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苑華
(華僑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喬萬尼·阿瑞吉[注]阿瑞吉于1937年出生在意大利米蘭,1960年獲得米蘭博克尼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深受博克尼大學新古典主義影響,1963年赴非洲的津巴布韋負責倫敦大學分校羅得西亞與尼亞薩蘭大學學院工作,1969年回到意大利進入特蘭托大學任教,1979年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賓厄姆頓分校的費爾南德·布羅代爾中心工作,與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特倫斯·霍普金斯一起從事世界體系理論研究。阿瑞吉從政治經濟學上創(chuàng)立了獨具特色的“經濟學的世界體系分析”。他一生中寫下了大量的論著,代表作包括《自由主義的終結》(合著,1989)、《漫長的20世紀》(1994)、《現(xiàn)代世界體系的混沌與治理》(合著,1999)、《東亞的復興:以500年、150年和50年為視角》(合著,2003)、《亞當·斯密在北京》(2007)等,其中,后三部著作被國際學術界稱譽為“我們時代的三部曲”,他的許多著作被翻譯15種以上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發(fā)行,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良好的學術影響。(Giovanni Arrighi,1937-2009)是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家、世界體系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之一。反體系運動理論是阿瑞吉的世界體系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組成部分。阿瑞吉對反體系運動的思考為人們具體地理解反體系運動提供了某種有益的理論資源。不過,我國學術界對阿瑞吉的反體系運動理論的關注非常不夠,這種狀況顯然會制約我們全面地了解世界體系理論的本質內涵和真精神。本文以阿瑞吉的反體系運動理論為切入點,具體地討論一下它的性質、困境與出路等內容,拋磚引玉,求教方家,期待深入研究。
反體系運動理論著眼于思考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過程中的反體系運動。哪些運動是反體系的運動?世界體系的馬克思主義者普遍認為,自法國大革命以后的所有社會運動,比如,1848年歐洲革命、巴黎公社運動、1917年蘇俄革命、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中國“文化大革命”以及20世紀的拉美民族解放運動和80年代末的前蘇東劇變等等,都是反體系運動,亦即抵制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的反抗運動。那么,這類運動到底是階級斗爭的還是非階級斗爭的運動呢?
阿瑞吉認為,反體系運動是發(fā)生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過程中的民眾抗議活動,具體地說,它包括兩種抗議活動:一是外圍地區(qū)國家和民族抗議中心地區(qū)國家推行不平等、不公正的資本主義貿易制度;二是中心地區(qū)國家的一些民眾抗議體系內的不平等、不公正社會經濟制度,也就是說,反體系運動反的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世界化及其壓迫性和剝削性,且運動的主體是由包括資本主義國家的民眾和非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組成的,正因此,不少西方學者把反體系運動理解為民眾抗議活動,可是,反體系運動本身是復雜的,并不是純粹的民眾抗議活動。正如他說過的:“在過去幾十年間,在關于民族解放與階級沖突之間——民族解放斗爭與無產階級解放斗爭之間——關系的論述中,存在著三種明顯不同的觀點。民族斗爭被視為類似于階級斗爭,因為每一革命運動都會將被壓迫者組織起來,并且隨著運動的勝利,根本改變世界規(guī)模積累過程的社會結構。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還被視為具有歷史相關性,并因而具有理論相關性,但由于二者歷史軌跡不同,它們的性質是不同的:一種通過擴展和加深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運行的國家間層面而趨向于再生產這種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另一種則通過消滅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特征——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關系而趨向于消滅這種資本主義世界經濟。我們認為,上述關于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之間關系的第一種觀點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觀點,第二種觀點是一種政治觀點,第三種觀點是一種歷史理論觀點?!盵1]313阿瑞吉告訴我們,發(fā)生在現(xiàn)代世界體系中的反體系運動通常表現(xiàn)為民族解放斗爭和無產階級解放斗爭兩種類型,它們二者既相區(qū)別又相聯(lián)系,不能簡單地把民族解放斗爭歸結為非階級斗爭的活動,也不能簡單地說無產階級解放斗爭全然就是階級斗爭的而不是民族解放斗爭的活動。就民族解放斗爭而言,比如拉丁美洲地區(qū)民族解放斗爭、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等,都表現(xiàn)為一個民族反抗另一個民族的殖民統(tǒng)治和壓迫的解放斗爭,也就是說,民族解放斗爭實際上是指邊緣地區(qū)國家和民族抵抗中心地區(qū)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殖民主義入侵和統(tǒng)治的斗爭。就無產階級解放斗爭而言,比如1848年歐洲革命、巴黎公社革命、蘇俄“十月革命”、“1968年革命”等,都表現(xiàn)為無產階級反抗資產階級的剝削和壓迫的斗爭,它不僅客觀地存在于現(xiàn)代世界體系之中,而且“成為現(xiàn)代世界體系轉變的日益顯著復雜力量”[1]314。
由此可以看出,民族解放運動為的是一方面消除體系內的不平等問題,另一方面抵制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而無產階級解放斗爭則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破壞力量,為的是解除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政治武裝”,建立一個實現(xiàn)了無產階級解放的世界體系,這正是它們被西方人視為左派激進主義運動的原因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講,“1917年的俄國十月份革命”之所以是“現(xiàn)代世界體系政治歷史的一個轉折點”[1]314,就在于“布爾什維克表明自己是工人階級為共產主義而斗爭事業(yè)的領導者,而共產主義是19世紀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社會運動’……的派生物”[1]314。所以說,無產階級解放斗爭作為反抗資產階級的剝削和壓迫的斗爭,也是一場反對資產階級政治國家體系的斗爭,因此,無產階級解放斗爭有時也表現(xiàn)為民族解放斗爭,追尋民族自立、國家主權和領土獨立與完整。
總之,反體系運動究竟是階級斗爭還是民眾抗議活動,并不難判斷,問題在于人們選擇了什么樣的判斷落腳點。以阿瑞吉之見,只要反體系運動出于對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擴張和不平等貿易體系的反抗,都可以視為某種階級斗爭活動。正如他強調的那樣,“只要我們生活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之中,就會有階級斗爭,而且階級斗爭會在世界體系所有國家內部持續(xù)存在,而不論其政治色彩如何。一些制度關于其國家疆界內不存在階級斗爭或不再存在階級斗爭的聲明只是毫無分析內容的意識形態(tài)聲明。階級斗爭的現(xiàn)實社會基礎在現(xiàn)存的所有國家內部都沒有消失,包括那些民族解放運動取得政權的國家?!盵1]318
在阿瑞吉看來,反體系運動不僅客觀地存在于現(xiàn)代世界體系之中,而且已經成為“世界歷史的一種組織力量”[1]313,是反對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和新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的重要抵抗力量。這樣一來,世界范圍內的反體系運動在客觀上必將遭遇來自中心地區(qū)資本主義霸權勢力的粗暴干涉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顯然,了解和清除那些附加在反體系運動身上的各種困境及其形成原因,就成了研究當前反體系運動的首要內容。
那么,目前的反體系運動遭遇了什么樣的困境呢?阿瑞吉曾經提出:“反體系運動在當代的困境基本上就是階級和地位集團概念所陷入的困境。因此,如果不首先以世界體系觀點重新思考這兩個概念,我們便無法歷史地或前瞻性地分析反體系運動。”[1]327這就告訴我們,反體系運動的困境源于階級與地位集團在當代的變化。
就階級而言,傳統(tǒng)意義的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已經不存在了,新興的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關系變得更加復雜。一方面,真正的資本家退居二線,也就是說,他們退出勞資的矛盾關系,甚至扮演勞資沖突的仲裁者。這樣一來,給公眾造成了一個假象:資本家在當代消失了。另一方面,工人階級在當代發(fā)生了內部分化。比如,在今天的歐美國家中,工人階級隊伍分化出金領、白領、藍領、赤貧工人階層,其中,以白領和藍領工人居多,它們組成了通常所說的“中產階級”,大量的白領和金領工人不僅是企業(yè)的雇工而且是企業(yè)的股權持有者。也就是說,他們這些人既是工人又是“資本家”,已不是傳統(tǒng)意義的工人。于是,有人就提出,歐美國家的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被純粹的勞資矛盾所取代,成了當代社會的主要矛盾。問題在于,這種轉變不只是工人階級本身分化所表現(xiàn)的那么簡單,重要的是當代無產階級解放斗爭失去了核心主體力量,沒有了這樣的主體,斗爭運動自然會陷入困境。
就地位集團而言,從市場經濟上看,地位集團排斥市場競爭機制,偏向于壟斷經營,追求超額壟斷利潤,但從道德秩序上看,它們都必須遵守市場經濟的等價交換和公平交換規(guī)則,比如跨國集團(公司)。正因此,地位集團往往又是指道德秩序的載體,同處一個地位集團的人們擁有一致的道德秩序和價值準則。隨著世界經濟一體化進程的不斷推進,跨國集團不僅成為發(fā)展經濟一體化的載體,而且成了傳播普世倫理的急先鋒,以企業(yè)文化和企業(yè)核心價值觀為內容,構建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規(guī)范企業(yè)經營行為,提高企業(yè)的國際信譽,樹立企業(yè)的國際形象。由此可見,地位集團實則也是利益集團。同樣,在一個社會之中,地位集團都是那些具有壟斷能力的群體,既表現(xiàn)為資本家聯(lián)合體,也表現(xiàn)為其他社會組織,乃至政府機構和行業(yè)部門。它們掌握著一定的社會資源和操控權力,因而是反體系運動的現(xiàn)實制約力量,乃至破壞力量。因為只有符合它們利益要求的才是道德的,否則,它們將會動用政治權力限制、取締,乃至瓦解反體系運動。阿瑞吉還批評地提出,歐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在當代借口“人權”、“民主”、“自由”,在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qū)推行所謂“普世價值”,這種行徑本身與地位集團的道德秩序和價值準則是矛盾的,因為歐美資本主義在當代的全球性擴張本質上是一種霸權主義行徑,是把一個地位集團的道德秩序和價值準則強加到其他地位集團的頭上。阿瑞吉反對普世價值論的理論依據來自亞當·斯密的市場經濟論,之所以普世價值論忽悠人,就在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彎曲的而不是平面的;之所以是彎曲的世界,就在于它是由多元地位集團構成的共同體,體現(xiàn)了世界的多元價值訴求的合理共存。只有這樣,世界才顯得平等、公正。而平面的世界是指世界只遵循同一個模式、同一個道德秩序和價值準則,實則是要求全世界都只遵循歐美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秩序和價值準則。由此可見,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地位集團在當今的變化極大地限制了反體系運動的空間擴張和爆發(fā)程度。
阿瑞吉認為,反體系運動的困境表現(xiàn)可以概括為如下幾種情形:
其一,盡管各地反體系運動此起彼伏,但是它們“在極大程度上是潛在的”,或者說往往在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tài)上表現(xiàn)出某種虛弱的反抗。
其二,盡管當代資本主義的剝削和壓迫比過去還要嚴重,但是反抗者反倒表現(xiàn)出過度的克制,即便需要反抗,也只是采取某種極其軟弱的斗爭方式,比如罷工、游行、騷亂、外逃等等,從而造成了抗議活動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極其弱小。
其三,運動性質模糊。比如,反體系運動作為一種社會運動,在今天的世界形勢下,到底是“國際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運動,還是民族解放運動,還是無產階級解放斗爭運動呢?如果是第一種運動,那就意味著它是新左派激進主義運動;如果是第二種運動,那就意味著它是某個國家和民族反對殖民主義統(tǒng)治、尋求民族獨立和解放的運動;如果是第三種運動,那就意味著它極可能是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民眾運動,因為它不是出于奪取國家政權而發(fā)動的暴動,所以不能稱之為無產階級解放斗爭運動。
其四,真正的社會主義運動總是發(fā)生在邊緣地區(qū)國家和民族中,而中心地區(qū)國家則普遍爆發(fā)民眾抗議活動,這樣的空間格局造成了世界反體系運動的分化,進而導致社會主義運動對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破壞力減弱,而那些發(fā)生在中心地帶的民眾抗議活動雖然直接地沖擊了當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但它們卻不可能動搖資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最終歸于經濟利益的某種滿足。
其五,反體系運動自19世紀以來就一直處于不平衡發(fā)展狀態(tài),盡管如此,但是反體系運動在今天卻依然異常不平衡,存在許多薄弱環(huán)節(jié)會被反“反體系運動”者所利用,尤其會被一些政治集團所利用,成了它們謀取政治資本和權力的工具,從而導致反體系運動本身的正義性和進步性的喪失。
其六,當代反體系運動以青年學生為主力軍。由于西方國家的當代工人階級的革命熱情減退、革命意志脆弱、參與程度有限,成了運動的邊緣力量,因此青年學生的抗議活動往往持續(xù)時間短、沖擊力有限,不可能對當代資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構成真正的威脅。
其七,斗爭對象和目的抽象。20世紀50年代以來,反體系運動以反戰(zhàn)運動為主要形式,即便是著名的“1968年革命”,也是一場以反戰(zhàn)為旗幟的學生抗議活動??傮w上看,一是反對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的霸權主義戰(zhàn)爭,二是反對前蘇聯(lián)的霸權主義戰(zhàn)爭,這些在某種意義上講極大地淡化了反體系運動的階級斗爭性質。
總而言之,不論在東方國家還是在西方國家,現(xiàn)在都看不到大規(guī)模的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解放斗爭,我們所看到的是,所有國家都被卷入全球化浪潮之中,在這一浪潮的沖擊下,反體系運動自覺不自覺地把反核威脅、反生態(tài)危機、反霸權主義、反恐怖分子當作了自己的斗爭對象,這樣一來,反體系運動完全滑出傳統(tǒng)軌道,淪為西方普世價值的宣傳隊。
為什么反體系運動在當代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呢?以阿瑞吉之見,究其原因,可能包括如下幾條:
第一,伴隨前蘇東社會主義國家的覆滅,世界范圍內的反體系運動在當代世界體系的進程中也走向了有史以來的最大低潮狀態(tài),不論民族解放斗爭還是無產階級解放斗爭,都呈現(xiàn)出這樣的情景!與此同時,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左派運動也長時間地停頓下來了。
第二,通過反體系運動掌握了國家政權的社會集團漸漸地陷入了普遍的、嚴重的官僚主義制度中,腐敗之風日益盛行,也在客觀上削弱了反體系運動的正義性。
第三,冷戰(zhàn)結束以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乘勢而上,搶占地盤,開疆拓地,開啟了新一輪的資本主義全球化浪潮,在客觀上極大地壓制了反體系運動東山再起。
第四,一方面,“歐洲左派的前進動力和一定程度上成功的組織形式所賴以產生的條件已經為資本主義發(fā)展進程本身所完全破壞……”[1]341;另一方面,“具有潛在重要性的(反體系)趨勢越來越多地產生于歐洲左派傳統(tǒng)組織中心之外”[1]341。這在客觀上嚴格地限制了反體系運動在中心地帶爆發(fā)的可能性。
第五,美國霸權主義行徑和反恐斗爭遮撇了反體系運動。雖然當代世界體系中仍然存在著局部地區(qū)的騷亂、動蕩,乃至戰(zhàn)爭,但是諸如索馬里戰(zhàn)爭、科索沃戰(zhàn)爭、海灣戰(zhàn)爭、阿富汗反恐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以及目前中東亂局等等,它們都不是民族解放斗爭,更不是無產階級解放斗爭,而是來自歐美資本主義的霸權主義、新帝國主義、新殖民主義故意制造出來的混亂局面,其用意在于搞亂他人,發(fā)展自己。用阿瑞吉的話來說,這些亂象正是歐美資本主義霸權(尤其是美國霸權)在當代走向終結時所發(fā)出的孤注一擲、垂死一搏。歐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甚至假借反恐之名倒行逆施地推進其霸權主義,壓制世界人民的反體系運動,企圖拯救世界資本主義于目前的金融危難之中。
第六,西方壟斷資本集團牢牢地控制住話語權,操控大眾傳播工具,意識形態(tài)地選擇和傳輸公共信息,有意編造虛假信息來誤導公眾,把具有正義性的反體系運動污蔑成恐怖主義活動而加以丑化、妖魔化,以期在思想意識上率先瓦解反體系運動的精神陣線。
以上這些內容都與當代資本主義發(fā)展緊密相關,或者說,反體系運動的困境本身根源于當代資本主義體系擴張以及新帝國主義??梢?,在目前形勢下把拯救反體系運動之希望寄托于當代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是非常不明智的。阿瑞吉也說過:“在國家的‘國家狀態(tài)’和資本主義的‘資本主義’性質迅猛發(fā)展的情況下,假如我們要有效地應付我們所面臨的實際困境,我們的的確確亟須重新制定戰(zhàn)略,也許還應包括意識形態(tài),以及世界反體系運動家族的組織結構。我們知道這會給體系本身和現(xiàn)狀的操縱者制造客觀矛盾。但它為反體系運動制造的困境幾乎同樣嚴重。因此我們不能依靠進步的‘自動性’;因此我們不能放棄對我們真實歷史選擇的批判分析。”[1]312以阿瑞吉之見,“對我們真實歷史選擇的批判分析”,其實意味著對當代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以及現(xiàn)存的社會主義運動的批判分析。從這個意義上講,解救反體系運動的出路需要遵循以下方案:
首先,要像馬克思說過的那樣,“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在世界范圍內組建反體系運動戰(zhàn)線。雖然這并不意味著真的是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但也警示我們組建世界反體系運動的網絡化系統(tǒng)已經成為一種需要了。阿瑞吉提出,如果反體系運動能夠利用今天的網絡信息技術傳輸反體系思想和行動方案,那么不僅組建一個反體系運動的世界性網絡體系會變得容易多,而且反體系運動的發(fā)展也會有了保障機制。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世界性的、有組織的、有計劃的反體系運動就將能夠有效地扼止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和阻斷新帝國主義對邊緣地區(qū)國家和民族的發(fā)展的破壞??梢姡殡S經濟一體化和新全球化浪潮的不斷發(fā)展,資本集中通過國際貿易、國際金融和跨國公司的運行而加強了。雖然目前情況下它們仍然服務于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擴張,但是既然反體系運動在今天轉變?yōu)檫吘壍貐^(qū)的民族主義運動,那么第三世界國家和民族必然聯(lián)合起來共同反對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這樣一來,我們的“歷史選擇”是團結“世界反體系運動家族”的成員,形成一股強大的反體系運動的真實力量。比如,古巴、委內瑞拉等國家聯(lián)合起來組建了拉丁美洲的新社會主義戰(zhàn)線。只有這樣,才能有力地回擊美國霸權主義的干涉和抵制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擴張。
其次,人們應當自覺地以“社會主義世界體系的‘社會主義’方式,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我們確定‘進步’與否的方式”[1]344來消除“依靠進步的‘自動性’”之惰性,積極主動地調整和變革當前的反體系運動的格局和方向?!昂喍灾瑔栴}是——假定我們共同地、積極地致力于促進這種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向某種社會主義世界體系轉變”[1]344,那就需要像馬克思所說的那樣,重新組織社會主義運動,而不是削弱它。馬克思主義在當今世界中之所以擁有重大的影響力,就在于它為反體系運動的未來確立了明確的方向。阿瑞吉還強調道:“自從作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理論和社會主義過渡學說建立以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力就從世界資本主義的中心不停地向其日益擴大的邊緣地區(qū)轉移?!盵2]9這里表面上看是在言說馬克思主義的“過時論”,其實不然!實際上,這段文字的意思也可以解釋為: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在邊緣地區(qū)的貧窮國家和民族中依然發(fā)揮著巨大的指導作用,就在于這些國家的民眾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自覺地組織起來,積極地參與到反對帝國主義的壓迫和剝削的解放斗爭中。因此,只有這樣的反體系運動,才能對當代資本主義霸權造成破壞性沖擊。馬克思主義不是用來解釋世界的,而是用來武裝和組織革命力量的理論。
再次,反體系運動必須丟掉西方中心主義文化價值觀,選擇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價值觀。今天,歐美資本主義霸權打著“人權”、“民主”、“自由”等所謂普世價值觀旗號,在意識形態(tài)上設置各種“陷阱”,誘導、乃至操控公眾意志服從于它們的霸權主義。馬克思當年就深刻地批判過這種普世價值觀的虛偽性,用今天的話來說,這類普世價值觀只能算作某種“概念股”,也是一種“期貨式”的東西,其虛擬性是它的首要性。阿瑞吉認為,只要是自覺地組織起來的解放斗爭,就不能沒有馬克思主義在其中發(fā)揮作用,因為“馬克思元素”成了反體系運動的思想“酵母”和精神導師,這本身又是因為反體系運動一直以來都是反對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和資本主義霸權的,因而,發(fā)生在中國、越南、古巴以及葡屬非洲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正是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組織起來的,并且走向了勝利。與此相比,20世紀60年代以后的西方“左派”運動從表面上看帶有激進主義色彩,可是它們實際上不是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組織起來的,它們往往都表現(xiàn)為一時的激進主義沖動,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因此,那種認為“1960年代后期和1970年代早期的第一世界日常生活與馬克思《資本論》之間沒有某種直接聯(lián)系”的判識是“并不完全正確”[2]10,即便“在馬克思的資本理論與菲德爾·卡斯特羅(Fidel Castro)、阿米爾卡·卡布拉爾(Amilcar Cabral)、胡志明或毛澤東的馬克思主義之間存在著巨大鴻溝,這條鴻溝只有依靠對馬克思主義整體歷史的信仰行動才能填平”[2]10,而不可能用西方左派激進主義運動來彌合,更不可能用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竭力推銷的經濟全球化和世界一體化來確證。
最后,中國在當代的成功崛起也意味著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關乎未來世界的發(fā)展方向,也關乎未來反體系運動。阿瑞吉對中國崛起問題的研究著眼于揭示其原因及其對未來世界的歷史進程的影響。在他看來,今天的中國崛起已經成了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全面擴張在20世紀遭遇的最大“拐點”。其一,它們確證了世界資本主義的“非自然增長的發(fā)展道路”沒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中國式的“自然增長的發(fā)展模式”;其二,確證了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沒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中國特色的國家市場經濟模式;其三,確證了世界資本主義不平等交換的貿易模式沒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建基于絲綢之路的中國特色的貿易模式。[4]中國崛起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是,其中有一條是不可否認的,這就是中國政府的有效工作。那么,中國政府又為什么能夠發(fā)揮有效的作用呢?阿瑞吉認為,這一問題的答案實際上就是中國現(xiàn)行的社會制度本身所具有的優(yōu)勢是西方資本主義制度所無法比擬的,雖然阿瑞吉沒有明確地肯認中國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的,但是這并不等于他明確地否認了中國社會制度是社會主義的,由于他已經肯認了中國社會制度既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也不同于中華帝國的社會制度,因此我們可以推斷:阿瑞吉至少已經承認中國社會制度是一種新型的社會制度,這應當是指當今中國現(xiàn)行的社會主義制度。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僅代表了未來世界的發(fā)展方向,而且成了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擴張的“終結者”。
以上分析表明,阿瑞吉對反體系運動的思考是系統(tǒng)的、深入的,體現(xiàn)了經濟學的世界體系分析的解釋優(yōu)勢。不過,與其他學者的理論相比較,阿瑞吉的反體系運動理論也存在著一些理論困境需要我們給予一定的關注。
第一,從經濟因素層面規(guī)范和界說反體系運動的性質、困境、原因及其出路,雖然可以說得通,但是這種分析顯得單薄、抽象而且超階級性。事實上,阿瑞吉傾向于用階級斗爭來理解反體系運動,沃勒斯坦傾向于用民眾抗議運動來理解反體系運動,霍普金斯則傾向于用恐怖的民眾抗議活動來理解反體系運動。為什么出現(xiàn)這樣的差異呢?可能的原因是,阿瑞吉受其經濟學背景影響較大。他在經濟學的世界體系分析的引導下將反體系運動理解為某種經濟利益之爭。在他看來,階級斗爭不過是經濟利益的斗爭,階級和地位集團也不過就是經濟利益趨同的某種社會群體,因而,反體系運動之所以是階級斗爭,就在于它本質上是一個利益群體反對另一個利益群體的利益斗爭,無論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解放斗爭,還是邊緣地區(qū)國家和民族反對中心地區(qū)國家的殖民主義的解放斗爭,都是圍繞經濟利益來進行的斗爭,所謂不平等發(fā)展實則是利益均沾的不平等。沃勒斯坦在歷史社會學的世界體系分析的引導下將反體系運動理解為民眾抗議活動,盡管如此,但由于西方學者往往將西方社會勢力劃分為左、中、右三派力量,因而沃勒斯坦也遵循了這一劃分模式把反體系運動分為左中右三類,以他之見,左派激進主義是偏左力量中的激進派,也是相對于偏右力量中的極端保守主義來說的,左派激進主義運動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狀的極端不滿的表達,比如對霸權主義戰(zhàn)爭、社會不公平(異化)、社會腐敗等問題都可能引發(fā)左派激進主義運動?;羝战鹚够旧险J同了沃勒斯坦的主張,不過,他還認為,左派激進主義運動所爆發(fā)的破壞力使其成了某種恐怖事件。其實,霍普金斯不支持左派激進主義運動,他在70年代初的北美學生運動中表現(xiàn)消極、保守,不像沃勒斯坦和阿瑞吉那樣傾向于激進主義,因為后者支持和參與了學生運動。從總體上講,阿瑞吉與他們對反體系運動的一致性認識表現(xiàn)在:其一,在總的指認上都保持了某種“一致性”,比如阿瑞吉有時也用民眾抗議運動來指認反體系運動,沃勒斯坦也在一定意義上指認了反體系運動包括了階級斗爭;其二,在世界體系分析中都遵循了“中心—邊緣關系”范式,都能夠以這一不平等關系為基準來理解反體系運動的性質、困境、原因和解決之道;其三,他們都抹殺了社會主義運動與民族解放運動以及與西方左派運動之間的原則界限,實際上混淆了它們的根本屬性,這樣一來,非但不能說清楚反體系運動的真相,還極可能誤導人們關于反體系運動的認識,比如霍普金斯的“恐怖說”,在客觀上為一些人丑化和妖魔化反體系運動提供了某種支持。同時,我們還應當看到,即便阿瑞吉本人承認了反體系運動是階級斗爭的,也不等于他用階級分析法來理解反體系運動,要不然,他怎么會混淆民族解放運動與無產階級解放斗爭的性質呢,也就是說,阿瑞吉與其他學者一樣,仍然運用了超階級分析法來理解反體系運動,這樣一來,他的反體系運動理論就不能說是歷史唯物主義的。
第二.對反體系運動的困境的理解不同,導致他們對產生反體系運動的困境的真正根源的誤判。前文分析顯示,阿瑞吉把反體系運動的困境歸結為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不斷擴張和前蘇東社會主義國家的覆滅所致,這的確也算是一種原因,然而,它們卻還不是最后的原因,因為它們本身也是其他因素導致的結果。換言之,上述兩方面不是產生反體系運動的困境的根本原因。作為一名新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家,阿瑞吉理應熟悉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基本矛盾理論,理應優(yōu)先審查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狀況,揭示其變化狀況對反體系運動的演變和發(fā)展所產生的根本影響。事實上,他沒有這么做,不僅如此,還在其論著中批評了馬克思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理論,不承認社會基本矛盾的事實存在,這樣一來,他只能從此之外尋找作為原因的因素了,因此上述兩方面成為他的原因論內容也就不足為怪。問題在于,把產生反體系運動的困境的原因歸結為上述兩方面,回避了問題的事實核心,不僅不能引導人們正確地認識反體系運動的困境,而且無法啟示人們尋找有效的、果敢的解決問題之對策??梢姡渚窒扌允敲黠@的。再者,他已經從階級斗爭角度來理解反體系運動,為什么不能由此導出這樣的結論——資本主義私有制是這個社會的萬惡之源——呢!這應當歸咎于其自身的認識根源。阿瑞吉的世界體系分析是經濟學的,其理論帶有濃厚的經濟主義色彩,正因此,他在研究方法上推崇亞當·斯密而不是卡爾·馬克思,他不僅批評馬克思誤解了斯密的經濟學理論,而且用斯密的理論來修正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不僅為斯密申辯而且將斯密抬到馬克思之上,甚至指證斯密理論在當代的解釋效力遠遠超過了馬克思理論。由此來看,阿瑞吉的反體系運動理論處于斯密的經濟主義視野中,這恰恰導致他雖然一面強調了反體系運動是階級斗爭,另一面卻否認當代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革命斗爭的必要性,無視當代無產階級實現(xiàn)自身解放的客觀訴求。從馬克思主義上看,當代反體系運動的困境及其根源在根本上仍然表現(xiàn)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以及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斗爭,生產資料資本主義私人占有制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矛盾依然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固有的主要矛盾。從這個意義上講,阿瑞吉所說的那些困境和原因都不過是社會基本矛盾和資本主義固有矛盾在當代的具體表現(xiàn)而已,具體層面的內容不等于根本層面的內容,二者之間的本質差異不允許人們將它們互相取代和互換使用,否則,非但不能說明問題,反而使問題變得復雜、混亂。當然,阿瑞吉的分析困境并不是孤立的事件,在其他學者的分析中也時常出現(xiàn),他們的理論界面和側重點卻有所不同,比如沃勒斯坦從歷史學和社會學視野中運用“大歷史視野”和“結構周期性變化”思維,提出了反體系運動是發(fā)生在現(xiàn)代世界體系中的邊緣對抗中心的斗爭,雖然也包括某種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斗爭,但是主要的還是民眾抗議活動。
第三,對社會主義的理解不同,導致他們對反體系運動的未來方向的設計不同。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替代物,社會主義社會是人類歷史的新階段、新形態(tài)。沃勒斯坦也說過,人類史經歷了三個狀態(tài):第一種是封建主義政治帝國統(tǒng)治狀態(tài),第二種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狀態(tài),第三種是社會主義世界體系;也就是說,沃勒斯坦把社會主義世界體系視為現(xiàn)行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未來方向。這一主張也再現(xiàn)于阿瑞吉的世界體系理論之中。由此看來,世界體系的馬克思主義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上似乎與馬克思主義有相同的認識,其實不然!這是因為他們的社會主義并不是馬克思主義所說的社會主義。其一,沃勒斯坦和阿瑞吉的社會主義是關于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一種管理模式,并非馬克思主義所說的社會形態(tài);其二,沃勒斯坦和阿瑞吉都是從現(xiàn)代世界體系的演變邏輯上理解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內涵,并非馬克思主義所說的“一個人類必然發(fā)展階段”;其三,沃勒斯坦和阿瑞吉都把社會主義運動理解為左派抗議活動,歸結為反體系運動之一種,并非馬克思主義所說的社會革命。[5]這樣看來,盡管沃勒斯坦和阿瑞吉把反體系運動的未來走向與社會主義運動聯(lián)系起來,但是他們并不主張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運動來規(guī)范、改造和引導時下的反體系運動,相反,他們在文章中激烈地批評了蘇俄“十月革命”,也不承認20世紀中國革命的社會主義性質。問題還在于,從他們的理論邏輯出發(fā),反體系運動既不能被導向1848年革命和1917年蘇俄“十月革命”,也不能被導向“1968年革命”,而只能被導向漸進主義經濟革命,這就是阿瑞吉所說的亞當·斯密的“勤勞革命”(所謂勤勞革命是指中華帝國制度下的市場經濟發(fā)展道路演進,其現(xiàn)實的模式是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阿瑞吉看來,中國在當代的崛起并非得益于所謂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革命,而是得益于中國政府使得古老的“勤勞革命”在當代社會發(fā)展中煥發(fā)出新的活力,批評了西方學者錯誤地把中國崛起歸結為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的勝利,強調了今日中國興起的新型“勤勞革命”不僅是發(fā)展市場經濟的力量所在,也是反體系運動的未來走向,因為反體系運動反對的資本主義建立在工業(yè)革命基礎上。工業(yè)革命是本質上不同于“勤勞革命”的發(fā)展模式,它不僅依賴于對資源能源的大量消耗,而且制造了大量的現(xiàn)代社會問題,尤其壓制了邊緣地區(qū)國家和民族的平等發(fā)展,這正是反體系運動的反對內容。[6]因此,未來反體系運動必然轉向中國的“勤勞革命”,把中國崛起的成功經驗介紹給邊緣地區(qū)國家和民族,并且以“勤勞革命”為“摹本”,重建反體系運動,使之少一些激進主義,多一些人文主義,從而使之成為和諧世界的現(xiàn)實承擔者和推進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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