥胰恿藥谆氐氖直砹?,都這樣那樣地還給我,讓這個破手表死死地粘著我。誰能夠幫我扔掉手表啊?
遲抱一是實習生來領走的。實習生冒充了一回是遲抱一的部主任,且又是證人。
警察直向遲抱一賠不是,也當著遲抱一的面,把兩個新來的小警察訓了一遍。兩個小警察不敢頂嘴,嘴里也直埋怨,說:他在街上東瞅瞅西望望,趁人不注意把手表扔進廢物箱,越瞧他就越像個小偷啊。
后來警察用一輛110,把遲抱一送到家門口。
袁珊開門就說:我給你燒了幾個好菜,中午讓你累著了??窗涯沭I得垂頭喪氣的,我爸爸在房里看電視哩,我叫他來拿你的手表,修修,還好戴的。哎,你啞巴啦?說句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