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林林
(中央民族大學 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1)
類推理論最早由德國語言學家勃魯格曼、奧斯托霍夫、雷思琴、德爾布呂克、保羅成立的“青年語法學派”(又稱“新語法學派”)提出,指出了類推在構(gòu)成新形式時的重要作用,以此來解釋親屬語言中的不對應(yīng)現(xiàn)象。[1]類推理論是對格里姆定律和維爾納定律的重要補充,完善了語音對應(yīng)規(guī)律的闡釋,進一步深化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理論。馮志偉對類推作用進行了歸納:“所謂類推作用,就是以語言中某些詞和形式為標準,使另一些詞和形式向它們看齊,從而構(gòu)成新的詞或新的形式?!盵2]10張公瑾的《文化語言學發(fā)凡》中也對類推作用進行了形象化的闡釋:“什么是類推作用?在一種語言中表達同一語法范疇可能有幾種語法形式,其中一種語法形式出現(xiàn)頻率最高,占有最大優(yōu)勢,其他語法形式出現(xiàn)頻率低,處于相對劣勢,甚至只是散兵游勇,于是,在人們使用過程中,由于心理聯(lián)想的作用,常常以占優(yōu)勢的那種形式來取代其他形式,這些形式就被占優(yōu)勢的形式所類化,有如散兵游勇被大部隊收編一樣?!盵3] 256
類推作用產(chǎn)生的前提是存在著人們都認同的某些形式,這些形式早已約定俗成,符合語言規(guī)則和人們的使用心理。它們是模本和框架,匡正一些新興的形式,使這些新興的詞語和形式迅速融入主流語言中。類推產(chǎn)生的過程也是心理聯(lián)想的過程,人們在語言的使用中都有一種求同的心理,對于相似的事物有著不自覺地歸類意識。使用同一種表達方式更簡便、更容易,這也符合人們使用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所以,類推是一種變異求同的過程,類推的結(jié)果也是一種不自覺的創(chuàng)新。
類推作用是在探究印歐語言的演變形式時發(fā)現(xiàn)的,在形態(tài)變化明顯的屈折語中很容易看出來。但是對于像漢語這種缺少形態(tài)變化的孤立語來說,似乎不容易發(fā)現(xiàn)。類推既然是一種規(guī)律,那么在各種語言中勢必都會存在,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一。
袁家驊曾提及由于漢語用的是方塊字,所以“類推在漢語中是看不出來的”。的確,漢語缺少詞形變化,看不到歐洲語言中的類推形式,但漢語中某些詞匯的產(chǎn)生、使用(尤其是口語詞、方言詞和新興詞)還是可以看到類推強有力的“類化”作用的。這點可在下面的例詞中得到證明。
1. ~吧
“吧”作為名詞,最初來自英語bar的音譯,即“旅館和飯店中專門賣酒的地方,酒吧”。也就是說音譯的“吧”(bar)=“酒吧”。后來,人們仿照“酒吧”又相繼創(chuàng)造出一些新詞,如:話吧、網(wǎng)吧、聊吧、陶吧、茶吧、衣吧、湯吧、迷你吧、玩具吧等。
按照漢語的構(gòu)詞習慣,普遍認為“酒吧”是定語+中心詞構(gòu)成的偏正詞語,按照詞語的聚合原則,前面的修飾語可以用同類性質(zhì)的詞語進行替換,于是有了諸多讓人眼花繚亂的“~吧”。
2. 洋~
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極大地沖擊了我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很多舶來品到達中國,我們把其中的許多東西都冠之以“洋”字。如:洋布(棉布)、洋油(汽油)、洋繩(鐵絲繩)、洋火(火柴)、洋釘子(鋼釘)、洋車子(自行車)、洋缸子(茶缸)、洋盆子(瓷盆)等。
以此類推,我們把一些不產(chǎn)于本土或不同于本地的東西冠之以“洋”字。如:洋姜、洋蔥、洋黃瓜、洋紅薯、洋柿子、洋茄子(既指可吃的茄子,也指小氣球)。甚至一些確屬本土所造的東西也加上“洋”字。如:洋桌子(木桌 )、洋凳子(木凳)。
順同這一心理,人們把不知是何物的東西叫做“洋玩意”。并且所指由實到虛,把時尚、時髦、不樸實的氣質(zhì)稱為“洋氣”;把不同于一般人的表現(xiàn)稱為“洋能”。
3. 胡~
“胡~”的用法和“洋~”相似。漢語中用來指舶來物的詞有“胡~”、“洋~”、“番~”等。“胡~”大約是用的最早的。它原本泛指北方和西方的少數(shù)民族,即“胡人”。所以,但凡叫做“胡什么”的,多半來自所謂“西域”。西域,一般指天山以南,昆侖以北,玉門以西,蔥嶺以東(蔥嶺即帕米爾高原),再遠些,可到克什米爾和伊朗。中國和西域往來可追溯到兩千一百多年前,張騫出使西域時。隨著中亞文化的傳人,就出現(xiàn)了許多的“胡物”。如:胡麻(芝麻)、胡菜(油菜)、胡桃(核桃)、胡豆(蠶豆)、胡椒(辣椒)、胡蘿卜、胡食(抓飯)、胡餅(燒餅)、胡笳、胡琴、胡箜篌(一種樂器)等。
從以上詞語中可以看出西域貢獻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還有精神文化。但“胡”字從字眼上還可看出一些貶義的色彩。因為,在早先的中原人看來,“北方的胡,南方的越”都有些“非我族類”的味道。且在中原之人看來,胡人不懂禮儀,不懂道理,不守規(guī)矩。所以,在一些以“胡”打頭的詞語中,都反映了這種心理。如:胡來、胡亂、胡說、胡謅、胡話、胡思亂想、胡扯胡鬧、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胡攪蠻纏、胡作非為。 這當然是一種偏見,但由此也可看到在造詞過程中心理聯(lián)想式的類推作用有多么強大,從中足可以看出一個特定時代的民族關(guān)系。
4. 打~
類推作用在動詞上也有表現(xiàn),且往往伴隨著動詞的語法化。“打”是唐代開始意義虛化的動詞,晚唐時用在表示人的動作行為的動詞前,構(gòu)成動詞的雙音形式。語法化和類推的進一步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代漢語動詞的詞綴。如:打人、打鐵、打票、打字、打包、打傘、打賭 打針、打票、打盹、打哈哈、打啞謎、打嗝、打的、打光棍。
5. 吃~
“吃”在《新編漢語詞典》中歸納為13個義項,常見詞有:吃糧、吃醋、吃緊、吃驚、吃苦、吃虧、吃力、吃請、吃素、吃香、吃心、吃重、吃嘴、吃不服、吃不開、吃不上、吃不消、吃不住、吃大戶、吃得開、吃的來、吃得消、吃得住、吃獨食、吃官司、吃零嘴、吃里爬外、吃現(xiàn)成飯、吃一塹、坐吃山空。
“吃”從指實到指虛,類推在構(gòu)詞中功不可沒。在山東一些方言中還有這種“吃”,比如“吃日子”,一般在小孩出生十二天時,要款待親戚朋友賓客以示慶賀。“吃槍藥”,指某人說話太沖,不好聽。
1. 整~
類推將許多具體的詞“大而化之”,一個詞語就可表示諸多意義。如:東北方言中的動詞“整”,相當于西南官話中的“搞”和普通話中的“弄”,應(yīng)用范圍極廣,使用頻率也極高。這也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有學者曾認為關(guān)于東北方言中的“整”可歸納出二十幾個義項[4]。常見的說法有:
A菜整好沒?
剛穿的衣服就整埋汰了。
能把這瓶酒整開不?
今天咋整恁漂亮呢?
B 上哪整點兒錢呢?
我剛從他那兒整來兩張票。
C這么沉,我可整不動。
就咱倆人,整兩盅吧?
這可咋整啊?
A語義相當于“做,弄”;B語義為“想辦法取得”;C每一句都有具體義:拿,喝,做。但都可用“整”字來替換。
2. 上~
“上”在《新編漢語詞典》中有23個義項。山東方言中根據(jù)類推規(guī)律出現(xiàn)了一些特別的意義。例如:上門,上頭,上臉。
“上門”,指雙方來往。如:“他兩家鬧別扭了,老早就不上門了?!?/p>
“上頭”,除方位,領(lǐng)導(dǎo)義外,還指酒勁大,喝后頭暈。此時,“頭”字要重讀。如:“這酒度數(shù)太高,喝了直上頭?!?/p>
“上臉”,指酒后臉紅。如:“他酒量不行,喝一點兒就上臉,紅的跟關(guān)公似的?!庇种覆恢顪\,不看人臉色行事。如:“守著外人,你可別上臉,叫人家笑話。”
同時,很多地方將“上”的動詞義發(fā)揮到極致,幾乎所有的動作都可用“上”字代替。如:上鎖(安裝)、上油(膏)、上弦(擰緊)、上藥(抹)、上貨(擺出)、上鞋(納)、上香(點香)。甚至“下河里摸魚”,也要說成“上河里摸魚”。
像東北話中的“整”和臨清話中的“上”,之所以有這么豐富的含義和廣泛的運用,跟人們的表達習慣有關(guān)。很多情況下,人們不需要把意思表達得多么精確,說者和聽者能夠根據(jù)語境準確無誤地理解,所以,用一個詞代替多個動詞也代指多個意義。
3. 個
量詞的使用也會看出類推的作用。按照現(xiàn)代漢語的規(guī)范搭配原則,我們要說“這條板凳”,“這口水井”,“這張桌子”,“這只蘋果”,“這扇門”,現(xiàn)在幾乎都可用“個”字取代其中的單位詞,說成“這個板凳”,“這個水井”,“這個桌子”,“這個蘋果”,“這個門”,具體的單位詞被“個”字類化了。
由類推作用產(chǎn)生的詞有一些已匯入主流語言,成為基本詞匯。還有一些新興詞語反映在人們的方言或口語中,成為口語中頗具強勢的流行詞。
1. 的(dí)
“的(dí)”來自“的士”?!暗氖俊笔窍愀?、廣州對于英語taxi(出租車)的音譯。人們在語言使用中習慣地將此類推,把用來出租的轎車叫做“轎的”,面包車叫做“面的”。北京話中把拉平板車的叫“板的”。武漢、成都受此影響,發(fā)明了“麻的”。因為在武漢,駕三輪車的多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漢子,俗稱“酒麻木”,因此他們駕駛的三輪車如果出租,便叫“麻的”。那些開出租車的就被稱為“的哥”或“的姐”。
2. ~絲
“粉絲”是英語fans音譯詞,指狂熱的仰慕者,愛好者。于是,人們據(jù)此類推,將某位名人的狂熱追隨者稱之為“~絲”。如:仰慕相聲演員郭德綱的被稱為“鋼絲”,仰慕歷史老師紀連海的被叫做“海帶絲”。有時又在類推的過程中加以創(chuàng)新,運用諧音化之。如:“超級女聲”中的李宇春的歌迷被叫做“玉米”,何潔的歌迷叫做“盒飯”,張靚穎的歌迷叫做“涼粉”,厲娜的歌迷叫做“雪梨”,許飛的歌迷叫做“飛碟”?!翱鞓纺猩敝嘘惓母杳宰苑Q為“花生”等等。
3. 超~
“超~”是時下“超”流行的詞語。它從動詞“超過”、“超出尋?!绷x演變而來,有“非常的,相當?shù)摹钡囊馑?。人們把“超”字用在強調(diào)感覺的許多詞語前,且不如此說就不足以表明那種夸張的意味。如:超好、超酷、超爽、 超郁悶、超消費、超另類、超搞笑、超好玩、超滑稽。
4. 很~ 非?!?/p>
作為副詞的“很”、“非常”在時下流行語中可以修飾名詞,所搭配的名詞已經(jīng)改變原有詞性,具備了形容詞的特點。如:很德國、很古代、很現(xiàn)代、很另類、很男人、很女人、非??蓸?、非常男女等。 還有以此類推的再創(chuàng)新詞,如:非常6+1。
新詞語的產(chǎn)生和使用表現(xiàn)出強勁的勢頭,但很多未被納入規(guī)范的書面語中。
語言有規(guī)則性、條理性,但同時也存在著強勢和例外的系統(tǒng)。類推在構(gòu)詞造句的過程中起著調(diào)整整頓的作用,其構(gòu)詞方式大致有如下幾種:
如上文所提到的“粉絲”就是英語fans的音譯;“吧”是英語bar的音譯。音譯能夠最大限度地保持原有的語法結(jié)構(gòu)和形態(tài)。
混合詞即以部分音譯和部分意義相加組成。這些意義完全以本民族語為認同坐標使之帶有較強的主體色彩。如“吧”本義指“酒吧”,就采用了“酒”(意譯)+“吧”(音譯)的形式構(gòu)成。在創(chuàng)造新詞時,截取“吧”的音和處所面積小的意義,再以新的修飾語加以糅合,就產(chǎn)生了“話吧”、“網(wǎng)吧”、“聊吧”、“陶吧”、“茶吧”等詞。“轎的”、“面的”、“的哥”、“的姐”等詞語的產(chǎn)生同出一理。
上文提到的“洋~”和“胡~”。就是截取“西洋的”、“胡地的”中的“洋”、“胡”字,再與某物組合,即構(gòu)成“洋”+物;“胡”+物的形式,產(chǎn)生“洋布”、“洋油”、“洋繩”、“胡麻”、“胡桃”、“胡豆”等一系列的詞語?!败嚺?、“房奴”、“節(jié)奴”、“證奴”、“裝嫩族”、“捧車族”、“洋漂族”等新詞語的產(chǎn)生也是這種情況。
1. 替代
以具有概括性詞義的詞來替代個別的具體的詞。但概括性詞語的使用不會抹煞其在具體語境中的生動意味。如前面所提到的東北方言中的“整”,西南官話中的“搞”,山東方言中的“上”,普通話中的“弄”等。單位詞“個”的廣泛使用也是采用這種方式。
2. 以聚合原則仿造新詞
聚合是語言系統(tǒng)中的一個根本原則,它是指同一位置上不同結(jié)構(gòu)單位的替換規(guī)則。仿造構(gòu)詞法利用既有的或剛剛形成的語素以同樣的結(jié)構(gòu)來組成同樣的新詞。如“洋氣”、“洋能”、“胡說”、“胡話”、“吃氣”、“吃官司”、“吃槍藥”、“打哈哈”、“打啞謎”、“打票”、“打盹”、“超酷”、“超消費”、“超另類”、“很德國”、“非常男女”等等,當然,這里面的一些詞語在組合時原有的詞性會有一些變化,“很德國”、“非常男女”中的“德國”、“男女”已有形容詞的意味。
3. 運用修辭構(gòu)成新詞
詞語構(gòu)成的方式不僅涉及隱喻,換喻,還會用到諧音雙關(guān)的修辭。如前文所提的何潔的歌迷叫做“盒飯”,張靚穎的歌迷叫做“涼粉”,就是一種巧妙的造詞方法。
總之,類推作為一種理論,在漢語一些詞語的產(chǎn)生和使用上起著重要的作用。它強有力地推動語言向強勢的語言形式看齊。但有齊整劃一的形式自然就會有抗拒這種趨勢的矛盾,類推作用的效能總有一定的限度。不過,語言中的演變到處都在發(fā)生,所以,類推作用必有其用武之地。
[參考文獻]
[1]劉潤清.西方語言學流派[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52-57.
[2]馮志偉.現(xiàn)代語言學流派[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10.
[3]張公瑾.文化語言學發(fā)凡[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256.
[4]易中天.大話方言[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6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