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琪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司馬遷出生于公元前145年 (一說公元前135年),其所處的時代正值漢武帝在位時期,父親曾任太史令。班固則在公元32年出生在一個豪富、外戚身份,并有正宗家學傳統(tǒng)的人家里。不同的社會背景、不同的家庭教育、不同的生活閱歷、不同的著史宗旨,注定使司馬遷的《史記》與班固的《漢書》從內(nèi)容、形式再到思想上都有著不一樣的特點。雖然《漢書》前半部分(即漢高祖至漢武帝元狩元年)基本是襲用《史記》,包括部分司馬遷所發(fā)表的議論(“太史公曰”)。 但是,不管《史記》的“太史公曰”抑或是《漢書》里的“贊曰”,都分別充分體現(xiàn)了司馬遷和班固的思想觀點。
西漢武帝時期,漢代的統(tǒng)治思想由黃老道家思想向董仲舒的新儒學轉變。因此,在這個時期的司馬遷,既繼承了一些道家思想觀點,又接受了一些儒家觀點。班固所處的東漢時期,新儒學已經(jīng)確立了在思想界的統(tǒng)治地位,班固也就順應地全盤接受了儒家思想。
司馬遷非常尊崇孔子,《史記》的寫作動機之一就是繼承并效法孔子?!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诽饭唬骸霸娪兄骸呱窖鲋梗靶行兄埂km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痹凇妒酚洝分?,“司馬遷提到孔子的地方有158處,引用孔子的言論達到88處”,①這是除了《孔子世家》之外專門的論述。六藝和孔子之言,成為司馬遷考訂史料的第一標準?!妒酚洝げ牧袀鳌氛f道:“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彼抉R遷雖非常尊崇孔子,“考信于六藝”,但不專取六經(jīng)?!妒酚洝ぬ饭颉罚骸柏蕝f(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币驯砻髌鋺B(tài)度。
在《史記》中司馬遷還稱頌了黃老道家的政治主張。黃老之學在西漢初年,適應時勢,確實促進了西漢發(fā)展?!妒酚洝翁蟊炯o》太史公曰:“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稿,衣食滋殖?!辈⑶以凇妒酚洝げ芟鄧兰摇?、《史記·陳壓相世家》等篇論贊中對漢初踐行黃老道家的政治家進行了熱情的贊頌。此外,司馬遷在《老壯申韓列傳》中稱贊“老子深遠矣”,這些都是對黃老之學的好評。司馬遷亦對諸子百家采取兼容并包的精神,對他們的學術淵源給予相對中肯的評價。
班固由于沉浸在儒學盛行的時代里,并自幼接受儒家正統(tǒng)的教育,因此,《漢書》所體現(xiàn)的儒學精神也就更濃厚。基本上班固所推崇的亦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觀點。在《漢書·司馬遷傳》贊中,批評司馬遷:“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薄稘h書·儒林傳》序言:“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至致治之成法也?!笨梢娖渫浦亓囶H高。班固不但以董仲舒為“世之純?nèi)濉雹凇盀槿喝逯住?,而且以為“推明孔氏,抑黝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者廉,皆自仲舒發(fā)之”。③他在《漢書·藝文志》序中也表述了對儒家的推崇之意:“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
司馬遷著史重在兼收并蓄,“成一家之言”;班固則“旁貫五經(jīng)”,獨尊儒術。論贊序很好體現(xiàn)了他們各自的學術思想。
在歷史觀上,司馬遷主張的是一種通變的歷史觀。而班固則更強調(diào)尊漢的正統(tǒng)觀。《史記》是通史,其記事是上起軒轅黃帝,下至漢武帝太初年間;《漢書》則為斷代史,其記事是上起漢高祖元年,下至王莽地黃四年。因此,單從這兩部史書的撰寫范圍和形式來看,就可以明顯地看出司馬遷通變的歷史觀,班固尊漢的正統(tǒng)觀。
《史記·太史公自序》說:“網(wǎng)羅天下放佚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禮樂損益,律例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泵鞔_提出“通古今之變”的通變歷史觀,他認為歷史的發(fā)展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但變又要“原始察終”,在《史記·六國年表》中,序言說道:“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遷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始終,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這正體現(xiàn)的是要用“原始察終”的方法歷史地分析問題?!耙娛⒂^衰”則又說明“變”不僅僅是一種終始之變,亦有盛衰之變?!妒酚洝ぢ蓵颉氛f:“文帝時,會天下新去湯火,人民樂業(yè),因其欲然,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闭f的即是盛衰之變的原因。司馬遷告誡世人要透過盛世的表象,發(fā)現(xiàn)潛在的危機,以便防患于未然。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貫穿于他的政治、經(jīng)濟思想當中,成為他敘述歷史、解釋歷史的客觀原則。
班固著《漢書》,他的歷史觀是循環(huán)論和正統(tǒng)觀的結合,將尊漢精神貫穿于全書當中。他批判司馬遷將西漢皇朝的歷史“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④同樣是從書中的論贊序來分析的?!稘h書·高祖紀》贊曰:“漢承堯運,德詐以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xié)于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tǒng)矣?!北磉_了其五德終始說的尊漢之意。《漢書·敘傳》說道:“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币环矫姹憩F(xiàn)了班固反映了漢代的歷史及其變易,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了班固在對整個歷史考察時堅持和墨守 “三統(tǒng)說”與“五德終始說”。此外,《漢書》非常重視以恢弘的角度去把握西漢社會的整體面貌,在《異姓諸侯王表》就有很好的體現(xiàn)??v觀全書論贊序,雖發(fā)現(xiàn)班固有提究“變”之問題,如《漢書·諸侯王表序》云:“是以究其終始強弱之變,明監(jiān)戒焉?!钡怯捎诎喙坍敃r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位置,《漢書》斷代的特點,使得這些通變之意變得很弱。因此,班固更多體現(xiàn)尊漢正統(tǒng)觀。
總而言之,司馬遷在《史記》中體現(xiàn)了一種“通古今之變”的通變歷史觀,而班固在《漢書》中則更多顯示的是一種尊漢正統(tǒng)觀。
由于歷史演變觀念、學術思想的不同,司馬遷與班固兩人在評價歷史人物和人事時有不同的論斷。
在處理陳涉、項羽等人的問題上,司馬遷重在將他們放到整個歷史的演變中去考量,為了突出他們在歷史上角色的作用,將項羽歸于《本紀》當中,陳涉則列于《世家》。《史記·太史公自序》說道:“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fā)難。作《陳涉世家》?!狈从沉怂抉R遷重視歷史之實的精神。而班固著《漢書》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尊漢思想,因此,對陳涉、項羽等人的歷史作用淡化,將其合為一傳,從而加強漢的正統(tǒng)。
另外,司馬遷為無官無職或位卑職賤,但有一定意義的醫(yī)者、游俠、商賈、日者、卜者、刺客等小人物立傳,傾向民間精神。以游俠為例,《史記·太史公自序》說,游俠能“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采;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作《游俠列傳》第六十四”。但班固卻不贊同司馬遷的觀點,批評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雹菰凇稘h書·敘傳》中,班固說:“開國承家,有法有別,家不藏甲,國不專殺。洲乃齊民,作威作福,如臺不匡,禮法是謂!述《游俠傳》第六十二?!边@是班固和司馬遷在對待游俠的態(tài)度上的不同之處。
對待某些特定歷史人物,從這些論贊序中,同樣可以看出司馬遷與班固的不同態(tài)度。
不管是司馬遷所處的西漢時期還是班固所處的東漢時期,社會上都彌漫著各種迷信色彩,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不可避免影響到兩位史學家。但兩人由于歷史觀、著史宗旨等的不同,對待天道觀的態(tài)度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觀點。
司馬遷在《史記·六國年表》中說道:“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他認為秦國統(tǒng)一天下和高祖得天下,都是天的意志。從這可以看出,司馬遷的確有著承認天人感應、天命支配人事的一面。《史記·項羽本紀》中,太史公曰:“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扳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過失。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豈不謬哉!”從這句話不難看出,司馬遷所重更多的是人事,在論贊中強調(diào)項羽失敗是政治上、軍事上一系列重大失策造成的,并非什么天意。在談及魏被秦所滅時,《史記·魏世家》太史公曰:“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nèi),其業(yè)未能,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在司馬遷看來,即使信陵君有再大的才能,單憑他個人的力量,也無力扭轉中國統(tǒng)一這一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因此,從這些論贊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司馬遷并沒有對天命深信不疑,更多強調(diào)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以及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
比起司馬遷,班固可謂對天人感應這種神學思想更加深信不疑。天人感應的神秘觀點充斥于全書,用這種思想服務漢王朝?!稘h書·五行志》序說道:“則《乾坤》之陰陽,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燦然著矣?!薄稘h書·竇田灌韓傳》贊曰:“偶合有命,悲夫!”從這些論贊可以看出,班固認為歷史上的盛衰興亡、吉兇禍福,都是天命所定?!稘h書·王莽傳》贊曰:“……俱用滅亡。皆亢龍絕氣,非命之運。紫色澠聲,余分潤位,圣王之軀除云爾。”這強調(diào)天命與五行為主,班固用天命解釋歷史演變與成敗。雖然班固信天命的思想占了主要地位,但在某些觀點中,對司馬遷的天道觀也有所繼承,有其重人事的一面。如“究觀方士祠官之變,谷永直言,不亦正乎!不亦正乎!”⑥這句話就體現(xiàn)了他反對淫祀、神仙、厚葬等迷信的一面。
總之,從《史記》、《漢書》的論贊序可以看出,在天道觀上,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重人事,但又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定的天命王權思想。相比司馬遷,班固則更多宣揚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封建正統(tǒng)思想更加濃厚。
從《史記》、《漢書》論贊序中看司馬遷與班固思想的異同,由于不同的社會背景、不同的家庭出身、不同的個人經(jīng)歷、不同的家學淵源,論贊序很好體現(xiàn)了司馬遷與班固在天道觀上、歷史觀上、學術等方面的許多不同之處,雙璧輝映的《史記》和《漢書》各有特色,各有千秋,在中國史學史上都有著極高的地位。
注釋:
①韓兆琦.史記通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191.
②④班固.漢書·敘傳.中華書局,1999:3122,3107.
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中華書局,1999:1920.
⑤班固.漢書·司馬遷傳.中華書局,1999:2070.
⑥班固.漢書·效祀志.中華書局,1999:1049.
[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99.
[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99.
[3]樸宰雨.《史記》《漢書》比較研究,中國文學出版社,1994.
[4]潘美月,杜潔祥.《史》《漢》論贊之研究.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6.
[5]楊燕起.《史記》的學術成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6]鄒軍誠.《史記》《漢書》論贊序比較.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
[7]孫關朝.班固史學思想探微.文史在線,2009,(9).
[8]白壽彝.司馬遷與班固.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63,(4).
[9]李宏.司馬遷與班固歷史觀的異同.渤海大學學報,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