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國
(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江寧分校,江蘇 南京 211102)
黃州山水,尤其是黃州西北的山麓,橫插江中,峭壁直立,山石赤紅似火燒,它的對岸即是華容鎮(zhèn)。人們傳說,這兒就是當年“火燒赤壁”的古戰(zhàn)場。宋神宗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被貶期間蘇軾曾兩次游覽赤壁,先后寫下了《赤壁賦》、《后赤壁賦》兩篇精彩絕倫的散文和《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氣勢磅礴的千古絕唱。那么,蘇軾是不是像舊時代大多數(shù)落魄文人那樣,在遭到打擊、飽經困厄時自甘沉淪、一蹶不振、自暴自棄、及時行樂、無所作為呢?人教社新版高中語文第三冊第六單元選編了蘇軾的《赤壁賦》,《后赤壁賦》亦選入第三冊讀本。我對蘇軾此時期的思想做些探究,以求加深對《赤壁賦》這篇課文的理解。
蘇軾所貶之地黃州,濱江帶水,群山盤曲,翠木蓊郁,險峻壯偉。而且黃州還有當年吳王避暑的圓通閣;有伍子胥逃到昭關,以價值百金之劍酬贈漁父的解劍亭;有王濬率晉軍沿江東下滅吳,用烈火燒熔千尋鐵鏈的西塞山。所有這些勝地,都足堪蘇軾流連憑吊,這些勝景在他的作品中都有廣泛的體現(xiàn)。特別是他第一次來到傳說中帶有神奇色彩的赤壁,睹物思人,觸景生情,感慨良多。自己仕途遭挫,屢受打擊,而且“戴著帽子”被貶黃州,此時此刻最吸引他的當然是美不勝收的自然風光了。因此,在《赤壁賦》中作者對赤壁的美好景色做了細膩的描寫。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鼻锾斓慕妫L吹拂,爽朗而澄靜?!霸鲁鲇跂|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睆牡茖懙浇?,月亮在徘徊,霧氣在升騰。茫茫的夜空,遼闊的江面,縹緲的霧氣,經過月亮銀輝的浸染,顯得水天一色,渾然一體,浩瀚無邊。這是多么空靈、多么曠遠、多么美妙的景色啊。面對如此勝景,難怪作者要“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了;置身這樣的情景之中,難怪乎作者具有“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覺了。
面對如畫江山,作者并沒有“物我相忘,身心皆空”,超脫塵寰,而是想到了“一時多少豪杰”,“吾生之須臾”,華發(fā)之早生,功業(yè)之無成。作者借助“賦”的寫法,去除漢賦板重、堆砌的毛病,更沒有受駢賦、律賦形式束縛,而且巧妙運用主客對話形式,引出了存在于作者心中的“結”。于是在“飲酒樂甚”的情況下,客卻吹出了凄切婉轉“如怨如暮、如泣如訴”,“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悲涼幽怨的曲子,這自然引起了蘇子的驚訝,從而完成文章由“樂”到“悲”的轉換。
客之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悲,而是一種人生之悲;客之悲,在于觸景傷懷,感嘆人生苦短,功業(yè)無成。作者借著景物、地點的關合,用曹操這個歷史英雄人物來感嘆人生。景物還是當年的景物,地點還是當年的地點,可是當年“破荊州、下江陵、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而稱為“一世之雄”的曹操,如今到哪里去了呢?這樣的一世之雄況且隨著“大江東去”而銷聲匿跡,更何況我們“侶魚蝦而友麇鹿”的平庸之輩,連影子都不曾晃一下就消失了??妥约褐啦豢赡堋氨髟露L終”,所以,借著簫那悲涼的余聲說出自己的心思。這里與其說是客“悲”,倒不如說是主悲,是受貶的蘇子、過去的蘇子心靈深處思想的再現(xiàn)。這和他的詞《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人生如夢”,反映出來的思想是一致的。
那么蘇子又是如何回答客那人生虛無、消極悲觀的思想的呢?“客亦知夫水與月乎?”作者拾取眼前景物,以樸素的辯證唯物論思想,從地面上的江水和天空里的月亮說起:“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苯簧釙円沟靥咸狭魅ィ鳛槟扯谓?,似乎從這里消失,而作為整個江水,則長流不絕;月亮有時圓,有時缺,但它缺了之后又恢復圓,這樣周而復始,終究無所增減。由此作者由自然現(xiàn)象歸納出一般的認識原理:“蓋將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就是說,變與不變,無論自然還是人生,都是相對的。
到這里,可以說,作者設置主客對話,目的是表現(xiàn)自己當時復雜矛盾心情,是過去的“我”(被貶以后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游赤壁之時的“我”)思想交流、情感交鋒。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通過這種自我心理調節(jié)、自我釋放重負的方式,完善了自己的思想和人格。作者雖屢遭厄運,身處逆境,卻沒有沉淪,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遠比畏首畏尾、憂心忡忡而顯得樂觀豁達得多,有情趣得多。面對不能改變的事實,作者只能采取這樣的方式,使心理得到暫時平衡。
文章通過主客對話,使存在于客心中的郁悶好像完全消失,心結好像完全被解開。所以客轉悲為喜。“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從表面看,主客情緒得到了釋放,心情完全得到了放松:酒盡情地飲,菜肴、果品盡情地享用,直到酩酊大醉,相互枕著睡著了,天已經亮了還不知道。這里主客暢飲,可謂亦真亦幻,虛實共存。古人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因而主客喝得酩酊大醉,這難道真的能去除心中的塊壘?這里明顯是不可能的。這里只能是借酒寫樂,實為借酒寫憂。酒無法去除心中的憂愁,只能是求得暫時的忘卻,只會“借酒消愁愁更愁”。因為作者仍然放不下“人生須臾”、功業(yè)無成的悲傷。這里表面上寫樂,實際上仍然在寫悲。作者從酒中取樂,實為掩蓋心中之大悲。為朝廷出力而像曹操、周瑜那樣建功立業(yè)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影子。所以,文章結尾只能是寄悲憤于曠達。而有參考書這樣評價說:這一段是他做給政敵看的,你看我雖然被貶,仍活得很自在。這樣的分析太表面化,太牽強附會了,沒有深入分析蘇軾當時的處境和他在文章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感情。我實在不能茍同。
這種感情在《后赤壁賦》中亦有所表達。作者秋天剛寫完《赤壁賦》,總覺得情猶未盡,所以在這年的初冬又寫了《后赤壁賦》,結尾用了浪漫的夢境,結束全文。文中道士化鶴的故事出于“羽化”游仙思想,作者有此幻想,卻又“開戶視之,不見其無”。這正反映了他在出世、入世問題上的極度矛盾心理。由此《赤壁賦》中的客(過去的“我”),在結尾還不能算是真樂,只能是借酒消愁的樂,是借酒醉掩蓋生活現(xiàn)實中的悲哀,是面對不可改變的現(xiàn)實,自我調節(jié)的一種方式。如果是真樂,他就會像先人陶淵明那樣,棄官還鄉(xiāng),完全陶醉在無限美妙的田園風光之中。那才是一種真正的灑脫??上У氖亲髡咦霾坏竭@一點。因此,主客勸慰,只不過是作者心靈深處的碰撞;“相與枕藉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边@只是面對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采取的一種積極回避的方法,只不過是求得暫時解脫而已。
如果我們將《赤壁賦》主客暢飲看成是真樂,那么在新黨變法失敗而下臺后,他又重新被舊黨啟用,就不會又反對舊黨的某些做法,而被舊黨流放到更荒涼的嶺南,最后病死于常州。因為蘇軾受儒、佛、道思想的影響,他的思想是復雜的,但積極用世始終占著上風。
由此看來,《赤壁賦》由樂寫到悲、再寫到樂,形成了“樂→悲→樂”循環(huán)往復的結構,起到首尾圓合的作用。開頭寫樂景是為了襯托哀情,哀情顯得愈哀;結尾主客暢飲,轉悲為喜,喜的背后其實是更大的悲哀,即“借酒消愁愁更愁”;文章的主體部分通過主客對話,即過去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心靈交鋒,面對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只能是心緒暫時得到平息。所以“悲”是貫串于全文的感情線索。這才符合蘇軾當時的心理和生活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