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放
(華南師范大學 嶺南文化研究中心/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多維視野下的辛亥革命史研究
謝放
(華南師范大學 嶺南文化研究中心/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辛亥革命的發(fā)生和結局受到多種因素的制約和影響。革命運動是原動力,立憲運動是助推手,清末新政是催化劑。應該以多維的視野來研究辛亥革命發(fā)生的原因、進程、結局和影響,總結其歷史特點和經(jīng)驗教訓。
辛亥革命 立憲運動 清末新政
武昌起義后不久即問世的蘇生《中國革命史》(辛亥九月出版)可以說是關于辛亥革命史的最早著述,而1912年6月刊行的渤海壽民編《辛亥革命始末記》則是最早以“辛亥革命”命名的史書。所以,辛亥革命史的研究也有了近百年的歷史。不可否認,辛亥革命史長期以來將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的活動作為研究主線。雖然自20世紀80年代以后,學術界開始逐漸關注和研究立憲運動和清末新政,并給予了新的審視和評價;但正如朱育和教授所指出,由于受中國現(xiàn)代革命話語的較大影響,仍然形成了一種“以孫中山為中心”的辛亥革命史。①朱育和:《關于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幾個問題》,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
如果從多維視野來審視辛亥革命,這場革命實際上應該包括三個“運動”,即革命派領導的革命運動、立憲派發(fā)動的立憲運動和清政府推行的新政。②最近出版的張海鵬、李細珠著《中國近代通史》第五卷《新政、立憲與辛亥革命》(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在論述1901-1912這段歷史時,雖然總的敘述框架還受以往的辛亥革命史體例的影響,但是已經(jīng)開始用較多的篇幅來關注和研究清末新政和立憲運動。后兩者之所以長期以來不被列入革命的范疇,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人們對革命的理解比較狹義,認為只有流血的武裝斗爭才算是革命。其實,1902年梁啟超發(fā)表《釋革》一文,就對革命的涵義作了較恰當?shù)年U釋,認為革命的涵義有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分:傳統(tǒng)話語中革命的基本含義是指以武力推翻前朝的改朝換代,“皆指王朝易姓而言”;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革命則包含英語的reform和revolution之義,前者如1832年的英國國會改革運動,后者如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③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第368-36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從革命的“內容”而不僅從“形式”來講,只要社會制度和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根本性的變革,都可稱得上是一場革命。清末立憲運動的根本目標是要建立君主立憲政體和資本主義社會;而清末新政就推行者的主觀愿望來說,自然是為了維護自身的統(tǒng)治,但其客觀效果卻是促進了資本主義因素在中國的出現(xiàn)和成長,為社會制度和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變革作了鋪墊和積累。
辛亥革命的發(fā)生,首先是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長期堅持不懈的結果,這是不爭的歷史事實。早在1894年,孫中山在檀香山創(chuàng)立了中國近代第一個民主革命團體興中會,第一次在中國提出了“振興中華”的口號和民主革命的綱領“驅除韃虜,恢復中國,創(chuàng)立合眾政府”。孫中山領導興中會于1895年發(fā)動了廣州起義,1900年又發(fā)動了惠州起義。兩次起義雖然失敗,但國人對革命的認知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正如孫中山所說,廣州起義失敗后,“舉國輿論莫不目予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謾罵之聲不絕于耳;吾人足跡所到,凡認識者,幾視為毒蛇猛獸,而莫敢與吾人交游也”。而惠州起義失敗后,“則鮮聞一般人之惡聲相加,而有識之士且多為吾人扼腕嘆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較,差若天淵”①孫中山:《建國方略》,見《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235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
1903年8月,孫中山在日本東京郊區(qū)青山練兵場附近創(chuàng)辦軍事學校,訓練革命軍事骨干,讓學生入學時填寫的盟書首次提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十六字誓詞。1904年4月26日在上海發(fā)行的《警鐘日報》通過發(fā)表孫中山的一封信,首次在國內公開介紹了十六字誓詞,為革命黨人提供了可以共同遵循的政治綱領。此時,孫中山作為革命運動領袖的地位,已經(jīng)得到了日益傾向革命的仁人志士的認同。章士釗在1903年譯述《孫逸仙》一書(原為日人宮崎寅藏記載孫中山革命歷史的《三十三年之夢》)的序言中說:“孫逸仙者,近今談革命者之初祖,實行革命者之北辰?!雹邳S中黃(章士釗):《孫逸仙》,見中國史學會:《辛亥革命》,第1冊,第9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1904年4月20日《警鐘日報》也指出:“有孫逸仙而中國始可為。”
1905年同盟會的成立是民主革命高潮到來的重要標志。同盟會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十六字誓詞作為政綱,其機關報《民報》發(fā)刊詞將這一政綱明確闡釋為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同盟會的政綱將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相結合,表明不僅要推翻清朝政府,還要結束兩千年來的君主專制政體。孫中山還提出了“國民革命”的概念,“所謂國民革命者,一國之人皆有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以區(qū)別于中國歷史上農(nóng)民暴動的“英雄革命”,并宣布:“凡為國民皆平等以有參政權,大總統(tǒng)由國民公舉。議會以國民公舉之議員構成之。制定中華民國憲法,人人共守,敢有帝制自為者,天下共擊之!”③孫中山:《軍政府宣言》,見《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296-297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這標志著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具有了比較完全意義上的民主革命的性質。
革命運動的迅速發(fā)展離不開革命思想的廣泛宣傳。1903年發(fā)生的“拒俄運動”是中國新型知識分子由愛國走向革命的轉折點,這一年出現(xiàn)了民主革命思想傳播的高潮。據(jù)統(tǒng)計,1903年至1905年同盟會成立前夕,革命黨人創(chuàng)辦或主持的報紙有12種,期刊有20種,影響大的革命書籍有19種。④李新主編:《中華民國史》,第1編,上冊,第192-194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出現(xiàn)了三位最著名的革命宣傳家及其代表作,即鄒容及其《革命軍》、陳天華及其《警世鐘》和《猛回頭》、章太炎及其《駁康有為論及革命書》。尤以《革命軍》影響最大,發(fā)行逾百萬冊,居清末革命書刊銷數(shù)第一位?!陡锩姟非f嚴宣布:“天清地白,霹靂一聲,驚數(shù)千年睡獅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獨立!”明確提出效法美國建立“中華共和國”,高呼“中華共和國四萬萬同胞的自由萬歲!”《革命軍》被譽為中國的人權宣言。
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一直將武裝斗爭作為革命運動的主要手段。同盟會成立之后至武昌起義前夕,革命黨人先后發(fā)動了十多次著名的武裝起義,即1906年的萍瀏醴起義,1907年廣東潮州黃岡起義、惠州七女湖起義、欽州防城起義、廣西鎮(zhèn)南關起義、光復會浙皖起義,1908年欽廉上思起義、云南河口起義、安慶馬炮營起義,1910年廣州新軍起義和1911年黃花崗起義。這些起義反映了革命黨人具有脫離民眾的單純軍事觀點和冒險主義的傾向。這是起義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后人總結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但革命黨人為了救國救民,不顧自身力量的弱小,義無反顧地投入反清起義,希望以自己的鮮血喚醒民眾繼續(xù)抗爭,這又是革命最終能夠取得勝利的重要原因之一。革命志士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革命氣節(jié)和獻身精神足以“驚天地、泣鬼神”而垂千古。黃花崗烈士方聲洞在起義前夕給父親的絕命書中寫道:“夫男兒在世,不能建功立業(yè)以強祖國,使同胞享幸福;奮斗而死,亦大樂也。且為祖國死,亦義所應爾也?!绷钟X民奔赴前線時,給愛妻陳意映留下絕筆書說:“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于悲啼之余,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⑤方聲洞《赴義前別父書》與林覺民《與妻書》皆見蕭平:《辛亥革命烈士詩文選》,第167-168,171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喻培倫就義前慷慨高呼:“學說是殺不了的,革命尤其殺不了!”⑥吳玉章:《辛亥革命》,第115頁,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革命志士為祖國的獨立和民主、為人民的自由和幸福、為主義的彰顯和實現(xiàn)而英勇獻身的精神成為了推動反清革命繼續(xù)進行的巨大動力!正如孫中山評價黃花崗起義的重大意義所指出:“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并壽。”①孫中山:《〈黃花崗烈士事略〉序》,見《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50頁。
辛亥革命之所以在武昌爆發(fā),除了湖北地區(qū)成為當時中國社會矛盾的聚集點這一重要客觀因素外,更是與革命黨人在新軍和學生中長期堅持革命的宣傳和組織工作分不開的。湖北革命黨人的活動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著重在學界和軍界發(fā)展革命力量而不輕易發(fā)難;二是革命團體屢受摧殘而不垮,革命活動屢遭鎮(zhèn)壓而不息。從1904年成立第一個革命團體科學補習所,到1906年成立日知會,再到起義前夕的文學社和共進會,武漢地區(qū)先后出現(xiàn)約三十個革命團體。而自孫中山于1906年4月派同盟會湖北分會會長余誠回湖北發(fā)展同盟會員之后,武漢革命黨人在組織上便與同盟會發(fā)生了聯(lián)系,在政治上接受了孫中山的領導。正是由于長期深入的革命宣傳和組織工作,在起義的主要領導人因官方的搜捕或犧牲或出走的危急關頭,工程第八營的革命士兵仍然按原訂計劃打響了武昌起義的第一槍。
武昌起義爆發(fā)時,孫中山雖然遠在歐美從事籌款和外交活動,但國內輿論視他為新生共和國的元首。武昌起義后第四天(10月14日)《紐約時報》刊載芝加哥13日來電稱:“孫博士是大清國革命黨的領袖,并且,如果武昌起義取得成功,他即將成為這個國家的總統(tǒng)?!雹卩嶊卦?《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第397頁,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1911年10月31日,新成立的湖北軍政府為了穩(wěn)定局勢、安撫人心,在其機關報《中華民國公報》上,以孫中山的名義發(fā)布了《中華民國軍政府大總統(tǒng)孫》布告③陳旭麓、郝盛潮:《孫中山集外集》,第541-54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雖然因歐美列強為維護其在華權益而屬意袁世凱,使孫中山的外交努力成效有限,但革命黨人仍對孫中山歐美之行給予了高度評價。1911年12月20日《民立報》發(fā)表馬君武所撰社論《記孫文之最近運動及其人之價值》,指出:“國人日望孫文之歸”,“外人之敬重孫君,非為具為革命黨首領之故也,以為有孫君之熱忱、忍耐、博學、遠謀、至誠、勇敢及愛國心,而復可以為革命黨首領。孫君今日之受歐美人崇拜,以視意大利之加利波的(按:今譯加里波第,19世紀意大利民族解放運動領袖)、匈牙利之噶蘇特(按:今譯科蘇特,19世紀匈牙利民族解放運動領袖),有過之無不及”。孫中山一回國即被選舉為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tǒng),這不僅反映了南方獨立各省代表的共同意愿,也是歷史對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的充分肯定。
長期以來,學術界十分強調辛亥革命時期革命派與立憲派的政治分野和對立。當年的革命派和立憲派也同樣如此表述。1903年12月,孫中山在《檀山新報》上發(fā)表《敬告同鄉(xiāng)書》就宣布“革命與?;?,理不相容,勢不兩立”,“決分兩途,如黑白之不能混淆,如東西之不能易位”。④《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231-232頁。梁啟超也曾聲稱:“今者我黨與政府死戰(zhàn)猶是第二義,與革黨死戰(zhàn),乃是第一義?!雹荻∥慕?、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37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同盟會成立后,雙方以《民報》和《新民叢報》為主要輿論陣地所進行的大論戰(zhàn),更使這種政治對立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睹駡蟆返谌栆浴疤柾狻钡男问桨l(fā)布了《〈民報〉與〈新民叢報〉辯駁之論綱》,列舉出雙方有重大原則分歧的12個問題,旗幟鮮明地指出,《民報》是站在國民的立場,以政府惡劣,主張國民革命以實現(xiàn)共和立憲;《新民叢報》是站在政府的立場,以國民惡劣,主張政府實行開明專制。論戰(zhàn)涉及的問題雖然廣泛,但雙方都一致承認“中國存亡誠一大問題”;所以論戰(zhàn)歸根結底的問題,是選擇暴力革命還是漸進改革的途徑來救亡圖存,以實現(xiàn)國家的獨立、民主和富強。
平心而論,革命派和立憲派的論戰(zhàn),雖然是關于中國前途的兩條道路之爭,并在要不要用暴力革命推翻清政府這個重大問題上存在著根本分歧;但是,不論是采取漸進的改革還是采取激進的革命,其最終達到的目標,都是要仿效歐美或日本在中國建立近代民主政體和資本主義社會。由此,在建立民主政治、發(fā)展民族經(jīng)濟、抵御外來侵略等方面,雙方雖有異見亦有共識?;蛟S可以說,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都是對祖國前途命運的一種深切關注,都是對如何實現(xiàn)國家強盛、民族振興的一種真誠探索,也都是對中國現(xiàn)代化道路的一種選擇。武昌起義的爆發(fā),證明了選擇革命道路的必然性和正確性。但在起義爆發(fā)之前,這場論戰(zhàn)卻為人們提供了選擇救國道路的思維空間,尤其為選擇革命道路作了有力鋪墊。而不同的政治派別的思想論戰(zhàn)之所以能夠發(fā)生,不同的政治理念之所以能夠交鋒,恰恰又是思想啟蒙和社會進步的一個重要標志。正是通過這場論戰(zhàn),不僅民主革命思想得到了一次空前的大普及,而且對于如何實現(xiàn)中國的獨立、民主和富強也有了更多的理性思考。
其實,立憲派與革命派并非一開始即處于對立地位。1899年梁啟超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辦高等大同學校,“教材多采用英法名儒之自由、平等、天賦人權諸學說,諸生由是高談革命”①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72,64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并一度與孫中山過從甚密,“咸主張革命排滿論調,非常激烈”,謀求與興中會合作,計劃共同組織革命團體。②馮自 由:《革 命逸史 》,初集 ,第72,64頁,中 華書局1981年版。1900年康有為、唐才常等人策劃的自立軍起義也是改良派以武力開辟政治改革的一次嘗試。1902年具有強烈反滿傾向的梁啟超寫下了《擬討專制政體檄文》,宣稱:“專制政體之在今日,有百害于我而無一利!”③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第380,369-370頁。并發(fā)表《釋革》一文,鼓吹革命為“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理”,“今日救中國獨一無二之法門”④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第380,369-370頁。,大力提倡“破壞主義”,呼吁“必取數(shù)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壞而齏粉之”⑤梁啟超:《新民說·論進步》,見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第244頁。。梁啟超作為20世紀初“言論界之驕子”所進行的啟蒙宣傳,在《新民說》長文中提出了落后國家現(xiàn)代化進程中“新民”即“人的現(xiàn)代化”的命題更是影響深遠。當年深受梁啟超思想影響的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曾稱梁氏“不失為一個革命家的代表”,當時的青少年“可以說沒有一個沒有受過他的思想和文字的洗禮”⑥郭沫若:《我的童年》,見《沫若文集》,第6卷,第11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梁啟超的民主觀念和革命主張實際上成為了20世紀初不少仁人志士傾心民主、走向革命的思想資源,鄒容的《革命軍》便借鑒和汲取了梁啟超的這些思想。
立憲派的主觀愿望固然是希望清政府通過實行君主立憲來避免和阻止革命的發(fā)生,但立憲運動的客觀效果卻助長了革命的聲勢??梢哉f立憲運動成為瓦解清政府統(tǒng)治基礎的另一條戰(zhàn)線,或者說成為了革命運動的助推手。1910年立憲派連續(xù)發(fā)動了四次國會請愿運動,所動員的各階層人士十分廣泛而影響深遠。參與國會請愿的社會群體涉及紳商學警報軍各界人士以及八旗士民和海外華僑,參與人數(shù)之眾多,請愿聲勢之浩大,皆前所未有。僅據(jù)直隸留下的不完整的請愿簽名冊統(tǒng)計,即包括該省72州縣紳民25 051人。至10月中旬,僅奉天一省即有二十多個城市舉行了集會,請愿簽名者多達三十余萬人。⑦候宜杰:《二十世紀初中國政治改革風潮——清末立憲運動史》,第284,311、469 -470 頁,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革命黨人創(chuàng)辦的《神州日報》、《民立報》也連續(xù)發(fā)表社論,對國會請愿運動“為民請命”的行動給予聲援和支持。⑧候宜杰:《二十世紀初中國政治改革風潮——清末立憲運動史》,第284,311、469 -470 頁,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與立憲派發(fā)動國會請愿運動相呼應,由云貴總督李經(jīng)羲主筆擬稿,會同東三省總督錫良等十八省督撫、將軍、都統(tǒng)聯(lián)銜電奏朝廷,吁請“立即組織內閣,特頒明詔,定明年開設國會”⑨《各省督撫合詞請設內閣國會奏稿》,載《國風報》第1年(1910年)第26期。,也壯大了立憲運動的聲勢。而清政府對立憲運動的橫加壓制,終于導致原來傾向于改良的人們相繼轉向了革命。據(jù)《鐵庵筆記》記載,國會請愿者“相率痛哭流涕,斫腕瀝血,上書請愿早開國會,以定邦基”;清政府則“漫然拒絕,甚至飭步軍衙門驅逐請愿諸代表,遂使天下志士灰心疾首,一瞑不顧,勢迫形驅,相率入于革命”⑩轉引自候宜杰:《二十世紀初中國政治改革風潮——清末立憲運動史》,第475頁。。
辛亥四川保路運動也是由立憲運動轉向革命運動的典型事件。1911年5月,清政府以“鐵路國有”為名將商辦川漢、粵漢鐵路修筑權轉讓給四國銀行團。在立憲派的領導下,掀起了波及全川的保路運動。立憲派無情揭露了清政府破壞憲政的行徑,指責清政府“借款收路”,“為憲政前途的根本上之破壞”?隗瀛濤、趙清:《四川辛亥革命史料》,上冊,第212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號召民眾奮起“抗官”以爭取“立憲國民的自由權”?《川漢鐵路特別股東會停辦捐輸歌》,見四川省檔案館:《四川保路運動檔案選編》,第171-172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版。,實際上是為推翻清政府制造了輿論。同盟會員則因勢利導,“組織民軍,共同革命”?曹叔實:《四川保路同志會與四川保路同志軍之真象》,見隗瀛濤、趙清:《四川辛亥革命史料》,上冊,第380頁。。以9月7日川督趙爾豐槍殺請愿民眾、制造“成都血案”為轉折點,立憲派領導的保路運動發(fā)展成為同盟會領導的武裝起義,最終成為了武昌起義的導火線。
1901年清政府開始推行的新政,在某種意義上是戊戌變法的繼續(xù)和擴大。維新運動雖然被慈禧太后所鎮(zhèn)壓,但鎮(zhèn)壓者依舊成了被鎮(zhèn)壓者遺囑的執(zhí)行者。于是有了清末十年所推行的新政,其改革舉措遠比戊戌變法范圍廣泛而更有力度,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引進“西政”的嘗試。在政治制度層面,從改革官制到彷行憲政;在司法制度層面,從革除一些酷刑到試圖建立近代法律體系和司法制度;在經(jīng)濟制度層面,從獎勵農(nóng)工商業(yè)到試圖確立近代產(chǎn)權制度;在軍事制度層面,從編練新式陸軍到確立近代軍制;在文教制度層面,從設立學堂、改革科舉到停廢科舉、建立近代學制。就廣義的涵義而言,清末新政或許也可以稱得上是一次革命。研究新政的美國學者任達即直接稱之為“新政革命”(The Xinzheng Revolution),并認為:“晚清革命本身便足以使人驚嘆不已。那已經(jīng)發(fā)生的轉變,無論在速度、范圍和持久性方面,在到當時為止的近代世界史上都是無與倫比的?!雹伲勖溃萑芜_:《新政革命與日本——中國,1898-1912》,第219頁,李仲賢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這樣的評價可能過高。新政的不少“成就”或停留于章程條文,或局限于有始無終。正如1909年御史趙炳麟所指出:“恐紙片上之政治與事實上政治全不相符,從紙片上觀之,則百廢具舉,從事實上核之,則百舉具廢?!雹谮w炳麟:《請確定行政經(jīng)費疏》,見《趙柏巖集·諫院奏事錄》卷6,第3,4頁,民國11年全州趙氏印??梢娦抡膶嶋H成效,還有待于更深入的研究。
新政的推行至少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結果:一是新興社會群體(紳商學軍)的出現(xiàn)和隊伍壯大,二是北洋集團的崛起和勢力膨脹。
新政固然是自上而下的一場改革,但不能忽視新興社會群體所做的種種努力,其昭示的前景,正是力圖使社會的經(jīng)濟和文化活動擺脫政治的強行干預而獲得自由發(fā)展的空間。新興社會群體所爭取的最主要權利,就是財產(chǎn)權和參政權。1903年清政府設立商部(1906年改為農(nóng)工商部),陸續(xù)頒布了一系列商業(yè)法規(guī)和獎勵實業(yè)章程。這些法規(guī)的頒布對于促進工商業(yè)法人社團的興起、維護商人的權利、提高商人的地位都起了積極作用。1907年預備立憲公會發(fā)起參與制訂商法的活動,提出新興商人要求財產(chǎn)權的強烈訴求,“我商人之在國內者,顧無一定之法律足以保其財產(chǎn)之安全,不可謂非吾國民之大恥矣”,呼吁“以本國之慣習,參各國之法典,成一中國商法”,以保護商人的利益。③天津市檔案館等:《天津商會檔案匯編(1903-1911)》,上冊,第28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1906年清政府宣布“仿行憲政”,為新興社會群體爭取參政權的活動提供了合法陣地;1909年各省諮議局成立和1910年資政院開議,都表明新興社會群體的參政權有了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
新政的推行也造成了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集團的崛起和勢力膨脹,也可以說北洋集團是新政的最大受益者。新政最重要的舉措是練兵籌餉,至1911年,編成的新軍共14鎮(zhèn),18個混成協(xié),總兵力約十五六萬人,而擁有最精良裝備的北洋六鎮(zhèn)即有7萬余人,這成為袁世凱日后攫取革命果實的最大政治資本。
新政的推行還帶來了社會利益的分化和社會矛盾的積聚,造成了嚴重的經(jīng)濟和社會危機。舉辦新政需要大量的經(jīng)費支持,這對于背負著巨額賠款和外債的清政府來說,實在是捉襟見肘,難以為繼。1910年清政府試編下一年財政預算,支出達33 865萬兩,收入僅29 696萬兩,赤字4 169萬兩,加上地方赤字共7 939萬兩。④金沖及、胡繩武:《辛亥革命史稿》,第2卷,第41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版。于是,濫鑄銅元、苛征捐稅便成為清政府解決財政危機的主要手段。從1904年至1908年,全國所鑄銅元已達120億枚以上;至1910年,國內流通的銅元多達140億枚,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1904年每一銀元換銅元88枚,而1909年末則換180枚?!吧w視四年前之價不及其半,幾于與所含銅價相接近。政府雖欲更藉以牟利,而亦有所不能矣?!雹轀娼?《各省濫鑄銅元小史》,載《國風報》第1年(1910年)第5期。沉重的捐稅導致民生的凋敝,“近年度支所入,歲逾一萬萬兩,練兵之經(jīng)費,新政之誅求,銅圓之損失,何一非取給于民,八口之家,不聊其生者,比比皆是”⑥趙炳麟:《請確定行政經(jīng)費疏》,見《趙柏巖集·諫院奏事錄》卷6,第3,4頁,民國11年全州趙氏印。。連慈禧太后的懿旨也不得不承認:“近年以來,民力已極凋敝,加以各省攤派賠款,益復不支,剜肉補瘡,生計日蹙。深宮惓懷民瘼,常切疚心。聞各省督撫,因舉辦地方要政,又復多方籌款,幾同竭澤而漁,其中官吏之抑勒,差役之騷擾,劣紳訟棍之播弄,皆在所不免。吾民有限之脂膏,豈能堪此剝削?”⑦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第5冊,總5251頁,中華書局1958年版。
清朝官吏的貪污腐敗也十分驚人。洞悉官場內幕的辜鴻銘當時即指出:“今日中國之所謂理財,非理財也,乃爭財也”,“蓋今日中國,大半官而劣則商,商而劣則官,此天下之民所以幾成餓殍也”。⑧辜鴻銘:《張文襄公幕府紀聞·官官商商》,見黃興濤:《辜鴻銘文集》,上冊,第431頁,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結果清末十年間各地民怨沸騰而民變頻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城鄉(xiāng)民變1905年為103次,1906年為199次,1907年為188次,1908年為112次,1909年149次,1910年266次。①李新主編:《中華民國史》,第一編,下冊,第1頁,中華書局1981年版。其中以萊陽抗捐民變和長沙搶米風潮規(guī)模最大。是年8月5日出版的《國風報》第18期所刊《論萊陽民變事》評論說:“我國今日之新政,固速亂之導火線也。十年以來,我國朝野上下莫不奮袂攘臂,囂然舉行新政。興學堂也,辦實業(yè)也,治警察也,行征兵也,兼營并舉,日不暇給。然而多舉一新政,即多增一亂端……夫我國今日所謀之新政,固行之東西文明諸國,致治安而著大效也;然移用于我國,則反以速亡而召亂。”新政的推行不但沒有緩解清政府的統(tǒng)治危機,反而成了革命的催化劑。
當立憲派一再請愿要求速開國會、督撫紛紛奏請成立責任內閣之際,清政府卻對立憲派的請愿活動橫加壓制,又欲以中央集權的名義削奪督撫之權。1911年5月“皇族內閣”的出籠,徹底暴露了清政府假立憲真專制的本來面目,將原來擁戴清政府的立憲派和漢族官僚都推向了自己的對立面。武昌起義能夠及時得到各省響應,清王朝的統(tǒng)治能夠迅速分崩離析,與立憲派和漢族官僚紛紛轉向革命不無關系。一方面,因軍制和教育改革所產(chǎn)生的具有革命意識的新軍和學生、因社會矛盾激化而積聚的會黨和民眾、因自身利益受損而對清政府極度失望的官紳商民,實際上都成為了清王朝的掘墓人;另一方面,因推行新政而權勢膨脹的袁世凱及其北洋集團則又成為獨裁政治的繼承人。辛亥革命的發(fā)生和結局似乎都表明:這場革命正是革命、立憲和新政的“合力”所孕育和造成的。
美國學者亨廷頓在比較研究發(fā)展中國家現(xiàn)代化道路時得出這樣的結論:“現(xiàn)代性(modernity)帶來穩(wěn)定,現(xiàn)代化(modernize)引起動亂。”②[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4頁,王冠華、劉為等譯,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從傳統(tǒng)社會到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時期也是一個克服社會動蕩和防止政治衰朽的歷史階段。清王朝不能克服社會動蕩和防止政治衰朽,革命的發(fā)生便成為了必然。而革命的發(fā)生從來不是單一因素促成的,革命的進程和結局同樣受到多種因素的制約和影響。如果僅僅以革命黨人的活動為主線來研究辛亥革命史,必然妨礙我們從更廣闊的視野和更深層的因素來揭示這場革命發(fā)生的原因、進程、結局和影響以及總結這場革命的歷史特點和經(jīng)驗教訓。
正因如此,辛亥革命史在繼續(xù)深入研究革命運動的同時,應該進一步加強立憲運動和清末新政的研究,尤其應該深入探討三者的相互關系和社會影響。過多地強調立憲運動、清末新政的“改良”性質和責難革命的“破壞”作用,都不利于辛亥革命史研究的深入。辛亥革命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歷史便不可能假設。研究者不宜僅僅申述自己的“后見之明”,而是需要深入探討這場革命發(fā)生的各種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條件,特殊的、深層的各種因素以及對中國近代歷史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客觀效果和深遠影響,以有利于更好地汲取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為今日探索符合中國國情的現(xiàn)代化道路、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提供更有價值的歷史借鑒。
謝放(1950—),男,四川成都人,華南師范大學嶺南文化研究中心/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政治文化轉型”(09JDXM77002)
2011-05-25
K257
A
1000-5455(2011)04-0068-06
【責任編輯:趙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