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祥，周曉琳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以往，人們多從社會、時代的因素談建安文學慷慨悲涼時代風格的成因，并已取得共識，這無疑是正確的，而其與地域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卻較少談到。人類生活在一個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中，或內(nèi)陸，或海濱，或草原，或山地，或江南水鄉(xiāng)，或北國平原，不同環(huán)境必然會給人的思想和精神以潛移默化的影響。影響于文學，便形成不同的風格特色。建安文學慷慨悲涼的時代風格正是在其特有的地域環(huán)境下形成的。

一、慷慨悲涼的時代風格

所謂時代風格，是指同一時代、民族和階級作家群，由于外在條件的制約和影響，在作品風格上有許多相同或相近的地方，表現(xiàn)出某些共同的特色。[1]

提及建安文學，人們很容易想起“建安風骨”，而建安風骨的精髓已成公論，即“慷慨悲涼”。建安時期的作家多吟慷慨悲涼之詩，正是這一精髓的體現(xiàn)。

慷慨，有情緒激昂，奮發(fā)之意。如曹操《短歌行》：“慨當以慷，憂思難忘。”曹丕《于譙作》：“余間赴迅節(jié)，慷慨時激揚?！辈苤病掇缎小罚骸皯汛送踝舨?，慷慨獨不群?！标惲铡队斡[》二首其二：“收念還房寢，慷慨詠墳經(jīng)?！眲E《魯都賦》：“義激毫毛，怨成?？！狈睔J《與魏武帝韉》：“莫不泫泣殞涕，悲不慷慨?！盵2]等詩無不滲透著一種激昂、奮發(fā)之情。悲涼，即“凄涼、悲傷”。將“悲涼”寫進文學作品中，在先秦時代早已有之?！对娊?jīng)·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僅以秋景來興起抒情，只是為佳人不遇的惆悵，渲染凄清的氛圍。宋玉《九辨》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潦溧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边@些作品還沒有將悲涼應用為一種風格。而在建安文學時代，因為文人自覺意識的覺醒，他們開始更多地從創(chuàng)作主體方面去認識文學，建立了以抒情言志為根本的文學思想。加之當時主客觀環(huán)境因素的激發(fā)，很容易使建安文人在風格上產(chǎn)生一種悲涼之意。如曹丕《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劉楨《失題》：“初春含寒氣，陽氣匿其暉?；绎L從天起，沙石縱橫飛王粲《從軍詩五首》。”其三：“蟋蟀夾岸鳴，孤鳥翩翩飛。征夫心多懷，惻愴令吾悲?！盵2]等無不傳達這一悲涼之情。

二、建安文人的活動范圍

建安文學慷慨悲涼的風格特點，體現(xiàn)在建安時代眾多文人身上。建安時代的主要文學家有“三曹”、“七子”、蔡琰、路粹、邯鄲淳、繁欽、楊修等人。他們的活動范圍相對集中。

“三曹”基本生活在以鄴下為中心的北方地區(qū)，在此不做過多說明?！捌咦印痹跉w曹之后，也是在以鄴下為中心區(qū)域內(nèi)活動。建安九年，曹操平袁紹后，開始大規(guī)模地營建鄴城為曹魏的陪都。在此期間，“七子”除孔融一直在許都外，其余陸續(xù)在曹操身邊做事。尤其是建安十六年，徐、劉、應被分到曹氏兄弟帳下，王、陳、阮仍在曹操府中任職。在此期間，他們在鄴下同曹氏兄弟一同吟詩作賦，逐漸形成了以曹氏父子為中心的鄴下文人集團。[3]此外，路粹、邯鄲淳、繁欽、楊修、蔡琰也是建安文人的重要組成部分。路粹，字文蔚，陳留(今河南開封東南陳留鎮(zhèn))人。繁欽，字休伯，穎川(今河南禹縣)人。楊修，字德祖，弘農(nóng)華陰(今河南靈寶)人，博學多才，深得曹操器重。蔡琰，字文姬(一做昭姬)，蔡邕之女，陳留圉(今河南杞縣南)人，自幼受父親教導，博學多識，才能出眾。漢末大亂，蔡琰被胡兵所虜，嫁于匈奴左賢王，居匈奴12年，這一時期，蔡琰并沒有多少作品出現(xiàn)。后曹操重金贖回，再嫁董祀。[4]飽受漢末戰(zhàn)亂之苦的蔡琰，對戰(zhàn)亂給人帶來的巨大災難有著切身體會?！侗瘧嵲姟肪褪瞧涓袀麃y離，追懷悲憤而作，也正是在其被贖回后所處的特殊環(huán)境下所作。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建安時代主要文人大部分活動在以鄴下為中心的北方中原地區(qū)。他們耳濡目染、觸景生情的地理環(huán)境與自然景物無不具有北方屬性。這種特有的地域特征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對建安文學慷慨悲涼時代風格的影響十分深遠。

三、地域環(huán)境對慷慨悲涼時代風格形成的影響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論及建安文學時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慨而多氣也?！彼倪@段話，指出了建安文學的時代風格及其形成原因，確實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劉勰的話比較簡略甚至不甚明了，特別是很少涉及地域環(huán)境對時代風格的影響。這有待于我們進一步探究。

建安時代，“慷慨悲涼”代表了建安文人的共同特色，亦即建安文學的時代風格。其風格的形成，取決于多種因素。下面筆者從地域環(huán)境方面對建安文學慷慨悲涼的時代風格進行闡釋。

(一)“戰(zhàn)亂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對慷慨悲涼風格的促成

建安時期是一個動蕩的時期，而建安文人所處的北方中原地區(qū)又是兵家必爭之地，是動亂的中心地帶，戰(zhàn)爭更是頻繁。身處此地的建安文人與東吳文人及蜀地文人相比，更容易經(jīng)歷和感受戰(zhàn)亂帶來的苦痛。在他們目睹了親人、朋友、百姓在戰(zhàn)亂中的非正常死亡，少數(shù)幸存者時刻受死亡的威脅，生命不永，人生短暫的悲傷，不免在他們心理上留下了悲涼的陰影。加之他們都不同程度地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他們或迫于戰(zhàn)爭，或出于對異族統(tǒng)治的恐懼，或求官，或仕宦，流動十分頻繁。這種漂泊流離、期遇明主的生活或思想體驗，更在他們的心理上打上了一層深深的“悲涼”烙印。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王粲《七哀詩》二首其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辈苤病端蛻稀罚骸爸幸昂问挆l，千里無人煙。”面對慘不忍睹的黎明百姓，他們文章的字里行間，包含著悲傷和憤慨。再者，曹丕《大墻上蒿行》：“人生居天地間，忽如飛鳥棲枯枝。我今隱約欲何為？”徐干《室思詩》：“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比瞵r《怨詩》：“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塵。”等等，無不抒發(fā)著對生命短暫的悲嘆。

同時，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客觀上也為當時的士人發(fā)揮拯世救難的才能，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條件。面對動亂的社會和悲慘的人生，他們并不消沉，而是以積極進取的態(tài)度對待現(xiàn)實，對待人生，充滿著慷慨激昂的濟世精神。曹操《龜雖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辈苤病杜c楊德祖書》：“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留金石之功。”王粲《從軍詩》五首其三：“身負干戈事，豈得年所私？”陳琳《游覽詩二首》：“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5]等等，無不體現(xiàn)著建安文人建功立業(yè)的慷慨激昂熱情。

總觀以上事實，建安文學慷慨悲涼的時代風格，不是當時的個人偏愛，而是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所致。沒有這種特殊的地域特征，建安文學就不可能形成慷慨悲涼的時代風格。

(二)北方平原特有的自然環(huán)境對慷慨悲涼風格的助推

自然地理環(huán)境包括氣候、土壤、河流、海洋、山地、交通、地理位置、森林植被及所形成的自然風景。[6]這些因素對文學風格的影響不言而喻。首先，它們構成了文學直接描寫的內(nèi)容與對象；其次，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人的性情氣質(zhì)的確與其生長的自然地理條件有著微妙的關系；再次，自然環(huán)境塑造了人民性情，并且決定了人們適應環(huán)境和社會交往的方式，而人的性情和語言文化交往則影響文藝風格的決定因素。

梁啟超《中國地理大勢論》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自古然也。自唐以前，于詩于文于賦，皆南北各為家數(shù)。長城飲馬，河梁攜手，北人之氣概也；江南草長，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懷也，方刻膳移我情者，南人為優(yōu)。蓋文章根于性靈，其受四圍社會影響特甚焉?！痹谥摹赌媳蔽膶W不同論》中，劉師培則把中國劃分為南北兩大區(qū)域，認為北部為“山國”，南部為“澤國”。這種地理之明顯差異形塑了南北文學迥異風格?！按蟮直狈街兀梁裰厮?，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間多尚虛無。民尚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折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仆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p>

建安文人中大多數(shù)是北方人，又主要活動在以鄴下為中心的北方地區(qū)，其耳濡目染、感物抒懷的自然景物無不具有北方的地域特征。北方地區(qū)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季節(jié)交替明顯而且寒冷，引發(fā)主體感知體驗的媒介較多，特別是對秋冬季所代表的景物有更多的關照機會，這是常綠的江南所難領略的。而秋冬與春夏不同，它以其在四季遞變的一個特定位置，為建安文人展示了一個自然界由生機勃勃、一片繁盛，向蕭索凋敝、滿目蒼涼演變的過程。特定物候的這種規(guī)定性，也就決定了審美主體不斷地做合目的性的定向聯(lián)想。[7]對于面對“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慘景的建安文人們，很容易感時傷懷，憂從中來，亦易采用與北方蕭瑟蒼涼的秋冬景物入詩，用以強化慷慨悲涼之氣。無論是抒發(fā)建功立業(yè)，還是悲嘆民生疾苦，無不充滿著這種志氣高闊，情懷深沉的“慷慨悲涼”。

這種由生理到心理的“悲涼”情思，顯然是建安文人對北方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反映，是在北方這種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中萌生的魅力花朵。如曹丕《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劉楨《贈從弟》：“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嚴寒，松柏有本性。”曹植《贈丁儀》：“初秋涼氣發(fā)，庭樹微銷落，凝霜依玉徐，清風飄飛閣。朝云不歸山，霖雨成川澤。黍稷委疇隴，農(nóng)夫安所獲？……”[2]等，這既是對北方客觀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著意描寫，又是詩人慷慨悲涼風格的重要觸發(fā)因素。

可見，北方特有的自然環(huán)境對建安慷慨悲涼時代風格形成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三)地域統(tǒng)治者的大力提倡對慷慨悲涼風格的引導

自古“上有好焉，下必盛矣”。曹操統(tǒng)一北方后，“外定武功，內(nèi)興文學”[8]，他不僅掌握了當時的政治大權，也是當時文學界的領袖。他招攬四方名士，幾乎網(wǎng)絡無遺，逐漸形成了以曹氏父子為核心的文學集團。曹氏父子都是大文學家，在他們的引導下，四方人才薈萃鄴都，從而誕生了我國古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建安文學，留下了大量傳世名作，形成了他們特有的時代風格。鐘嶸《詩品·序》描述：“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p>

所以，慷慨悲涼時代風格的形成，與其地域統(tǒng)治者的提倡和文學的繁盛是不無關系的。

建安文學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慷慨悲涼的風格特征被眾多的學者通透地研究。本文主要從地理位置、自然環(huán)境、地域統(tǒng)治者的提倡等特有的地域環(huán)境方面對慷慨悲涼時代風格的成因做了一些探討，希望能對以往的研究進行有益的補充，給讀者以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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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錢志熙，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6]鄭擇魁，蔡良驥.中文專業(yè)基礎知識總匯[M].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0.

[7]王立.中國古代文學十大主題[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

[8]張可禮.建安文學論稿[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