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凱源
簡約短文與長篇巨作,各有千秋。但竊以為精心制作的簡短文章,縮龍成寸,尺幅千里,更能顯示出作者的功力。由簡入繁繁又簡,簡中俱是精華點。世上事物,有其共性。
半個世紀前,我采訪過一位醬園的張老師傅,他的一番話,事簡意深,所以至今仍還記得。他說學手藝一般三年出師,都能掌握基本技能,獨立工作,惟獨在醬園學徒,出師后很難獨立操作。原因何在?學修表、修汽車,每天都擺弄相同的物件,耳濡目染,一千多天都能學會。惟獨腌咸菜,季節(jié)性很強,有的一年只干一次。收了蘿卜,腌醬蘿卜;收了瓜,腌八寶醬瓜。不同瓜菜,各有特點,腌法也不一樣。如果今年沒記住要領(lǐng),只好等到第二年再學。學徒三年,有的只腌過三次。尤其是一些精細的醬菜,出師了,還摸不著大門。
過去北京人吃涮羊肉,必備糖蒜。六必居、天源的一頭糖蒜,價值一個銀元。每年新蒜上市,醬園伙計們就忙著腌蒜。鮮蒜剝?nèi)ゴ制?,剪掉須莖,先用淡鹽水腌幾天。然后撈出,斜放在葦席上,不時翻轉(zhuǎn)、控水,晾成半干,裝入壇子中。老師傅指揮徒弟往每個壇子中放一碗鹽,一碗糖。完事,老師傅就以各種借口把大家支走。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院子里休息。壇子嚴密封口后,就讓徒弟們把壇子撂倒,在地上滾到另一邊的罩棚里,碼放起來。一個月后,銷售旺季到來,腌好的糖蒜,色澤牙黃,殺去辛辣,留有蒜香,甜咸適中,清脆爽口。張師傅也偷偷地試做過兩年,都不成功。第三年腌蒜時,節(jié)骨眼兒上,師傅讓他去買煙。他悄悄地躲在墻角窺視。只見師傅見院中無人,又往每個壇子里添加了一碗白糖。他又悟到,滾壇子搬運,其實是讓糖鹽與蒜混合均勻。出師后,他依法制作,果然成功。
醬園里最重要的工藝,是制作黃醬。醬菜是用黃醬腌制的,所以制作黃醬的秘訣,師傅絕不傳人,連老板也難知其詳。大醬園做一次黃醬要用上千斤黃豆,蒸熟后在棚子里悶晾發(fā)酵。師傅會根據(jù)天氣的冷熱干濕,不時調(diào)整風口。制出好醬,才能腌出好醬菜。某醬園年輕老板不諳世故,竟當眾訓斥制醬老師傅。師傅甩手走人,致使黃醬全部腐壞,醬園險些倒閉。不得已,老板上門請罪,請回師傅待若上賓。手藝人憑高超的手藝生活,自有其尊嚴。而高超的手藝只有靠辛勤勞動,不斷實踐,心領(lǐng)神悟,才能得其精髓,日臻完美,獨占鰲頭。
張師傅的經(jīng)歷及領(lǐng)悟,對我深有啟發(fā)。有很多看似非常簡單的事情,其實蘊涵著極為深奧的道理。我請教過幾位書法家,他們認為筆劃越少的字越難寫,尤其是最簡單的“一”。寫好一,要一波三折。高檔菜肴中有一款“開水白菜”,價格高于燕窩、魚翅。一位大廚制作此湯菜,湯清、味醇、菜嫩,曾獲全國烹飪大賽一等獎。魯迅的千字短文,思想深刻,凝練嚴謹,文字精妙,是醒世教化的經(jīng)典。孫犁以一篇《荷花淀》短篇小說,形成荷花淀派的文學風格。正如王安石詩中所言:“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當然,腌咸菜只是一門傳統(tǒng)的手藝,遠遠比不上高等科技與精深管理有學問,有難度??墒?,就這一門手藝尚且有許多奧秘,面對諸多科學、社會問題,我們能不廢寢忘食地拼命學習,極力探索嗎?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例外。作品不以篇幅長短評優(yōu)劣,而以精深粗疏論短長。魯迅寫三五百字的隨筆也要深思熟慮,細心修改,所以才能成傳世的精品。把看似容易的簡單事情做好,好到極致,絕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