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靜
(河南商丘職業(yè)技術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大凡有作品傳世之詩人詞人,都各有自家之內在精神,筆下也當各有自家境界而不相混雜。王維詩中動靜相襯營造的意境美,就是他在藝術上有別于其他詩人的最突出的特點之一。
王維詩中的“動”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前期作品中,有一種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的勁健之美。但這種勁健之美來自以靜襯動的對位。而王維詩中的“靜”則主要體現(xiàn)在其山水田園詩中。這種皴染了禪意的靜美搖曳多姿則來自于以動襯靜靜中有動的雙重變奏。如此,摩詰心中的“動”與“靜”對位于詩句中,以一種象外之趣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審美價值。
一
對王維詩歌藝術的探討賞析,人們大多偏重于代表著其主要藝術成就的田園山水詩,而對其早期詩歌失之重視。
王維的早期詩中的主要特點就是表現(xiàn)人物的主體行為動作,以一種寫意的筆法,對外在化、具體化動作予以逼真?zhèn)魃竦拿鑼?。這恰是王維詩“動”的特點,也是其早期詩的一個藝術特色。如《少年行·其三》: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殺射五單于。
千重虜騎洶洶而來,游俠少年視若等閑。前兩句只是概寫,尚未落于實處。少年武藝的高強和膽量的非凡在“偏坐”與“調白羽”這兩個動作具體描寫中形神畢顯。飛騎“偏坐”說明騎術超人,藝高膽大;而以“調白羽”輔之則更顯杰特?!凹娂姎⑸湮鍐斡凇?,則是一連動場景??臻g和時間都有了。如此動態(tài)描寫,營造了一種一瀉千里、銳不可遏之勢和一種壯美的意境。又如《隴西行》:
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
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
關山正飛雪,烽戍(一作火)正無煙。
首兩句,大跨度的動作給人以飛動的視覺感受極限,既現(xiàn)邊陲大敵當前的緊急氣氛,又現(xiàn)軍使的豪邁風度和矯健身姿?!队^獵》一詩也有類似描寫:“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薄昂鲞^”、“還歸”的動態(tài),使人聯(lián)想到那流星般的迅疾。雖未著墨于將軍的形象,但其神采飛揚豪氣干云之氣概,卻已活現(xiàn)于邊塞草原、暮云千里的廣闊背景中。其他如:“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保ā独蠈⑿小罚╇p鬢斑白的宿將鎧甲擦得锃亮雪白,揮動比試著熠熠閃光的七星寶劍。動作幅度雖不大,但廉頗不老的宿將形象卻已活脫生動,虎虎然立于眼前。“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徙爾一男兒。”(《不遇詠》)這一拂衣而去的激憤動作,是窮途落魄之士的悲劇遭遇、滿腔憤慨之情的生動寫照——他決心做一番濟世救人的事業(yè),然后功成身退,隱于山中。
從以上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古典詩歌形式短小精悍、玲瓏細致的特點決定了王維沒有,也不能對詩中的人物形象進行過多而全面的描寫。但是由于詩人把人物置于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背景中,抓住了描寫對象富有典型性的外在具體的動作,把心性灌注其中,從而揭示了對象內在的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思想情感充沛強烈。如此境界,正是王國維所說的“不隔”,即“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然耳目”,“語語都在目前”。主體人物之“動”的外在化和具體化是王維早期詩歌主要的藝術特點。然而此時王維對“動中有靜,否則病態(tài)”的藝術辯證法也已心有戚戚焉。如《隴西行》末兩句:“關山正飛雪,烽戍(一作火)斷無煙?!睆墓?jié)奏感和意境上看,緩和了全詩的緊張氣氛。紛紛揚揚的大雪,恰如天設之帷幔,掩卻視線,不見狼煙。在這種靜的襯托和對比下,前面邊城受困、軍使飛騎的意境就顯得更加突出和強烈?!队^獵》的尾聯(lián)也是如此:“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边|遠無際的地平線上,塞外千里平原與廣袤的濃云一同向遠處無限延伸的靜景和前兩句飛動描寫恰形成鮮明的反襯,一動一靜,相得益彰。
二
但是,倘據(jù)此認為王維山水詩的藝術特色就在于其鮮明強烈的動態(tài)性,那么就顛倒了王維山水詩中動與靜的主次關系。因為動態(tài)性在王維山水詩中只是一種藝術手段,而描寫和表現(xiàn)大自然中田林山水的靜美意境才是王維山水詩中主旨之所歸。在其山水詩中,作為藝術手段的動態(tài)性,其目的和作用就是為創(chuàng)造靜的意境服務,以達到某種特定的藝術效果。
他的田園詩和山水詩都表現(xiàn)了靜美,但靜的特點在此二類詩中是有差異的。王維的田園詩在優(yōu)雅閑逸的情致和明朗澹泊的氣氛中描寫的多是閑靜的意境;而其山水詩在幽深冷寂的氛圍和濃厚艷麗的色彩中表現(xiàn)的多是幽靜的意境。試看他的《田園樂·其六》: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滿枝盛開的桃花,帶著晶瑩閃亮的點點水珠,在春光明媚的早晨,更顯得鮮紅嬌艷、芳汁欲滴。這是近景的特寫鏡頭。遠處柳叢嫩葉青青,在輕紗般薄薄的晨霧之中,恰似又多了幾分濃綠。時辰幾許,院里連個人影也沒有。一宿山雨吹落的滿庭花瓣,還未見家童出來拾掃,黃鶯那清甜的報春之聲遠遠傳來,不時打破這春山的寧靜,而這小小山莊的主人,在融融的春光里,依舊春夢酣然。多么閑適而恬靜的意境,在視覺上看不到任何動態(tài),然而又不是凝滯板實的景物堆積。作者深諳“靜種有動,否則死象”的藝術辯證法,以斷斷續(xù)續(xù)的聽覺感受,將這種靜美意境的實在性襯托和凸顯出來,使人品之真切,味如嚼欖。
山川景物中的幽靜意境,在王維的山水詩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蓖蹙S寫“靜”也莫不如此,靜之精神寫不出,借動態(tài)寫之。田園詩中是這樣,在山水詩中亦無例外。如《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以春桂之花的紛落來反襯融在春夜中的主體人物的閑靜。然而不僅是人靜,大自然的景物更靜,以至連細小的桂花無聲地謝落都給人以如此突出的感受。雖然是在萬物皆新的春天,但山谷里周遭俱黑,萬籟皆寂,猶如空無一物的真空世界。一輪明月不知何時爬過山脊,給春澗的景物鍍上了一層似朦又亮的光色。運行于蒼穹的月亮,其速度之慢是難以用視覺察之的,但它在山頂上的悄然出現(xiàn),竟顯得那么突兀,把山鳥嚇得惶恐不安而驚叫,由此可見春澗中是何等靜謐。山鳥的啼叫聲不時在幽深的山谷中回蕩,又給春天的靜夜加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僅僅二十個字,就把這幽靜的意境美寫絕了。其中之妙就在于以動寫靜,著意去捕捉花落、月出、鳥鳴等一些春夜中僅有的短暫而細微的動態(tài),以其將春澗靜謐的實在感強烈地烘托出來。
王維善于寫靜景,但這種靜絲毫也不顯得凝滯、呆板和枯燥。他總是用變化多樣的手法,表現(xiàn)幽靜在各種環(huán)境中的不同情調,使人真切地品味到這些幽靜所特有的韻味和意趣。因此,王維的許多詩同是寫幽靜,人們覺得各有其味,而毫無重復單調之感。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币耘既灰粌陕暼酥Z響,寫出傍晚空山之靜,這樣意境就不顯得呆滯。《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敝窳旨偶?,皓月當空,四野無人,如此靜寂獨自怎生消受?于是彈起琴弦,復又放聲長嘯。想方設法打破籠罩在四周的這種難以名狀的氣氛。這種以動寫靜,以極鬧寫極靜之法在別的大詩人處也極少看到,堪稱出神入化。
從靜的特點來說,我們感受到王維詩中的靜美意境,不僅是因為詩中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組鮮明可見的自然風景的畫面系列,而且在于詩人對自然景物的多側面地描寫,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個清閑雅靜、真實可感的具體環(huán)境,這當然是蘇子瞻所說的“詩中有畫”,但這已不是繪畫平面上的二度空間,而是根據(jù)透視原理,運用光線的明暗、色彩的深淺和冷暖的差別,以及具體環(huán)境的自然音響,表現(xiàn)出景物之間的遠近層次關系,使人獲得一種立體的、深度的空間感覺。更重要的是,詩人在這些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中,賦予山川風云、花鳥草木等所有一切景物的一種內在的、統(tǒng)一和諧的美,表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的特殊氣氛和特有的美的意蘊。詩人不僅把擷入詩中的意象寫得生動傳神,而且沒有寫入詩中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也顯得意趣盎然,韻味無窮,使人仿佛一同進入了這種和諧之境,同詩中的景物一起,沐浴在靜謐的氣氛中,真正地享受到這種精美之美的陶醉。
[1]王國維.人間詞話.
[2]劉熙載.藝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