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侃
她在水塘冒身張望
■許 侃
在我讀書的沙塘街小學(xué),最漂亮的女生王倩有三個哥哥。
這一家子非常有意思,他們的母親長得很美,個頭高,身材修長挺拔,年輕時一定是個風(fēng)流美人,卻嫁了一個武大郎似的丈夫,個頭比妻子矮,臉上的褶子多得像一團(tuán)抹布,最顯著的是額頭上有三道豎直的傷疤,綽號叫“砍三刀”。他們的兒女卻一個個稟承了母親的遺傳基因,都長得有棱有角,有模有樣,眉眼間流露出一股不讓人的英氣。這兄妹四人,雖然未必都像他們的母親,但是沒有一個長得像他們的父親,那是肯定的。
王倩跟我是同學(xué),但是常到我們家來玩的卻是王倩的小哥王儀,王儀是我三哥的同學(xué),他倆好得就差割頭相換,整天湊在一起。王儀長得比他妹妹還有型,用今天的話來說,真是帥呆了酷斃了!那時不說帥不說酷,那時說嗲,我們說王儀長得真嗲!王儀是沙塘街中學(xué)文藝宣傳隊(duì)的。學(xué)?!拔逡宦?lián)歡晚會”演樣板戲——《紅色娘子軍·常青指路》一折,飾男主角的就是他。王儀飾演洪常青,我三哥飾演洪常青的通信員小龐。當(dāng)吳清華搭著洪常青的肩膀翹起后腿,我三哥飾演的小龐單腿跪地,在他們后面擺一個手指前方的造型。吳清華肥大的褲管讓人浮想聯(lián)翩……我之所以記得這些事,是因?yàn)橥鮾x來我家玩的時候,我聽見他跟我三哥討論:當(dāng)洪常青手指前方的時候,小龐是不是看見了吳清華褲管里的什么不該看的東西?
我三哥指天發(fā)誓,什么也沒有看到??墒峭鮾x還是不相信。
“你小子,你沒看到,能做那夢?”
我不知道我三哥做了什么夢,只是看見三哥的臉紅了起來。他好像吞鉤的魚越是急于擺脫,越是鉤得牢了。王儀便哈哈大笑起來,說:“虧了,我這男一號虧了。還不如你演小龐。下回我要跟你換換?!?/p>
“行??!”三哥巴不能地答應(yīng)。
“一言為定?!眱蓚€大男孩擺出男子漢派頭來擊掌。其實(shí)他們也知道這絕不是兩人私下交易可以實(shí)現(xiàn)的事。
“哎——還有。”王儀又說?!跋禄匚蚁囱濐^你也要給我放哨?!?/p>
“好說?!比绱饝?yīng)。我卻如墮五里霧中,洗褲頭?三哥連塊手絹都不洗,什么時候洗過褲頭?還要放哨?
洗褲頭的奧秘我也懂得的時候,王儀洗褲頭已經(jīng)用不著人放哨了。因?yàn)槟菚r他的母親已經(jīng)過世了。洗衣的事,一般家里都是母親承擔(dān)的,男孩子長大成人第一次感到害羞的時候,他就把褲頭藏了起來,不讓母親找到。
王儀的母親是我們街上被人議論最多的女人,大家都知道她叫桂花。名叫桂花的女人其實(shí)早就想死,死了幾次沒有死成。一次是上吊,繩子已經(jīng)掛上了,卻被從學(xué)?;貋砣〖t領(lǐng)巾的王倩碰上了,王倩哭著把母親踢倒的凳子又扶正了。這樣一來,桂花就死不掉了。又一次還是上吊,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了,砍三刀把她解救了下來,搧了她幾個嘴巴把她又打醒了。
王儀的母親桂花死沒死成,脖子里常常有兩道暗紅色的淤漬,大家都說那是被上吊的繩子勒的。我們街上后來出了一位很有名的作家,也這樣說。其實(shí)不是,王儀的母親桂花會刮莎,有個頭痛腦熱的不去醫(yī)院,自己用手在腦門上或者脖子上反復(fù)來回這么揪,這么刮,直到刮出血痕,感冒也就好了。在我的印象中,王儀的母親桂花是個奇怪的女人,她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魅人的氣味,甜絲絲的,有點(diǎn)兒香又似乎是臭。她老是愛感冒,動不動就刮莎,一刮就刮出兩道暗紅色的淤傷,讓人以為她又上了一回吊,又被上吊的繩子弄出了傷痕。
他們家的事說起來真是一部書。有些事我們小的時候并不真明白,是后來想明白的。桂花為什么以那么美的姿色嫁給了“砍三刀”那樣的男人,這個迷永遠(yuǎn)沒有人為我們解開了。我們所知道的是,一開始他們家的生活還是蠻甜蜜的。后來鬧到桂花上吊請死,轉(zhuǎn)折點(diǎn)出在什么地方呢?
我們街上后來成名的作家說,都是因?yàn)樗麄兎驄D一次做愛后,砍三刀喝了一碗涼水。這碗涼水引起肚子痛,叫做桂花的女人錯請了一個醫(yī)生的兒子來看病,這個兒子不懂醫(yī)術(shù),胡亂抄了一份他老子的藥方,讓砍三刀瀉得一塌糊涂,從此男性的功能就喪失掉了。后來,那個醫(yī)生的紈绔兒子竟然將叫做桂花的女人弄到了手。
這是不能全信的。我們沙塘街是有一位遠(yuǎn)近聞名的中醫(yī)老郝,老郝也有一個寶貝兒子小郝。這個寶貝兒子既然人稱“寶貝”,為人處世總有一些乖張的地方。他去給砍三刀治病老郝是同意的,既然能夠出診,也不至于連一張瀉藥的藥方也看不懂。問題是,他的“寶貝”脾氣上來了。他看見那個來延醫(yī)的女人桂花長得唇紅齒白,心里就想世上哪個男人有如此艷福,消受此等尤物。及至到了砍三刀家一看,臥床的竟是一個獐頭鼠目之輩,心里不禁大為抱憾。毛病又是為性愛而起,他的心氣就乖張起來。他原擬好了一張溫中補(bǔ)陽的處方,卻沒有給砍三刀的女人桂花,另抄了一份瀉藥處方,讓砍三刀永遠(yuǎn)失去了作為一個漂亮女人的丈夫所能享有的快樂。
小郝斷送了砍三刀作為男人的幸福生活,并沒有自己去填補(bǔ)空白。生活的邏輯往往并不像小說家編的那么有條有理,嚴(yán)絲合縫。在那個漂亮女人不甘寂寞的情愛生活中再也沒有小郝什么事。而老郝知道了兒子開的藥方,大為震怒,從此絕了讓小郝子承父業(yè)的念頭。
說句笑話,夫妻之間如果失去了性的交戰(zhàn),那么就會轉(zhuǎn)換為語言的交戰(zhàn),乃至于肢體的交戰(zhàn)。這條定律適用的取值范圍從男女結(jié)婚之日起至65歲。因人而異,可以適當(dāng)變化,最低值應(yīng)不低于45歲。而在王儀的父母之間,這條定律開始起作用的時間是35歲,正是引起劇烈變化的關(guān)頭。所以王儀他們兄妹從懂事不久開始,見慣的就是家庭矛盾的激烈沖突。
桂花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蹤一小會乃至幾小時,然后又若無其事地冒出來。砍三刀當(dāng)然明白這種失蹤的意義。尤其是當(dāng)他作為男性成為一個廢物之后,這種失蹤的意義就更為曖昧而確定。他無數(shù)次的哀求甚至下跪請妻子為他保持貞節(jié),在得到保證又遭背棄的反復(fù)蹂躪中,他們有時冷戰(zhàn),有時大鬧。一次,砍三刀絕望中失去理性,沖進(jìn)廚房抄起一把菜刀,對著自己的腦門連砍三刀。這個小個子男人是孱弱的,他要是足夠剛烈的話,就絕不會對自己下刀子,而是尋著仇家和冤家去了。他要是足夠剛烈的話,就不會是不輕不重的砍,而是直接抹了脖子。他這三刀把自己砍得鮮血淋漓,卻不會死,徒然在沙塘街上留下了一個笑柄。
父母是這樣的不堪,然而兒女們卻都是好樣的。
小時候,我們在街上有時候聽見鄰居們說笑話,一個說:“老王人慫,養(yǎng)得兒女卻個個頂籠?!?/p>
另一個說:“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因?yàn)槿藨Z,才不慫,才另有所慫吧?”
這一串繞口令式的謎語聽得我們暈頭轉(zhuǎn)向,說話的鄰居們卻哈哈大笑起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說這話的時候是絕不可能有王儀在場的。他會當(dāng)場叫你好看,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然而,這些人卻喜歡讓王倩零星聽到一些。由此可見世道人心的卑劣和怯懦。
這種時候王倩只有裝著沒聽見,或沒聽懂。她也不敢回家對哥哥們說,她怕他們闖禍。王家的三個兄弟不僅相貌不似乃父,連性格也是迥然不同的。老大沉穩(wěn),老二內(nèi)秀,老三王儀聰明剛烈,好像艷陽天放響的一只二踢腳炮仗。他們與乃父砍三刀那種委瑣的令人恥笑的作風(fēng)判若涇渭。
王儀既然是我三哥的死黨密友,我們對王儀的了解最深,就說王儀。王儀膽子大,一次我們上山去玩,三哥踩塌了地面下朽壞的棺木,一下子掉進(jìn)了一個坑里,爬上來連聲說嚇?biāo)廊藝標(biāo)廊?,那下面好像有骷髏。我們看著三哥,連他的身體都不敢挨近了。王儀把三哥拉上來之后,卻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一樣,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他扒拉扒拉,把坑口擴(kuò)大了一些,從下面撈出來一個白森森的死人頭蓋骨,拉出戰(zhàn)場上的英雄扔手雷的姿勢,朝我們中間扔過來,嚇得我們幾個孩子嗷地一聲炸開了。還有一次,我們到沙塘街年事最高的毛爺爺家去玩,他們家的一個特點(diǎn)是后房檐下放著一口厚皮棺材,那是我們街上有名的孝子毛大順提前為他父親準(zhǔn)備下的。王儀和三哥打賭,誰敢跳進(jìn)棺材里躺下,誰就是英雄好漢。那年代“英雄好漢”四個字對男孩子有很大的誘惑,無須任何物質(zhì)獎勵,人們?yōu)檫@四個字就干出許多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我們打著到毛爺爺家去玩的幌子,把那口棺材里里外外偵查清楚了,換一天,趁著毛爺爺?shù)焦珗@里溜鳥,三哥和王儀兩人偷偷潛入毛爺爺家的后院,抬開了棺材蓋??粗嶂t口的黑皮棺材,三哥怕了,說:“我不干。 ”
王儀身手矯健地一翻身就躍進(jìn)了棺材。聽三哥說,他在棺材里放平了身體,伸手蹬腿,快活得手舞足蹈,嘴里嚷嚷著好大好寬敞。他還讓三哥把棺材蓋給他合上,三哥一個人抬不動棺材蓋,也不愿意把他蓋上。如果把他蓋上了,剩下他一個人他會害怕的。三哥說:
“你出來吧。叫毛爺爺看見可不得了?!?/p>
毛爺爺長得人高馬大,如果知道有人搶他的先睡了棺材,不知道生起氣來會怎樣呢。
王儀敢睡棺材,這件事給我們震動不小。他對死亡的無所畏懼是不是繼承了他母親的生死觀呢?
桂花在兩次上吊不死之后,不想出現(xiàn)她的丈夫“砍三刀”自砍三刀未死的情形,那太叫人笑話了。之所以上吊不死,有人說是因?yàn)樗鲜枪勿?,閻王爺賬下的牛頭馬面也被她哄騙了,看見她脖子里有了暗紅色的淤漬,以為她又是刮痧,就不收她。她第三次自殺選擇了跳進(jìn)沙塘的辦法,她就一下子死掉了。
我們小的時候,沙塘街的大人嚇唬孩子夏天不要到沙塘里游泳,就說沙塘里有水鬼。作為證據(jù)之一,他們會說:“桂花,那個女人你們知道啵?喏,跳到沙塘里死掉了?!边@個說法的震撼力太強(qiáng)了,所以有相當(dāng)一些年頭,沙塘里那么清的水竟然沒有孩子游泳。
桂花死后,砍三刀一人領(lǐng)著四個子女生活。這四個子女在外人看來,他們與砍三刀的血源關(guān)系是可疑的。但是,砍三刀從來沒有這種疑慮,砍三刀的子女也從來沒有這種疑慮。他們這一家人在桂花死后的日子里表現(xiàn)出來的親情和勇氣,獲得了愛挑剔的沙塘街人們的認(rèn)可和尊敬。
糧食永遠(yuǎn)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對于一個有著三個如狼似虎的大小伙子的家庭,每月每人28斤的糧食定量好像一個咒語,催著一家之長發(fā)了瘋似的為糧食掙命。我家也是缺糧戶,我記得父親常常在星期日的早晨天不亮就騎車出門了,有時候到傍晚才回來,帶回來一小口袋糧食。砍三刀一次上我們家來,向父親討教搞糧食的辦法。父親說,到鄉(xiāng)下找農(nóng)民家去買高價糧唄,還能有什么辦法呢?砍三刀便約我父親明天帶上他一塊去。
我父親帶著砍三刀去鄉(xiāng)下買糧食的那天,我母親整天在家里坐臥不寧,她老是覺得今天父親下鄉(xiāng)買糧會不大順利。按說兩個人行動,彼此有個幫靠。但是,有些事情人多反而不好,人多目標(biāo)大,過關(guān)卡的時候更容易被人注意。果然,那天他們買了糧食回來在經(jīng)過采石鎮(zhèn)時被檢查站攔截了。我父親說,他們原打算趁著夏日午后的炎熱,利用檢查人員昏昏欲睡的空子,悄悄地溜過馬路。沒想到路旁設(shè)在一處高地的檢查房子里還是傳來一聲:“站住!”正巧這時有一輛農(nóng)用卡車冒著黑煙從馬路正中駛過,隔斷了檢查人員的視線,我父親壓低嗓門吶喊一聲:“沖!”打算裹在農(nóng)用卡車的身后沖過這個鬼門關(guān),如果他們跑遠(yuǎn)了,檢查人員也沒看清他們帶的是什么東西,事情就過去了??墒?,在這關(guān)鍵時刻,砍三刀手忙腳亂,不知怎么狠命一蹬,自行車鏈條掉了。他朝我父親大聲喊道:“完啦,完啦。 ”
我父親打算陪著他停下來??橙逗鲇趾暗溃骸袄显S你跑吧!”我父親知道留下來無益,只好一個人下死命狂奔,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身后檢查人員咋唬道:“嘿,你跑,叫你跑。逮了母的還能跑了公的?”我父親心里捏了一把冷汗,要是砍三刀供出我父親的單位姓名,這麻煩就大啦。
可是砍三刀矢口否認(rèn)他跟我父親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他與前面那騎車的根本不認(rèn)識,那人的口袋裝得支棱八茬的不可能是糧食。接下來他就點(diǎn)頭哈腰地向檢查人員賠罪、解釋,說農(nóng)用卡車聲音太吵了,沒聽見檢查員叫他“站住!”又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說家里孩子多,嘴糊不住,買點(diǎn)兒高價糧絕不是投機(jī)倒把,是給孩子們糊嘴的。那時候社會管制雖嚴(yán),風(fēng)氣還是好的,人講道理。如果真是這么回事,也不是絕不通融。糧食要留下,回單位打證明,如果能拿回來證明,糧食還可以發(fā)還。
可憐砍三刀和我父親一樣都是早晨喝了碗稀粥就出發(fā)了,到這時沒有吃上一粒米。我父親回到家里,還有母親將熬好的綠豆湯送上去??蓱z砍三刀就慘了,糧食被沒收了,要打證明才能領(lǐng)回來。這事別人幫不上忙??橙俄斨筇栻T著自行車瘋了一般回到城市找人。星期日單位不上班,砍三刀找到他們鍋爐廠革委會主任家里,說了半天,讓主任相信了他的話,給他寫了證明,又讓他找干事小張到辦公室蓋章,砍三刀又找到小張家里,央告他幫個忙,陪他到辦公室跑一趟。小張見有主任的字條,雖然滿心的不情愿,還是照辦了。忙了一圈,砍三刀再回到采石鎮(zhèn)上領(lǐng)糧食,等到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了。
這天夜里,王儀忽然梆梆梆地敲我們家門,敲得很急。他說他爸爸昏過去了。我父親急忙披衣下床,讓母親端一碗綠豆湯隨后就來,他自己連忙跑到王家,只見王家兄妹亂作一鍋粥,把倒在桌前仿佛瘦小了一號的他們的父親圍在中間。王倩一聲聲叫爸,哭得淚人兒似的。
砍三刀是急火攻心,又累又怕,中了暑了。前時全憑一口氣頂著,此時人糧到家,一松氣,就昏過去了。我父親對失了主意的一群孩子說:“快,送醫(yī)院。還等什么?!闭f完背起砍三刀就走。
砍三刀出院后和我父親成了好友。
夏天的晚上,沙塘街的人們喜歡搬出涼床來在街道的樹下趁涼。父親跟砍三刀下象棋,拉呱。父親說,早年間東北山里人家來了客人,寒冬臘月只有一鋪大炕。家里姑娘大了,客人不能攆走,怎么辦呢?一鋪睡吧。但是第二天早起,主人必要從門外取來一瓢涼水,請客人一氣喝下。如果客人是規(guī)矩的,涼水喝完就完了。如果客人夜晚做下偷雞摸狗的事,這一碗涼水喝下去終生陽具不起。
砍三刀聽到這里,一拍大腿說:“嗨!我要是早一點(diǎn)聽到你這個故事就好了。誰也沒有逼我喝涼水,我自己口渴,爬起來咕咚咕咚喝了一氣?!?/p>
我父親說:“咱們南方地暖,就算喝了涼水也不至于怎么樣?!?/p>
砍三刀說:“誰說不是呢。要不是又叫小郝那個小王八蛋給我下了瀉藥,也許肚子疼幾天就好了?!?/p>
我父親說:“唉,不提那些了?!?/p>
砍三刀并不因?yàn)橛|到了他的隱私而黯然,看見我父親懊悔失言,臉上故意露出明亮的神色,說:“不妨事。反正桂花死都死了。這些事早就無所謂了。 ”
王儀睡過毛爺爺?shù)墓撞囊院?,不久出了一連串怪事。首先毛爺爺像發(fā)現(xiàn)有人跟他爭棺材似的,忙不迭死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老爺子,雖然年事已高,一向架個鳥籠,紅光滿面從沙塘街走過,活得有勁得很。那時節(jié)養(yǎng)鳥被視為八旗子弟的沒落習(xí)氣,但是毛爺爺不怕,他家從他父親起就干鐵路,毛爺爺從鐵路上退休,兒子毛大順和孫子毛小毛又接了班干鐵路。一家世代鐵路工人,這在當(dāng)時被視為最紅的成分??墒牵珷敔斦f死就死了。中午喂鳥的時候,一只黃貓?jiān)陂T口虎視眈眈的,毛爺爺拿起一把扒爐灰的鏟子趕過去打那只貓,腳下拌了一跤,跌得并不重。毛爺爺自己爬起來,擰了擰脖子,好像沒什么事,照常午睡去了。沒想到一覺睡去,就再也沒有醒來。
毛家聲勢浩大的出殯之后,王儀就開始不斷地做惡夢。他有時夢見他的母親桂花從沙塘里冒出半個身體笑模笑樣地向他招手。有時夢見毛爺爺手執(zhí)爐灰鏟子追趕那只黃貓,黃貓一躍跳進(jìn)自己懷里,他怎么扔也扔不掉,只好拼命地跑,不知道毛爺爺是追黃貓還是追自己。王儀跟三哥說夢的時候失了往常的笑容,臉子慘白。他在舞臺上演洪常青時常忘詞兒,老師訓(xùn)斥了幾次,終于不讓他演了,連小龐也不讓他演。我三哥并沒有順勢晉級成為主角。既然王儀不演了,他留在宣傳隊(duì)老是當(dāng)那個 “往女人褲襠里一指”(王儀跟我哥戲謔時的笑語)的小龐也沒有多大意思。正好宣傳隊(duì)要進(jìn)新人,三哥就跟王儀一塊退出來了。
這年夏天,下了一場冰雹。雞蛋大的冰疙瘩把王儀家的屋瓦都砸壞了。晚上下雨,王家就漏得不行。第二天王儀上到屋頂換瓦,揭掉砸壞的瓦塊,從屋頂上看到了自家屋里的情形。王儀說,他看到了父母親睡的大床,那一瞬間,與在家里看到大床產(chǎn)生的感覺完全不同。多年以后,我回想王儀跟三哥說這話時的表情,我判斷他隱去了許多話沒有說出來。那時王儀大概有十六七歲,有點(diǎn)懂事了,沙塘街上關(guān)于他父母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大概他也聽說了一點(diǎn)兒。我猜想,王儀這時的心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一種窺破人生真相的驚悚?
砍三刀在房子底下問兒子磨蹭什么?王儀把屋瓦蓋好,就順著砍三刀扶著的木梯下來了。從此王儀的性格變化很大。他再也不是那個飾演洪常青角色的陽光男孩,他的性格變得敏感、緊張,防衛(wèi)性很強(qiáng)。即使跟我三哥這樣的老朋友在一起,也常常顯得抑郁寡歡。
這年秋天,王儀在家門口拾到一枚銅錢。銅錢并不稀奇,我想也許是他妹妹王倩找來做毽子,弄丟了的??墒?,王儀卻說了一句奇怪的話:“這是我媽媽丟下來給我的?!?/p>
三哥說:“怎么可能?一個銅板!你媽要丟起碼也要丟一塊銀元吧?!?/p>
王儀尖銳地盯了我三哥一眼,把我三哥臉上的笑容凝結(jié)住了。我三哥馬上意識到調(diào)侃得不是地方,在有關(guān)他母親的話題上,王儀接受不了任何玩笑,哪怕最溫和的一句白話。
王儀從我三哥的臉上讀到友誼的真誠,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跟你說你也不懂?!?/p>
學(xué)校召開秋季運(yùn)動會。一百米跑是王儀保持學(xué)校記錄的項(xiàng)目。這一年王儀不想?yún)⒓恿恕?墒前嘀魅卫蠋熣f,除非你能說出來讓人信服的理由,否則,為了集體的榮譽(yù)你必須得跑。
王儀在運(yùn)動場上,是全校女生矚目的焦點(diǎn)。如果王儀不參加運(yùn)動會,確實(shí)太讓人遺憾了。他那勻稱的體型,敏捷的身手,加上漂亮的有些女性特征的臉,太讓人心熱了。他的眼睫毛又長又濃,眨眼之間好像有蝴蝶翩翩飛動的陰影在眼睛里閃動。
王儀上場了,他穿著背心短褲,吸引了全場的目光。發(fā)令槍響,王儀像一只腳細(xì)身輕的小鹿猛地沖了出去,然而他還沒有沖到十米,便一下子撲倒了。他的身體幾乎平行地沖向爐渣鋪成的灰色跑道,向前滑行了好幾米。全場一陣驚呼。
我三哥陪著王儀在校醫(yī)務(wù)室進(jìn)行了簡單的傷口處理,手肘膝蓋處抹了大片的紅汞藥水。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這件事和王儀的死也許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但是,王儀的病癥確實(shí)是從這件事之后顯現(xiàn)出來了。他開始持續(xù)發(fā)低燒,臉上的紅暈就像我們沙塘街在夏天的傍晚時常出現(xiàn)的斑斕晚霞,又像傍晚時分被晚霞的紅光照亮的沙塘水面。他和我三哥站在沙塘沿上,注視著無數(shù)的蝙蝠煽動著黑色的翅膀在透明的空氣里一剪一剪地翻飛,他說:“三寶,來世我們還做朋友?!?/p>
我三哥搡了他一掌,說:“去你的,開什么玩笑?!?/p>
王儀說:“真的,我又做夢了。我覺得我媽要招我去了。 ”
我三哥捉住王儀的肩膀說:“你別嚇人,王儀。你看著我,看著我。”
王儀把臉別過去,我三哥扳著他的肩膀,他不肯正視我三哥的眼睛。
砍三刀帶兒子到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了一個病名。我記得那時候反復(fù)聽他們述說的兩個字叫做:肝大。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病。三哥說,一個人運(yùn)動過度缺少糖吃,就容易得這種毛病。我至今不知道三哥學(xué)來的說法是不是有點(diǎn)道理。王儀的肝大,用我現(xiàn)在的知識理解大概應(yīng)該叫做肝炎。按說以王儀那樣年輕,得了肝炎也不至于很快死掉。所以,王儀的病或者是肝癌也不一定,因?yàn)樗詈蟮娜兆佣亲庸牡孟衽R盆的產(chǎn)婦一般。我從那時起又知道了一個醫(yī)學(xué)名詞,叫肝腹水。
王儀沒有過上他的18歲生日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三哥一個人坐在沙塘沿默默地流淚。三哥要是受了委屈從來都是大吵大嚷地哭嚎,看見他那樣默默流淚的樣子真嚇人。我陡然升起一種擔(dān)憂,怕他被沙塘里冒出來的水鬼拽到水里去。所以,我就躲在煤廠貯存煤基的棚子里,從板壁的罅隙間一直偷偷觀察著三哥。煤基廠外就是沙塘沿,距水一米多高,有一條被釣魚人踩出的小路,還有一棵枯萎了的雜樹。三哥就坐在樹前,不停地?fù)]動胳膊用手背擦試眼淚。我看見他的手背被淚水浸得又紅又亮。我一直偷偷地看著,直到看見他終于站起身來走回家去。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回想自己躲在堆滿蜂窩煤基的板棚里窺視三哥的情景,仿佛又體味到三哥當(dāng)時心里的傷痛。這件事我從未向三哥提起,怕勾起他的傷心事。這也許只是一個托詞,其實(shí)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敢面對那樣一個時刻我們彼此臉上會出現(xiàn)的表情。我的父親和“砍三刀”也故去多年了,我知道他們兩人相交甚契,想多回憶一些細(xì)節(jié),在此文中渲染鋪陳一下,竟捉襟見肘,資料匱乏。最多出現(xiàn)在記憶中的情景也就是一張涼床子,放在潑了水去暑的空地上,兩人犄角相坐,中間置一棋盤,頭頂是白楊樹闊大的樹冠,給夏夜的星空鋸出邊緣。而占居大半個涼床子的主角卻是尚未成年的小孩子們……
王儀死前還有一些異樣的事情,那段時間我們聽到的鬼故事特別多。什么無頭的裸體女人走在圍墻上啦,什么有人在墳堆里走呀走呀總是走不出來啦,我記得王儀總是特別愛聽這些故事,盡管有時嚇得臉色發(fā)青,還是對講故事的人說:再講一個,再講一個。講故事的有我大哥,還有一個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鄰居。
這個鄰居后來成了著名作家。
許春善,筆名許侃。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高級經(jīng)濟(jì)師。 曾在《雨花》、《安徽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