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雪 妮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日本近代“私小說”中懺悔主題的兩個影響源
郭 雪 妮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日本近代“私小說”中的懺悔與佛教懺悔不同,它基本上是西方基督教體系內(nèi)的,但“私小說”很快又揚棄了純宗教性的懺悔,轉向了倫理的、道德的告白?;浇毯捅R梭《懺悔錄》構成了日本近代“私小說”中懺悔主題的兩個影響源,二者在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接受和變異下,促生了“私小說”獨特的懺悔主題。
“私小說”;基督教;盧梭;懺悔錄
關于日本“私小說”的懺悔特質,中外學者已有大量精彩且成熟的論述。如我國學者王向遠教授就曾指出“日本私小說作家善于在自我的心靈內(nèi)部‘反芻著罪的意識’,這種把自我的行為和心境真實坦率地加以暴露,日本人稱為‘告白’,它本身就具有懺悔或懺悔錄的某些特點?!盵1]而要進一步研究日本“私小說”的懺悔主題,就必須把“懺悔”放大到細部——首先從詞源學上追根溯源考察“懺悔”,繼而探究在其發(fā)生的源頭上,“懺悔”是如何悄悄發(fā)生并最終完成其日本式轉向的?為保證研究的精確性,本文將研究對象界定為近代“私小說”,對于戰(zhàn)后與各種文學思潮結合產(chǎn)生變異的“私小說”,將不列在研究范疇之內(nèi)。
漢語中“懺悔”一詞最早的譯語應出自佛典《鼻奈耶》卷八:“可留瞿縣沙門,得懺悔不?”②《鼻奈耶》卷八,《大正藏》卷二十四,第886頁?!侗悄我肥乾F(xiàn)存最早的律典,在公元383年由竺佛念所譯,所以中國用“懺悔”這個詞,至少在公元383年。③詳見《律藏之研究》,山喜房佛書林1960年出版,第159頁。最初懺悔是作為佛教重要的一種修行方法,在原始佛教教團中,當比丘犯罪時,釋尊會令其行懺悔或悔過。隨著基督教傳入中國,漢語神學又借用“懺悔”一詞來翻譯圣經(jīng)和西方神學典籍,并對應現(xiàn)代英語中的“Penance”“confession”“contrition”等詞。后來,被稱為基督教“懺悔”學說典范之作的奧古斯丁《懺悔錄》譯作“Confession”,并逐漸固定下來?!癈onfession”一詞源出拉丁語“confessio”,含有“自我坦陳”“自我揭露”之意,在西方神學中指向上帝坦白自己的罪惡。[3](P85)
由此可見,懺悔最初是一種宗教行為,這種行為不僅存在于佛教,也存在于佛教之外的其它宗教,甚至作為日常用語被廣泛使用。更有趣的是,當懺悔逐漸儀式化之后,就出現(xiàn)了“用來陳述懺悔之意的懺悔文體,這種懺悔文體在佛教中表現(xiàn)為長短皆有的懺悔文,其中最有名的是略懺悔,是七言四句的偈”①以下相關引文均系筆者試譯,不再贅述,只列出相關原文以供參考。原文見《日本大百科全書》:「懺悔の意を述べる文を懺悔文といい、長短各種のものがあるが、もっとも有名なものが略懺悔であり、次の七言四句の偈?!?,而在基督教體系內(nèi),則是由奧古斯丁開創(chuàng),由盧梭推向高峰,并對日本近代文學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懺悔錄。佛教的懺悔文和基督教的懺悔錄都是承載懺悔話語的文體,那二者之間有沒有關系呢?這就是另外一個有趣的話題了。但我們有必要來厘清佛教懺悔與基督教懺悔的內(nèi)質性差異,因為這恰恰是我們理解日本私小說“懺悔”特質的利刃。
《日本大百科全書》中對“懺悔”的解釋包含“仏教における懺悔”(佛教中的懺悔)和キリスト教における懺悔”(基督教中的懺悔)。其中佛教懺悔的解釋是:“懺悔雖是比丘自身的修行,但在教團的統(tǒng)制及試圖一元化方面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隨著佛教的發(fā)展,各種形式的懺悔法被規(guī)整,教理也被體系化?!雹谠囊姟度毡敬蟀倏迫珪罚骸笐曰冥媳惹鹱陨恧涡扌肖扦ⅳ毪?、同時に教団としての統(tǒng)制と一元化を図るうえで重要な役割を果たした。仏教の発展に伴い、懺悔法も各種の形式が整えられ、教理的にも體系化されてゆく?!瓜啾戎?,對基督教懺悔的解釋就很復雜,因為教派的差異,懺悔的對象和方式也不盡相同。在天主教看來,告解是圣事之一,告解的對象不是人而是神,而且要求極力避免感情的夸張;而在新教看來,罪是不能通過告白和賠償求得寬恕的,他們否定告解的神圣性,提倡個人內(nèi)心的悔改。③原文見《日本大百科全書》:カトリックでは告解は秘蹟(ひせき)の一つで……告解は、人ではなく、神に向かってなされる行為であること、また感情の誇張を極力退けるところから。プロテスタントは、罪は告白や償いで赦されるものではないとして、告解の秘蹟を否定し、個人の內(nèi)面的な悔改めを勧めたが。可見,佛教的懺悔既是比丘自身的一種修行方式,也是佛教統(tǒng)治的一種工具。而在基督教體系內(nèi),懺悔是因為普遍存在于西方人心中的罪感意識,它植根于古老的靈肉沖突之中,這與佛教行為式的懺悔是不同的。
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引用區(qū)分,是想近似實驗性地靜態(tài)分析產(chǎn)生日本早期“私小說”的思想和宗教土壤中的懺悔成分。無論如何,懺悔是從宗教而來的,但懺悔從一種公共的、神圣的宗教儀式轉化為私人性的獨白,其間經(jīng)歷了怎樣微妙的一個轉化過程?作為教徒或非教徒的日本近代作家來說,他們陳述懺悔的宗教情緒有多少?懺悔的對象是誰?懺悔的方式是喃喃自語還是激烈抒情?懺悔的內(nèi)質究竟指向哪里?這些都是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我們從日本近代社會的宗教環(huán)境出發(fā),就會發(fā)現(xiàn)早在德川時代,佛教已經(jīng)不是籠罩社會的無所不包的文化形態(tài)了。到了明治初期,日本維新政府為了將天皇權力絕對化,強力推行神道國教化政策,實行廢佛毀釋,佛教文化因此而受到了大規(guī)模的打擊。在薩摩、佐渡、松元、富山各藩,寺院相繼被廢除,路邊的觀音、地藏菩薩像亦受到波及,連盂蘭盆會等佛教傳統(tǒng)節(jié)日都被禁止。[4](P550-574)與江戶時期佛教的興盛形成鮮明對比,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僧侶題材消退了,曾經(jīng)濃郁的因果報應等佛教思想也消散了。
明治初年基督教新教在日本登陸,在日本知識分子中掀起了一陣陣狂瀾,尤其是在孕育私小說母體的自然主義文學的作家中影響最大。如追隨北村透谷而選擇基督教的島崎藤村,貫穿其作品始終的就是“罪”的意識,并因此“罪”而懺悔、告白,從而形成了藤村文藝的特色。[5](P57)日本評論家島村抱月在《代序·論人生觀上的自然主義》中說:“要摒棄一切虛假,忘卻一切矯飾,痛徹地凝視自己的現(xiàn)狀,爾后真實地把它告白出來,當今社會再沒有比這更為適當?shù)念}材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在是懺悔的時代,也許人們永遠不能超越懺悔的時代。”[6](P367)
但是,基督教所帶來的西方文化強烈吸引作家們的同時,也迫使他們發(fā)現(xiàn)了基督教的道德感和倫理感與日本社會時代的、人性的要求是相悖的。基督教懺悔的核心在于抑肉揚靈,而日本自然主義作家們則主張重肉輕靈,因為肉體更真實。因此,來自圣經(jīng)的規(guī)誡與人性的誘惑之間的矛盾,在當時自然主義作家心中引起的沖突、斗爭是普遍存在的。有島武郎說:“在我的心中,圣經(jīng)與性欲曾經(jīng)進行過激烈的斗爭,藝術的沖動增強了性欲,道義的沖動偏袒圣經(jīng)。我的熾烈的感情不知道應當怎樣來調(diào)和它們之間的沖突,因而感到苦惱?!盵7](P170)這種苦惱引起了作家們普遍的告白和懺悔。
但是日本學者柄谷行人指出,基督教傳入的“懺悔”,其實“并非只是告白什么罪過,這是一種制度,在一經(jīng)確立起來的懺悔話語中,開始產(chǎn)生出隱蔽之事,而且,人們不再意識到這乃是一種制度?!盵8](P70)這種倒置產(chǎn)生了一種普遍的錯覺,即如果把自己犯下的罪孽或者難以傾訴的秘密告白出來,一切皆可得到寬恕,至于是否有神聽到他們的懺悔已經(jīng)無關緊要了。
以“私小說”開山之作《棉被》為例,作者田山花袋露骨地描寫了男主人公竹中時雄對年輕的女弟子那抑制不住的情欲。這部作品實為花袋本人一段真實的生活記錄,因此,花袋大膽而露骨的描寫,震驚了整個文壇。小說剛一問世,評論家島村抱月便說 :“這一篇小說是有血有肉的、赤裸裸的人的大膽的懺悔錄?!盵9](P259)然而花袋本人卻反對這種觀點:“我的《棉被》,于作者沒有任何考慮,既不是懺悔,也不是故意選擇那種丑事而寫下來。只不過把自己在人生中發(fā)現(xiàn)的某種事實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罷了?!盵10](P37)盡管田山花袋以懺悔的話語敘述了隱蔽之事,但他本人卻否認“懺悔”的存在,可見基督教傳入的“懺悔制度”,只是一種表層的神經(jīng)性刺痛,真正與“懺悔”達到心靈共鳴的,是盧梭《懺悔錄》的傳入。
1882年,中江兆民翻譯了盧梭的《民約論》(即《社會契約論》),極大地推動了日本的自由民權運動。受其影響,盧梭的大量文學作品被引入日本。1911年,《懺悔錄》日譯本出版,給日本文壇尤其是自然主義作家以決定性影響。吉田精一在《花袋文學的本質》中有這樣一段論述:“關于盧梭對我國文學的影響,在此就不加說明了。但是希望能夠注意到,島崎藤村和田山花袋這兩位自傳告白型(私小說)作家受到了盧梭很大的影響。他們的自我告白和懺悔所暗含的倫理要求,是兩人獨有的特色?!雹僭脑斠姟短锷交ù思膜埂せù膶Wの本質》:“ルソオの我が國の文學に及ぼし影響についてはここに説かない。だが、島崎藤村と、田山花袋と、この二人の自伝的、告白的作家が、ルソオから大きい感化をうけたことは注意して置きたい。自我の告白と懺悔、そこにひそむ倫理的要求は、他の誰よりもこの二人のものであつたといへる見?!?/p>
最大膽、最自覺地實踐了盧梭《懺悔錄》創(chuàng)作形式的,是作為自然主義文學中心人物的島崎藤村。北村透谷自殺后,為了遠離基督教的苦悶,島崎藤村接觸到了盧梭。他在盧梭坦率真誠的個性精神的影響下,決定對他和侄女的亂倫行為進行清算,并創(chuàng)作了他的懺悔錄《新生》。收錄于《島崎藤村全集》中的文章《從盧梭〈懺悔錄〉中發(fā)現(xiàn)自己》里寫道:“我最初接觸盧梭的書籍是二十三歲那年夏天,是‘心情黯淡’時的偶然發(fā)現(xiàn),盧梭的著作真正打開了我的視野,他的《懺悔錄》使我明白了近代人的思維方法。”[11](P13)所以,島崎藤村才會在《新生》中寫道:“岸本(實為藤村本人)決定要像那些寫了懺悔錄的人學習,著手寫一本愚蠢的著作,將此事公布出來?!逼鋵?,島崎藤村接受盧梭的影響并不是一種偶然,可以說,作為日本“私小說”作家這一群體,在主觀上選擇接受盧梭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首先,盧梭在很多方面接近于來自英國的“感傷主義”,在文學中主張發(fā)展自然的感情,并深刻地分析人的內(nèi)心世界,作品中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含混的感傷色彩,如他的《懺悔錄》補篇《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感傷情調(diào)濃重。同時,盧梭喜歡盡情謳歌大自然,把千姿百態(tài)的自然景色情景交融地寫進作品中。這些都與日本民族的精神氣質多有吻合之處。日本的島國特征孕育了日本民族對自然的敏銳感悟力,自然美是日本全部文化形態(tài)之美的原型。[12](P1122)日本民族的審美意識最初源于對自然美的體悟,反映在文學中,就是自古以來就普遍存在于日本和歌、物語、俳句中的對大自然的詠誦。日本文學中的四季更迭、景物變遷往往導向哀愁、感傷,表現(xiàn)出由自然、人生百態(tài)觸發(fā)、引生的關于優(yōu)美、纖細和哀愁,即那種貫穿日本傳統(tǒng)文化和審美意識的重要觀念“物哀”。這些特征是日本作家親近盧梭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盧梭《懺悔錄》被認為是第一部現(xiàn)代自傳,他大大地書寫了“我”,對個性的張揚是《懺悔錄》最響亮的音符。他也曾經(jīng)猶豫自己既沒有奧古斯丁的主教頭銜,也并非王公貴胄,而只是一介平民,他是否有資格寫懺悔錄?但是他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價值,認為一個普通人只要內(nèi)心感情比國王還豐富、高貴,他就有資格講述他的一生。而只要他真實、毫無隱瞞地講述,那么就是有意義的。他的這種主張最直接地與日本近代“私小說”融合了。德田秋聲認為,作為“私小說”主體的“我”,不論怎樣平凡無聊,都是很好的。成為問題的,只是有沒有把這個“我”如實地表現(xiàn)出來。[13](P105)因此,“私小說”將自我推向了創(chuàng)作的前臺,是近代自我覺醒的表現(xiàn)。而且這種表現(xiàn)采用的是自我告白、坦誠暴露的方式,赤裸裸的近似懺悔。
其三,盧梭《懺悔錄》與日本“私小說”的親緣性,還可以從眾多評論家的觀點中獲得例證。小林秀雄在《“私小說”論》中認為,從人類歷史上說,“私小說”是個人具有重大意義之后的產(chǎn)物。因此,西方一流的”私小說”都是在盧梭《懺悔錄》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14](P174)但是,久米正雄在其《“私小說”與“心境小說”》的經(jīng)典論文中說:“當然,不能說托爾斯泰的《懺悔錄》沒有藝術的要素。但是,那卻不是所謂的‘私’小說,盧梭的《懺悔錄》也有形形色色的小說場面。但它斷然亦非‘私’小說。相反,斯特林堡的《癡人的懺悔》,則是地地道道的一部‘私’小說?!盵15](P75)而有趣的是,芥川龍之介在評論久米的這篇文章時說:“讀完盧梭的《懺悔錄》和斯特林堡的《癡人的懺悔》,感覺二者本質上是沒有差別的,兩者僅在描寫或敘述上存在差異而已?!盵16](P150)芥川的觀點似乎又將盧梭的《懺悔錄》推向了”私小說”的身邊。
盧梭《懺悔錄》對隱私的大膽懺悔直接影響了“私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題。所謂“隱私”,即個人的私密,是被宗教、道德、法律、習俗所不允許的思想、感情或行為。盧梭的《懺悔錄》之所以驚世駭俗,是因為他坦率而真誠地懺悔自己說過謊,行過騙,調(diào)戲過婦女,偷竊過東西,他暴露自己的同性戀行徑及與貴婦人的曖昧關系?!八叫≌f”的重要特征就是大膽、露骨地自我告白,告白的內(nèi)容也無一例外都是驚世駭俗的。如受盧梭《懺悔錄》影響的島崎藤村,在《新生》中暴露了他和侄女之間發(fā)生的違背人倫的關系,他也有多少次想到這種“等于毀了自己一般的懺悔,不得不猶豫了。”但最終還是選擇撰寫這部懺悔錄,把隱藏在自己心里的罪過向社會上坦白出來,希望由此而求得他們倆的新生。可見,與田山花袋相比,島崎藤村的懺悔意識是自覺的,他篤信虔誠的懺悔可以消除罪惡,同時期望像盧梭一樣通過自我暴露,來尋求人格的完整。
日本文學在近代化過程中,總是來自外界和上層的西方文明的沖擊,與來自內(nèi)部和下層的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間的相互適應,并在這種緊張關系中生機勃勃地展開,即“混合了,隨后又傾倒出來。屬于一種創(chuàng)造的模擬?!盵17](P282)“私小說”就是這種“創(chuàng)造的模擬”的典型產(chǎn)物,這種混合的產(chǎn)物必然呈現(xiàn)出與原影響源不同的特征來。
首先,西方懺悔錄文學往往包含價值判斷和道德規(guī)范,它必定以某種價值標準為前題,否則懺悔無法確立,而這種價值標準都包含著濃郁的宗教色彩。盧梭作為啟蒙運動的中堅人物之一,其《懺悔錄》具有激進的民主精神,但由于他不是從根本上反對宗教,也不否認上帝的存在,甚至認為真正的宗教起著培養(yǎng)和傳揚人道的社會感情的作用,任何民族、任何社會都少不了宗教,所以《懺悔錄》中不乏熱烈的宗教式呼吁,他的懺悔中依然留有濃厚的宗教色彩,這從文本中多處高呼上帝的懺悔中就可以看到。
而在日本近代“私小說”中,其懺悔主題卻偏離了宗教方向,更多的是以社會倫理為價值判斷的標準。《棉被》中,花袋“正因為有妻室兒女,有社會輿論,又是師生關系,才沒有陷入熱戀的深淵?!北M管他對女弟子的情欲是在靈魂深處展開的里比多,而且不存在身體的激情,但這種精神和想象出來的情欲時刻讓他監(jiān)視自己的內(nèi)心,而這種監(jiān)視的機制實際上就是社會倫理的規(guī)范。
為什么“私小說”中的懺悔明顯地不同于西方呢?這與整個東方民族的精神特征是密切相關的。因為在東方,宗教一般可能只不過是倫理的變種。因此,“基督教在進入日本后,它與日本倫理發(fā)生接觸的可能性要比與日本宗教接觸的可能性更大。”[18](P158)這樣一來,“私小說”中的“懺悔”更傾向于倫理色彩,而居于這種倫理觀核心的是一種“隱忍的倫理”。所謂“隱忍的倫理”就是日本民族高度贊賞的那種為了在人際關系中生存下去而對作為愛之痛苦的萬分痛苦的忍耐。[18](P162)即如果坦白地把苦說出來,那么,這只是苦而非痛苦,如果努力把痛苦壓在心里忍耐,但它還是會化為哭聲從忍耐的縫隙中泄漏出來。這種孤絕的情感,才是心慟的痛苦。日本倫理高度評價這種忍耐的沉默,因而日本近代諸多“私小說”作家一味沉浸于東洋式的孤獨境地中,那種“忍耐的哭聲”引發(fā)的懺悔,感動了大批讀者。志賀直哉說:“所謂懺悔,其實只是一次有效,不做懺悔而獨自熬煎,在一種緊張的情緒中過活的人,較之那種懺悔過后覺得罪孽已消的人,正不知要在情緒上好上多少?!盵19](P169)從這個意義上看,相對于懺悔,志賀直哉似乎更看重“獨自熬煎”,即那種隱忍的沉默。這樣,就逐漸地將“懺悔”和隱忍甚至自虐聯(lián)系起來,這在后期的“破滅型”①戰(zhàn)后關于“私小說”的評論,往往將“私小說”分為破滅型和調(diào)和型,即根據(jù)作家是否具有調(diào)和的心態(tài)和拯救的意識。破滅型的代表作家是葛西善藏,調(diào)和型的代表作家是志賀直哉。“私小說”作家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其次,在懺悔的題材方面,受日本民族的歷史條件和文化土壤的局限,“私小說”摒棄了盧梭《懺悔錄》中廣闊畫卷式地反映生活的方式和懺悔人性種種罪惡的方法。小林秀雄在《經(jīng)濟往來》雜志5-8號上發(fā)表《私小說論》(1935)的文章,提出了“私小說”執(zhí)著于自我獨白的、缺乏社會性的性質。日本“私小說”展現(xiàn)的是缺乏社會化了的自我,而較為單一地從人的肉體和生理的側面暴露人性的真實。米歇爾·??抡f:“自從基督教懺悔出現(xiàn)之后,直到今天,性是懺悔的首要內(nèi)容?!盵20](P82)懺悔錄文學也大都涉及到了這一題材,盧梭《懺悔錄》中由于講述他“性生活中不體面的、幼稚的細節(jié)”而一度被列為禁書。但盧梭畢竟只是把“性”作為懺悔的一個重要方面,而不是全部。但在《棉被》、《新生》、《耽溺》、《霉》等近代“私小說”中,關于“性”的真實描寫與懺悔往往是最主要的題材。
這一方面與日本民族對人的自然天性的尊重有關。中村元指出:“日本人傾向于一如原狀地認可外部的客觀的自然界,與此相應,他們也傾向于一如其原狀地承認人類的自然的欲望與感情?!盵12](P1122)這種尊重并且放任人的自然天性的民族性格,在日本文學中表現(xiàn)為赤裸裸地表現(xiàn)愛情及兩性的欲望。另一方面與作為“私小說”母胎的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理論有關。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理論追求真實,作為人的本性真實的性欲自然也得到了強調(diào),其作品大多以渲染人的動物性和肉欲本能為重要特征。長谷川天溪說:“自然主義并非乘興描寫丑陋、肉感、性欲的東西,而是因為只有在這里才能發(fā)現(xiàn)毫無虛假的真實,所以才去描寫它?!駝t就不會創(chuàng)造出有血有肉的文藝。”[21](P365)正是這兩方面的原因,共同促進了近代“私小說”懺悔題材的獨特性。
綜上所述,脫胎于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近代“私小說”呈現(xiàn)出的“懺悔”傾向,是在基督教懺悔話語的刺激下,在盧梭《懺悔錄》影響的基礎上出現(xiàn)的。但是,“私小說”缺乏盧梭《懺悔錄》的廣闊性和積極探索人性的精神,而是集中在反映一種細部的美,帶有憂愁、感傷的陰暗色調(diào),這種特征與來自日本傳統(tǒng)的“無常”的哲學觀和“物哀”的美學觀一脈相承。正是在“物哀”這一核心美學觀念的基礎,“私小說”在接受影響的同時發(fā)生了變異,從而具有了日本獨特的哀愁美。因此,“私小說”中的懺悔總是指向命運的“無常”和生命的哀感,而不關涉對自我的精神拷問及對社會問題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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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o Sources of Influence of the Theme of Confession in Modern Japanese “Private Novels”
GUO Xue-n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confession in modern Japanese “private novels”is different from Buddhist confession.Basically, it belongs to the system of western Christianity.However, after discarding the purely religious confession, the private novels turned to ethical and moral announcement.Christianity and the Confessions by Rousseau constitute the two sources influencing the theme of confession in modern Japanese private novels.The two sources give rise to the unique theme of confession of the private novel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Japanese culture.
private novel; Christianity; Rousseau; Confessions; study of influences
I106
A
1005-7110(2011)04-0059-06
2010-11-22
郭雪妮(1982-),女,陜西西安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
馮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