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天海 劉穎

評克萊斯特小說《O侯爵夫人》中的不可靠敘述

付天海 劉穎

從人性、父權(quán)和宗教三個方面分析了克萊斯特的小說《O侯爵夫人》中的不可靠敘述，揭示了作者在通過不可靠敘述與讀者建立的對話中的真實意圖。

克萊斯特;不可靠敘述

一

海因里?！ゑT·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這位生前飽受磨難的天才作家，在死后才獲得了德語文學(xué)史上的至高地位。德語文壇的最高獎項之一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克萊斯特文學(xué)獎?？巳R斯特的戲劇和小說在文學(xué)內(nèi)涵和審美意義上都超越了時代的局限性，其作品的現(xiàn)代性已成為文學(xué)評論家的共識，是后人以當代文藝理論進行解讀的經(jīng)典文本范例。中篇小說《O侯爵夫人》借用了西方文學(xué)傳統(tǒng)中一個經(jīng)典母題:在睡夢中或在昏厥中懷孕，但卻遠非是一個簡單圣潔的故事。守寡的O侯爵夫人撫育孩子之余以琴棋書畫自娛，生活平淡有致。不料戰(zhàn)爭使她的命運突轉(zhuǎn):雖然一位俄國軍官在緊急時刻出手相救，使她免遭恥辱，但卻因不知而孕，不見諒于父兄，被逐出家門。然而這卻激發(fā)了她的獨立與自強，并以令人瞠目的報紙廣告的形式公開尋找即將出生孩子的父親，而孩子的父親正是那位英雄救美的俄國軍官。

《O侯爵夫人》承襲了歌德“聞所未聞之事”的中篇小說奇特的構(gòu)思布局，但追求的不再是聳人聽聞的傳奇效果，而是在看似不動聲色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中，在長句套長句的娓娓道來中，讓敘述者流露出敘述意圖的不確定性，這不僅與人物在人生流變中的真實心理相映照，也使得小說的意義無限貼近同樣斷裂無序的現(xiàn)實世界?？巳R斯特借助敘述主體的不可靠性——這篇小說的主要形式特征，以戲劇性的效果，營造出極端情境下人物的極端感受，凸顯了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對立沖突。讀者似乎感覺到敘述者與之漸行漸遠，甚至有被捉弄的感覺。也就是說，敘述者所傳達的某些信息是令人疑惑的，它導(dǎo)致讀者暫時的錯覺，這就意味著敘述者的敘述行為和方式其實已和作者的真實意圖相距甚遠，前者的敘述無法促成一個有效可信的價值判斷。

不可靠敘述者是布斯在《小說修辭學(xué)》中提出來的一個影響廣泛的敘事學(xué)概念。布斯認為敘述的可靠性與否要與作品向讀者傳達的思想規(guī)范為參考標準。他提出:“可靠的敘述者指的是當敘述者在講述或行動時，與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即隱含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相吻合，反之則是不可靠敘述者?！保?］布斯的“隱含作者”，即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的第二自我，鑒于其可能帶來的復(fù)雜性與模糊性，這里暫不采用。而是與近期文藝批評思潮所出現(xiàn)的“作者的回歸”趨勢相適應(yīng)，采取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為主導(dǎo)立場。不可靠敘述者的思想意識與道德觀念與作者要向讀者傳達的主旨不一致或者相悖，正如布斯所說:“不可靠敘述者裝作似乎他們一直在遵循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來簡述，但他們實際上并非如此?！保?］因此，當事件通過人物敘述傳遞給讀者時，他所作的描述與評論需要讀者的辨別與分析。所謂的不可靠，不一定是敘述者對事件和人物的描述不“真實”，而是在價值判斷上與作者出現(xiàn)偏離，而這種主觀上的信息變形使敘述者與作者產(chǎn)生隔閡，從而向讀者傳遞了作者對于敘述者的某種評判。敘述的不一致，產(chǎn)生了作品中矛盾的敘述張力，使讀者深思其產(chǎn)生的根源，讀者在理解作品時就要超越敘述者的感知層面，追究敘述話語下的文本更深層含義。

一般而言，不可靠敘述在第一人稱敘述者為觀察者或者中心人物所講述的故事中表現(xiàn)明顯，但這并不意味著全知全能第三人稱敘述者的敘述就值得信任。正是第三人稱敘述者所固有的特征——無所不知和自以為是的敘述行為，更容易暴露其在敘述過程中的漏洞。從某種意義而言，敘述的不可靠性是文學(xué)審美的一種反諷形式，它的功用產(chǎn)生于作者—文本—讀者之間的動態(tài)關(guān)系之中。矛盾的演示，可疑的判斷，“空白點”的遺留，都促使讀者尋找作者對于文本的真實意義建構(gòu)。敘述過程的雙重性質(zhì)，即表面意義與隱含意義，都需要有心讀者的細致挖掘和區(qū)分。讀解這篇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并不是要重復(fù)評論界曾得出的一致性結(jié)論，即克萊斯特的敘述者搖擺不定的價值立場在于敘述者在所制造的極端情境下迷失了敘述方向，從而進入了人物的主觀情感世界，對外物進行描述和評判，這就使敘述的中介性和客觀性大打折扣。而在筆者的具體分析中將著重揭示作者的真實意圖和觀點，探討作者是如何利用敘述者的不可靠性來組織作者—文本—讀者之間的對話的。

二

幾乎所有的讀者在那個混亂的戰(zhàn)爭場面下都會認為俄國軍官F伯爵是一位英雄，正是他在緊急時刻把O侯爵夫人從幾個大兵的手中解救出來，免遭恥辱，讀者不會想到敘述者用德語文學(xué)史上那最著名的破折號省略了接下來發(fā)生的關(guān)鍵情節(jié)，因此讀者并沒有意識到F伯爵在侯爵夫人昏厥時所實施的犯罪行為。但是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讀者終有所悟，是F伯爵的強奸使得侯爵夫人懷孕，后者為此飽受冤屈和非議。對于F伯爵人格的判斷，他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并沒有由敘述者直接說出，而是敘述者借助人物的視角表達出來的，“對于侯爵夫人而言，他好像是一位從天而降的天使?！保?］而小說以侯爵夫人的間接引語結(jié)束:“要是他第一次不是像天使般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話，那他后來在她的眼中也就不會變成一個惡魔了?！保?］這并不是偶然，克萊斯特在第一句話中使用了“好像”一詞，在第二句話中使用了虛擬的語態(tài)，而間接引語在無形中融入了敘述者的立場，這種用詞和句法的選擇表現(xiàn)了作者對敘述者所傳達的信息不能確定和認同的態(tài)度。同時讀者了解到，伯爵為他的行為深表悔意，想盡各種方法彌補他的過失。這不僅表現(xiàn)在硝煙一散盡，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侯爵夫人的家庭求婚，而且當事情水落石出時，他甘愿在沒有權(quán)利只有義務(wù)的婚約上簽字，以萬般的謙恭默默地等待原諒，達到了一種忘我無私的境地。對于伯爵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特征全知敘述者從未有過直接的描述，這不能不說和作者的表現(xiàn)意圖有關(guān)，克萊斯特正是把思考的空間留給了他的對話伙伴——讀者，讓讀者自己去得出結(jié)論。通過對人物的表情、語言和行為的解讀，讀者可以建立起事件的因果聯(lián)系，重構(gòu)人物的形象。伯爵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他只是一個脆弱不堪的普通人，完美無缺和罪大惡極只是人們頭腦中對于善與惡、美與丑范疇的習慣性的兩極分類。在一個已失去了古典主義所推崇的和諧統(tǒng)一的現(xiàn)實社會，矛盾、分裂和偶然成為現(xiàn)代人性的主要特點。打破英雄的幻象，消除時代的偏見是作者的真實意圖所在。

三

克萊斯特小說的開放性在于它不存在確定性因素，社會層面既看不到傳統(tǒng)秩序的延續(xù)，個體之中也缺乏穩(wěn)健的主體性意識?？巳R斯特本人就是一位與既有社會關(guān)系格格不入的人，這種不適應(yīng)的癥候表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是一種與傳統(tǒng)的價值規(guī)范和社會權(quán)威的脫離，也正是如此他的作品會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多維性和激烈的批評性。在《O侯爵夫人》中，克萊斯特不僅以俄國伯爵為例諷刺了泛英雄人物的陳詞濫調(diào)，而且通過侯爵夫人父親的所作所為對父權(quán)權(quán)威提出了質(zhì)疑。敘述人對侯爵夫人的父親對懷孕一事反應(yīng)的講述，無論痛心疾首還是暴跳如雷，都滲入了一種可理解的輕松調(diào)侃語氣，似乎這只是維護一個家庭的臉面和榮譽的私人事情，老頭子有他的執(zhí)拗可愛的一面。但是細究下來，父親對女兒的所做作為卻是冷酷而不近人情的，只是因為女兒的不知而孕違背了社會道德，使家庭蒙羞，就動怒開槍，并把女兒趕出了家門。而當他了解到女兒的無辜時，哭得跟孩子一樣乞求女兒的原諒，敘述人為讀者描述了一個父親與女兒和解的令人感動的場面，但是卻并不令人信服。因為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的變化實在急速，從對女兒無情的咒罵到痛哭流涕的懺悔，這一巨大的落差讓讀者對敘述人敘述的可信性產(chǎn)生懷疑，也讓讀者看到了父權(quán)權(quán)威的虛弱本質(zhì)。“父親貪婪地吻著女兒，就像情人一樣!…他只專心一意地俯視著女兒的臉，就像俯視著自己初戀姑娘的臉一樣…”［2］這樣的描述無疑在增加小說戲劇化的強度，就像高潮迭起的悲喜劇，就像忽高忽低的過山車，人物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人生高潮與低谷的存在體驗。但是有心的讀者能體會到在敘述人追求戲劇化效果的敘述立場同時作者的反諷態(tài)度，這哪里是父親與女兒和解的天倫之樂的情景，這分明是一種自以為是的虛假矯情，是對至高無上的父權(quán)權(quán)威的莫大諷刺。

四

在《O侯爵夫人》中克萊斯特還表達了對宗教的批評態(tài)度，而這正是通過敘述者不可靠敘述中所隱含的反諷顛覆實現(xiàn)的。當侯爵夫人終于能靜下心來面對她那還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小生命時，對她的隨遇而安敘述者是這樣評論的:“她那在異常難堪的處境中沒有摧毀的足夠堅強的理智，在偉大、神圣和無從解釋的造化面前完全折服了。”［2］此時敘述者的視角完全與人物的視角重合，他毫無距離地描述了人物的心理，無論真實與否，就單是把一個受到侮辱后的結(jié)果美化成“偉大、神圣和無從解釋的造化”就會讓人無所適從，是侯爵夫人在褻瀆神圣，還是敘述者的夸大之詞?毫無疑問，這是作者在通過敘述的矛盾制造理解的張力，這樣“一個更隱秘、因而更加神秘的”的上帝的禮物卻來源于伯爵人性的罪孽，世俗的丑陋與神圣的宣講就這樣被作者聯(lián)系了起來。當人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不知所措、無所適從時，就逃到了宗教的虛無中尋求慰藉，小說中的人物又何嘗不是如此?而敘述者敘述的不確定性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剛剛他還為侯爵夫人贊美這個出其不意的上帝的饋贈，卻又很快為之改變了立場，他再次描述了侯爵夫人的心理活動:“她非常有理由得出結(jié)論，此人(指孩子的父親，筆者注)必定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社會渣滓，不管把他設(shè)想在世界的什么地方，他都只可能來自那些最下賤、最卑污的敗類中?！保?］在這里，作者不僅把侯爵夫人搖擺不定的價值判斷和真實心理呈現(xiàn)出來，更主要的是敘述者敘述的矛盾也暴露無疑，敘述的不可靠性會讓讀者主動思考其中原因，領(lǐng)悟作者設(shè)置其中的諷刺意味。

1800年前后的德國社會正處于人文精神變革和政治形勢動蕩的關(guān)口，克萊斯特對現(xiàn)實的思考表現(xiàn)在他與社會權(quán)威和價值規(guī)范的分道揚鑣。古希臘式的和諧統(tǒng)一、完美勻稱不再復(fù)有，他的小說人物體現(xiàn)了在一個充滿矛盾和分裂的現(xiàn)代社會中現(xiàn)代人的復(fù)雜特征，而小說文本的中介——敘述者，也以他的不可靠敘述參與了克萊斯特的文學(xué)建構(gòu)。

［1］譚君強.敘事理論與審美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2.

［2］Heinrich von Kleist:Die Marquise von O….［M］.Philipp Recalm jun:Stuttgart，2001.

On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of Kleist’s Fiction Die Marquise von O…

Fu Tianhai Liu Ying

From three aspects of humanity and patriarchy as well as religion，this paper analyses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of Kleist’s fiction Die Marquise von O…and reveals the true intent of the author in the dialogue with the reader established through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Kleist;unreliable narration

I106.4

A

1672－6758(2011)07－0103－2

付天海，在讀博士，副教授，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北京。郵政編碼:100089

劉穎，碩士，副教授，遼寧師范大學(xué)，遼寧·大連。郵政編碼:116029

Class No.:I106.4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宋瑞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