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華
(南通體臣衛(wèi)生學校,江蘇 南通 226007)
馮至早期以《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登上詩壇,曾被魯迅先生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1]。但從1928年完成《北游及其他》以后,他的新詩創(chuàng)作便陷入沉默。直至抗戰(zhàn)時期,馮至奔波千里,來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在物質(zhì)生活極為艱苦的昆明,在生命極為脆弱的戰(zhàn)爭時期,為我們奉上了充滿深沉玄遠哲思的《十四行集》,將現(xiàn)代漢語新詩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十四行集》中融入了戰(zhàn)爭背景下馮至先生的莊嚴輝煌的生命體驗,歌頌了生的歡樂,死的莊嚴,以及生死轉(zhuǎn)換的蛻變。無論生死,每一個生命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第一首《我們準備著》這樣寫道:“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jié)束它們美妙的一生?!标P于昆蟲交媾的意象從未進入過詩歌的審美空間,但在此處,馮至以自己的深刻思考,賦予這一生物現(xiàn)象以生命哲學的內(nèi)涵。正如陳思和分析:“戰(zhàn)爭也是生命的升騰和裂變,在死亡的關照下生命呈現(xiàn)出一次性的短暫輝煌,讓生命在繁殖(繁衍與永恒)與性愛(生命的輝煌)的高潮中迎接壯烈的毀滅?!保?]生與死的價值在相互對照中得到鮮明的印證,體現(xiàn)出強烈的哲理色彩。第二首中的“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也是如此,歌頌死亡的美好,通過對死亡的贊美強調(diào)了永恒。第七首寫了人們躲避空襲警報的場景??箲?zhàn)時期,炮火無時無刻地威脅著每個人的安危,每個人都經(jīng)歷著同樣的苦難,相同的境遇似乎可以消除人與人之間距離,把寂寞的個體互相聯(lián)合起來,“融成一片大海”。可是一等到危險過去,人們又各自散去,每個人又成為了單獨的個體?!安灰轿kU過去/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們吸回/海水分成河水。”這一詩句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于抗戰(zhàn)中人們孤立、隔絕狀況的擔憂。因此,歌頌人與人、物與物、人與物之間的關聯(lián)也就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又如,第十六首寫道:“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lián),/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甭?、水、風、云、城市、山、松樹、濃霧、我們的生命、蹊徑上行人的生命,這些原本看起來似乎無關的事物,在詩中全都成了互相關聯(lián)、彼此呼應的自然物。無論是人的孤獨和寂寞,抑或是隔絕與關聯(lián),都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態(tài)。這些詩句,從深層次揭示了生命景觀,是馮至的形而上的生命體驗。
正如深受馮至影響的九葉派詩人鄭敏所言:“《十四行集》融會了東西方文化:杜甫的敦厚沉雄,歌德的高瞻遠矚,和里爾克特有的生命哲學的玄遠。”[3]在《十四行集》里,馮至以睿智的哲思,思考宇宙萬事萬物的關聯(lián),思索個體生命在宇宙中的意義和價值,尤其是思想的意義和價值?!妒男屑分械牡诙恢炼?,就是關于宇宙的更加深入的思考。德國偉大的作家歌德在書信里寫道:“我要像《古蘭經(jīng)》里的摩西那樣祈禱:主啊,給我狹窄的胸以空間?!瘪T至在第二十二首詩里把這句話改成了兩行詩:“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保?]即使生存的環(huán)境(時間與空間)被毀滅,我們心里猶有一個大的空間,只要是神所賜給我們的,狹窄的心里也會有大的宇宙。當時的戰(zhàn)爭是殘酷的,生命隨時都有被吞噬的危險,然而,只要有了思想,生命會更加充實,即便生命結(jié)束、死亡降臨,思想、美與無邊的宇宙仍然永恒永在。又如最末一首:“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边@一詩句歌頌了將宇宙萬物融匯為一體的深刻思想,并把這樣的思想鑄形為詩歌的審美樣式。馮至的沉思,正如唐湜所論:“詩人在奔向一個新的世界,他經(jīng)歷了從浪漫蒂克到克臘西克,從音樂到雕塑,從流動到凝練的轉(zhuǎn)變,……他要把無人認識的新,一個宇宙的覺識表現(xiàn)出來?!保?]
有學者在比較七月派和馮至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說前者“敘寫政治感”,也即階級感與民族感,“是屬于公眾的詩”;馮至的詩“吐露內(nèi)心感”,是“屬于個人的詩”[6]。 似乎馮至的《十四行集》與時代無涉,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有距離和隔閡。但是,我們細讀文本就能感受到,《十四行集》并不是與現(xiàn)實沒有關聯(lián),只是這種關聯(lián)不是顯在的、膚淺的,而是隱性的、深刻的。抗戰(zhàn)時期,人的個體生命隨時都受到戰(zhàn)爭的威脅,無處不在的槍炮隨時會吞噬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在饑餓貧困的邊陲之城,生命的脆弱不言而喻。《十四行集》中思考的生命存在問題都是最根本性的人生問題,體現(xiàn)出的宇宙意識也是最深刻、最具有深廣意義的智性哲思,而這些與戰(zhàn)爭不僅不能說沒有聯(lián)系,而且這種聯(lián)系比那些正面直接描寫戰(zhàn)爭的作品更深刻、更有超越性價值。如第六首《我時??匆娫谠袄铩罚骸拔視r??匆娫谠袄?一個村童,或一個農(nóng)婦/向著無語的晴空啼哭,……我覺得他們好像從古來/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為了一個絕望的宇宙?!边@樣的一個極具畫面感的詩篇,體現(xiàn)的正是戰(zhàn)爭浩劫給人們帶來的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悲傷。深刻的是本詩的最末三句,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痛,不僅是一種具體的感受,而且是擴大和深化到整個人類和宇宙的高度,既在現(xiàn)實層面譴責了戰(zhàn)爭的苦難,又體現(xiàn)了一種形而上的生命哲思;既有現(xiàn)實針對意義,又有超越現(xiàn)實的深廣內(nèi)涵。
馮至是一位杜甫研究專家,深諳中國傳統(tǒng)舊詩,同時又曾經(jīng)留學德國,對于現(xiàn)代西方詩歌尤其是里爾克的詩歌有精深的研究。這種獨特的經(jīng)歷以及中外兼通的詩藝修養(yǎng),為他的新詩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厚的精神營養(yǎng)。在《十四行集》里,我們看到了馮至的新詩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刻聯(lián)系,看到了新文學對于舊文學傳統(tǒng)的接續(xù),因而具有獨到的文體價值。
1.與中國的“天人合一,物我一體”哲學觀一脈相承的哲學底蘊?!疤烊撕弦唬镂乙惑w”是中國傳統(tǒng)的哲學觀,這種觀念影響著中國的古典文學。很多詩文中都感嘆個體生命的渺小,宇宙時空的無窮無盡,如劉禹錫的“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張若虛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蘇軾的“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等等。然而,正如鄭敏所言:“自從近一個世紀以來,對古典詩詞的冷落,造成以‘洋’為范,古典詩詞中深沉、玄遠的境界為一般詩歌讀者所忽略。而馮至先生的十四行詩的基調(diào)恰是我國古典詩詞中超越凡俗,天地人共存于宇宙中的情懷,雖非浩然蕩然,卻有一種雋永的氣質(zhì)。這與馮先生對杜甫詩的體會和對歌德、里爾克的欣賞很有關系。”[7]透過《十四行集》,我們看到了馮至的新詩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刻聯(lián)系,新文學對于舊文學傳統(tǒng)的接續(xù)。這種聯(lián)系和接續(xù)不是詩歌語言形式層面的,而是思想意識層面的。
2.借鑒十四行的格律,為散漫隨意的新詩提供了格律體的成功范例。中國新詩是從打破舊體詩詞的格律藩籬而逐步成長的,打破了格律藩籬自有其意義和價值,但是隨之帶來的自由散漫,甚至隨便的口語都能入詩,無疑給詩歌的形式美感帶來了傷害。而無視音樂性,拒絕押韻,使得新詩的聲音美感徹底喪失,我們讀新詩再也難以找到舊體詩詞那樣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馮至的《十四行集》對于新詩忽視形式美感的弊端是一個有力的糾偏,而且為散漫隨意的新詩提供了格律體的成功范例。十四行體本是西方詩體,馮至創(chuàng)造性地應用于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中,成功運用了西方詩體格律,“達到了內(nèi)在詩情、哲思與外在形式的和諧”,也表明中國現(xiàn)代新詩人“已經(jīng)有足夠的思想藝術力量,消化外來形式,利用它來創(chuàng)造中國自己的民族新詩?!保?]盡管馮至不是寫作十四行詩的首創(chuàng)者,也不是創(chuàng)作十四行體數(shù)量最大的詩人,但是他的《十四行集》無疑是中國最完美的十四行體新詩。
[1]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42.
[2]陳思和.探索世界性因素的典范之作:《十四行集》.當代作家評論,2004,3.
[3]鄭敏.憶馮至吾師──重讀《十四行集》.當代作家評論,2002,3.
[4]馮至.馮至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205.
[5]唐湜.沉思者馮至——讀馮至《十四行集》.新意度集.三聯(lián)書店,1990:108.
[6]王佐良.中國新詩中的現(xiàn)實主義——一個回顧.文藝研究,1983,4.
[7]鄭敏.憶馮至吾師──重讀《十四行集》.當代作家評論,2002,3.
[8]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582-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