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立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漢語“勝－敗”義語義場的歷時演變

鐘明立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表示戰(zhàn)勝了對方即“勝”和被對方打敗了即“敗”的意義，上古漢語形成一個反義語義場，戰(zhàn)勝了對方之義主要用“克”、“捷”、“勝”、“敗0”等詞，被對方打敗了之義主要用“負”、“敗”、“敗績”、“北”等詞;發(fā)展到中古漢語，先后增加了“輸”和“贏”等;發(fā)展到近代漢語，又先后增加了“失敗”和“勝利”等。

“勝－敗” 反義關系 語義場 歷時演變

在漢語中，表示戰(zhàn)勝了對方即“勝”的意義，有一群詞，它們是“克”、“捷”、“勝”、“敗0”、“贏”、“勝利”等，我們稱其為“勝”義同義子場;又有表示被對方打敗了即“敗”的意義，也有一群詞，它們是“負”、“敗”、“敗績”、“北”、“輸”、“失敗”等，我們稱其“敗”義同義子場。兩者合起來構成一個反義關系的語義母場，我們稱其為“勝－敗”義語義場。另外，我們把某一義位的同義子場中，義域寬、頻率高的通稱詞稱為主導詞，其他詞則為非主導詞。漢語“勝－敗”義語義場歷史久遠，變化多端，本文試想對其作一個歷史的梳理，考察一下這個語義場在各個歷史時期的特點與變化，進而略加探討有關漢語歷史詞匯學的某些問題。

為了便于審視該語義場的演變，本文把“勝”、“敗”義的伙伴域(義位的使用范圍)分為以下幾類:第一，“在戰(zhàn)爭中”。這里的戰(zhàn)爭即指在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階級與階級之間或政治集團與政治集團之間的武裝斗爭，另外還包括群體、個人之間的械斗以及神話故事中神祗之間的武裝斗爭、動物之間的爭斗、人與猛獸的搏斗等，簡稱S1。第二，“在斗爭中”。這里的斗爭是指武裝斗爭之外矛盾雙方的互相沖突，例如:爭奪田地、彈劾、訴訟、批斗等;又如“強”與“弱”、“眾”與“寡”、“仁義”與“不仁義”、“是”與“非”、“曲”與“直”、“貧”與“富”、“憂”與“樂”、“利”與“害”、“德性”與“氣”等，簡稱S2。第三，“在競賽中”。這里的競賽是指互相競爭以奪取優(yōu)勝的活動，例如:比武(如打擂臺)、競技(如射箭比賽)、斗雞、賭博、打賭、下棋、做游戲、科舉考試、辯論、行酒令、競相開玩笑等，簡稱S3。

另外，當一個動詞在帶賓語和不帶賓語之中意義有別時，我們把帶賓語的動詞記作V0，把不帶賓語的動詞記作V。

一、上古漢語表示“勝－敗”義的語義場

表示戰(zhàn)勝了對方即“勝”和被對方打敗了即“敗”的意義，上古漢語形成一個反義語義場。表示戰(zhàn)勝了對方之義主要有“克”、“勝”、“捷”、“敗0”等詞，表示被對方打敗了之義主要有“敗”、“北”、“負”、“敗績”等詞。

(一)上古漢語表示“勝”義的語義子場

［克］甲骨文已見“克”字，其義為“能也”，引申為勝，戰(zhàn)勝?！对姟ご笱拧こＮ洹?“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惫{云:“王兵安靚且皆敬，其勢不可測度，不可攻勝?！薄蹲髠鳌る[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孟子·告子章句下》:“我能為君約與國，戰(zhàn)必克。”《史記·周本紀》:“武王已克殷，后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p>

［勝］《說文》:“勝，任也?！北玖x指能夠承擔，經(jīng)得起，引申為勝利，打敗對方?！对姟ぶ茼灐の洹?“嗣武受之，勝殷遏劉。”箋云:“嗣子武王，受文王之業(yè)，舉兵伐殷而勝之?！薄蹲髠鳌の墓辍?“秦以勝歸，我何以報?”《孟子·梁惠王上》:“鄒人與楚人戰(zhàn)，則王以為孰勝?”《史記·秦本紀》:“與晉戰(zhàn)河陽，勝之?！?/p>

［捷］《說文》:“捷，獵也;軍獲得也?！薄洞呵飩鳌吩?“齊人來獻戎捷。”段玉裁在“獵也”下注曰:“以疊韻為訓。謂如逐禽而得之也?！笨梢姟墩f文》“捷，獵也”為聲訓，“捷”的本義當是勝利，引申為戰(zhàn)利品。本義如《詩·小雅·采薇》:“豈敢定居，一月三捷。”毛傳:“捷，勝也。”《左傳·僖公七年》:“諸侯有討于鄭，未捷?！?/p>

上古漢語中，“克”、“勝”、“捷”都可以表示勝利義，是同義詞，但“捷”是用本義，“克”、“勝”用的是引申義;“克”、“勝”可以帶賓語，“捷”不帶賓語?！翱恕?《左傳》以后)、“捷”用于 S1，義域窄;“勝”則用于 S1，S2，S3，義域寬，因而成為主導詞。

上古漢語勝利義還常用如下表達形式:

［敗0］《左傳·隱公元年》:“惠公之季年，敗宋師于黃。”又《桓公六年》:“及其敗戎師也，齊侯又請妻之?！薄秴问洗呵铩ちx賞》:“文公用咎犯之言，而敗楚人于城濮?！薄妒酚洝ぶ鼙炯o》:“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于洛邑?！?/p>

(二)上古漢語表示“敗”義的語義子場

［敗］“敗”字見于甲骨文，字形與《說文》篆文略同?！墩f文》:“敗，毀也。從攴、貝?！睌〉谋玖x是毀壞，引申為失敗，打敗仗。《左傳·桓公四年》:“秋，秦師侵芮，敗焉，小之也?！弊?“秦以芮小，輕之，故為芮所敗。”《孟子·盡心下》:“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薄妒酚洝ひ蟊炯o》:“甲子日，紂兵敗?！?/p>

［北］古文字的“北”像兩人相背之形，《說文》:“北，乖也?！北玖x是相背違?！氨薄奔础氨车蓝Y”的“背”的古字形，引申為打敗仗，敗逃?！蹲髠鳌の墓?“又與之遇，七遇皆北?！薄秴问洗呵铩Q勝》:“戰(zhàn)而北者，戰(zhàn)其怯者也。”《史記·項羽本紀》:“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

［負］《釋名·釋姿容》:“負，背也，置項背也”。本義指用背馱東西，假借為“勝負”的“負”，表示失敗義。《孫子兵法·謀攻》:“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薄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上》:“人之有狐疑之訟者，令之射的，中之者勝，不中者負?！?/p>

［敗績］“敗績”是指軍隊大敗。《書·湯誓》:“夏師敗績，湯遂從之。”孔傳:“大崩曰敗績。”《呂氏春秋·察微》:“宋師敗績，華元虜。”《史記·殷本紀》:“桀奔于鳴條，夏師敗績?！?/p>

上古漢語中，“敗”、“北”、“負”、“敗績”都有失敗義，是同義詞。“敗”表示在戰(zhàn)爭、斗爭中失利，“敗績”表示在戰(zhàn)爭中大敗，失敗的程度比“敗”要高?！氨薄庇刑优芰x?！柏摗北硎臼×x是后出的詞，甲骨、金文未見“負”字，《周易》《尚書》《詩經(jīng)》《左傳》中的“負”是表示“用背馱東西”、“承擔”、“依侍”等義，不表示“失敗”義。春秋末期孫武的《孫子兵法》中“負”與“勝”連文，“負”已表示失敗義，但用例不多，后來的戰(zhàn)國、西漢文獻亦如此?！柏摗迸c“北”古音相近，大概是“北”的滋生詞?！皵　钡牧x域較寬，用于 S1，S2，頻率高，是主導詞;“敗績”、“北”用于S1，“負”在我們重點調查的幾部文獻中，只用于S1，但在其他文獻中可用作S3。

上古漢語失敗義還常用如下表達形式:

［否定副詞 +“勝”類詞］《詩·大雅·常武》:“綿綿翼翼，不測不克。”《左傳·桓公十五年》:“冬，會于袲，謀伐鄭，將納厲公也。弗克而還?！庇帧顿夜吣辍?“諸侯有討于鄭，未捷。”又《宣公十二年》:“若事之捷，孫叔為無謀矣。不捷，參之肉將在晉軍，可得食乎?”《史記·項羽本紀》:“田榮不勝，走至平原，平原民殺之?！庇帧妒酚洝翁蟊炯o》:“平陽侯恐弗勝，馳語太尉?！?/p>

(三)上古漢語表示“勝－敗”義語義場的特點

其一，主導詞有所發(fā)展。在《詩》中，“勝利”義的主導詞是“克”，“失敗”義沒有主導詞，是用“不克”來表示的。到了《左傳》，“勝利”義的主導詞依然是“克”，另外還多用“敗0”來表示，“失敗”義的主導詞是“敗”。到了春秋末期的《孫子兵法》，“勝利”“失敗”義的主導詞就確立為“勝”和“敗”了。該書“勝”、“敗”的主導詞地位是由其頻率高而確立的。到了戰(zhàn)國時的《孟子》《呂氏春秋》以及西漢的《史記》，“勝”、“敗”不僅出現(xiàn)頻率最高，而且義域也最寬，成為典型的主導詞。

其二，上古漢語中表示“勝－敗”義的反義詞主要是“勝－敗”，另外還有“勝－負”。

［勝－敗］“勝”、“敗”在春秋時期的文獻中已經(jīng)形成反義關系?！蹲髠鳌る[公九年》:“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孫子兵法·軍形篇》:“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睉?zhàn)國、西漢文獻亦如此?！秴问洗呵铩ふ兕悺?“賢主之舉也，豈必旗僨將斃而乃知勝敗哉?”《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先據(jù)北山上者勝，后至者敗?！?/p>

［勝－負］上古漢語中，“勝”、“負”形成反義關系比“勝”、“敗”略晚些，用例也少見。在我們重點調查的幾部文獻中，只有《孫子兵法》出現(xiàn)3例，如《始計篇》:“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庇帧吨\攻篇》:“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倍谥暗摹对娊?jīng)》《左傳》，之后的《孟子》《呂氏春秋》《史記》中都未見用例。

表1是上古漢語幾部常用文獻表示“勝－敗”義語義場的語詞的使用頻率表(單位:次，下同)。

表1

二、中古漢語表示“勝－敗”義的語義場

發(fā)展到中古漢語，表示“勝”義的語詞主要有“克”、“勝”、“捷”、“敗0”、“贏”等，表示“敗”義的語詞主要有“敗”、“敗績”、“負”、“輸”等。中古漢語“勝－敗”義的語義場有如下特點。

(一)上古漢語“勝－敗”義語義場中的“北”詞基本退出該語義場

“北”字在上古漢語基本用作方位名詞，表示“敗逃”義不多見，發(fā)展到中古漢語就更少見了，在我們重點調查的幾部中古漢語文獻中，只在東漢《論衡》中出現(xiàn)一例:

燕軍信其有神，又見牛若五采之文，遂信畏懼，軍破兵北。田單卒勝，復獲侵地。(《紀妖》)

可見“北”字基本上退出了該語義場，但其他各詞依然在使用。

(二)增加了新成員“輸”和“贏”，但義域還較窄，頻率還不高

“輸”，《說文》“委輸也”。段玉裁注:“委者，委隨也。委輸者，委隨輸寫(按轉運交卸)也，以車遷賄曰委輸，亦單言曰輸?！薄逗鬂h書·張純傳》:“督委輸?！弊?“督，促也。委輸，轉運也?！笨梢?，“輸”字的本義為運輸，引申為輸送，再引申則表示因在較量中不及對方而送給對方資財?！妒勒f新語·任誕》:“溫太真位未高時，屢與揚州、淮中估客樗蒱(按一種博戲)，與輒不競，嘗一過大輸物?！辈粠зe語時則轉指在較量中失敗即成為“輸贏”的“輸”了?！妒勒f新語·任誕》:“桓宣武少家貧，戲大輸，債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薄洞筇菩抡Z·從善》:“朕用尹伊，楊纂聞義伏輸一籌，朕復得幾籌耶?”白居易詩《代夢得吟》:“竿頭已到應難久，局勢雖遲未必輸?！?/p>

相應地，語言中就出現(xiàn)用“贏”字來表示勝利義，以與“輸”配套。《說文》:“贏，有余，賈利也?！北玖x是獲取余利，轉指在較量中勝利。張建封(735－800)《競渡歌》:“只將輸贏分罰賞，兩岸十舟五來往?！蓖踅?766?－?)《宮詞一百首·春來睡困不梳頭》:“暫向玉花階上坐，簸錢贏得兩三籌。”白居易(772－846)《放言五首》(之二):“不信君看弈棋者，輸贏須待局終頭?！?/p>

在我們重點調查的幾部中古文獻中，“輸”只用作 S2，S3，“贏”只用作 S3，它們的義域還較窄，使用頻率也不高。

(三)主導詞仍然是“勝”與“敗”

從頻率和義域兩個角度來審視，總體來看，中古漢語中，“勝－敗”義語義場的主導詞依然是“勝”與“敗”。但在具體的文獻中，“敗”義語義子場的主導詞有所變化:其一，在《論衡》中，“敗”義的主導詞是“負”;其二，在白居易詩中，敗”義的主導詞是“輸”，這反映了兩書的作者喜歡用口語詞的語用傾向。

(四)反義詞是“勝－負”和“輸－贏”

［勝－負］在我們重點調查的幾部文獻中，“勝”、“負”用作反義關系的文例共出現(xiàn)15例，其中《論衡》11例，如:“武王以甲子日戰(zhàn)勝，紂以甲子日戰(zhàn)負?！?《詰術》)《修行本起經(jīng)》1例:“觀與太子決于勝負?！?上)《陶淵明集》1例:“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讀山海經(jīng)》其九)《世說新語》1例:“王子敬數(shù)歲時，嘗看諸門生樗蒲。見有勝負?！?《方正》)白居易詩1例:“但未知生死，勝負兩何如。”(《郊陶潛體詩十六首》之十五)

［輸－贏］“贏”表示勝利義比較晚，目前我們見到的最早用例在唐代(見上文)。白居易是善于以口語詞入詩的詩人，在他的詩中，“輸”、“贏”連文2次，例如:“如湯探冷熱，似博斗輸贏?！?《江州赴忠州》)

在這幾部中古文獻中，“勝－敗”不構成反義詞，而是“成－敗”構成反義詞，這大概是語詞分工的緣故。例如:“然一成一敗，一進一退。”(《論衡·禍虛》)“成敗系于天，吉兇制于時?！?《論衡·治期》)“敘古今成敗由人，存亡系才?！?《世說新語·豪爽》)

下面是中古漢語幾部常用文獻表示“勝－敗”義語義場的語詞的使用頻率表。(表2)

表2

三、近代漢語表示“勝－敗”義的語義場

發(fā)展到近代漢語，表示“勝”義的語詞主要有“克”、“勝”、“捷”、“敗0”、“打敗0”、“戰(zhàn)敗0”、“贏”、“勝利”等，表示“敗”義的語詞主要有“敗”、“戰(zhàn)敗”、“北”“負”、“輸”、“失敗”等。近代漢語“勝 －敗”義的語義場有如下特點。

(一)“敗績”退出了該語義場，“北”又偶爾出現(xiàn)

在我們重點調查的幾部近代漢語文獻中，“敗績”沒有出現(xiàn)，退出了該語義場?！氨薄眳s又在《朱子語類》中出現(xiàn)兩例，如:“只緣獻帝奔北，便以為天命已歸之，遂帝魏?！?卷一三七)這反映了作者偶爾使用古語詞的語用傾向。

(二)增加了復音詞“勝利”、“失敗”、“打敗”、“戰(zhàn)敗”

隨著漢語詞匯復音化現(xiàn)象的發(fā)展，近代漢語出現(xiàn)了復音詞“勝利”“失敗”“打敗”和“戰(zhàn)敗”。

“失敗”一詞出現(xiàn)得比較早，《漢語大詞典》首例是《李衛(wèi)公問對》(又名《唐李問對》)中的句子，這是準確的。此書大約出于唐末宋初。該書卷下云:“故有出而交綏，退而不逐，各防其失敗者也。”又《冊府元龜》卷三百八十一:“肥善策謀，勇冠諸將。前后征討，未嘗失敗?！彼未诱取杜f五代史》卷一○七《李洪建弟業(yè)傳》:“北郊失敗，業(yè)自取金寶懷之，策馬西奔?！?/p>

“勝利”出現(xiàn)略晚些?！稘h語大詞典》首例是魯迅《野草》中的句子，時間太晚。據(jù)我們初步查找，明代已有用例了。明王世貞(1526－1590)《弇山堂別集·與曹國公手書》:“今年正月，保兒帥師北征，大獲勝利，勇冠三軍，威鎮(zhèn)塞外?！?/p>

在我們重點調查的文獻中，“勝利”、“失敗”兩詞都未出現(xiàn)，“打敗”、“戰(zhàn)敗”則已見。這幾部文獻中的“打敗”都帶賓語，用作“他敗”，我們記作“打敗0”。例如:“若是打敗了這老妖，還趕將這里來，等老豬截住殺他?！?《西游記》卷二十)“他領了幾十個小妖，敢與老孫賭斗，被我打敗了?！?同上)

“戰(zhàn)敗”則有帶賓語和不帶賓語兩用且意義有別，即有“自敗”和“他敗”兩用，我們記作“戰(zhàn)敗”和“戰(zhàn)敗0”。前者如:“(一愛將)戰(zhàn)敗，奔入城，王斬之?！?《朱子語類》卷一三二)后者如:“打退了哪吒太子，戰(zhàn)敗了五個天王。”(《西游記》第五回)

(三)主導詞仍然是“勝”與“敗”

總體來看，“勝”、“敗”在該語義場中占絕對優(yōu)勢，依然是主導詞，但在《元刊雜劇三十種》中，“贏”在“勝”義子場中已經(jīng)占絕對優(yōu)勢，“輸”也與“敗”的見次相當，可認為“贏”、“輸”在該文獻中已經(jīng)成為主導詞。這反映了元雜劇作者喜歡用口語詞的語用傾向。

(四)反義詞是“勝 －負”、“輸 －贏”和“勝 －敗”

［勝－負］在我們重點調查的幾部文獻中，“勝”“負”用作反義關系的文例共出現(xiàn)18例，其中《祖唐集》1例:“食多貌悴，食小形澤，便興勝負。”(卷一)《朱子語類》5例，如:“今曉得義理底人，少間被物欲激搏，猶自一強一弱，一勝一負?！?卷一三九)《西游記》10例，如:“他兩個來來往往，戰(zhàn)上數(shù)十合，不分勝負。”(卷八)《說岳全傳》2例，如:“小人與他戰(zhàn)了一日，未分勝負，約定明日再定輸贏。”(卷六六)

［輸－贏］在這幾部文獻中，“輸”“贏”用作反義關系的文例共出現(xiàn)14例，其中《朱子語類》1例:“輸贏處也不在多，只是爭些子?！?卷一三六)《元刊雜劇三十種》7例，如:“贏了的朝冶內(nèi)崢嶸侍主，輸了的交深山里鋤刨去。”(《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記雜劇》第一折)《西游記》3例，如:“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卷八)《說岳全傳》3例，如:“雖如此說，他乃父輩，非比他人，況未見輸贏?！?卷七八)

［勝－敗］在這幾部文獻中，“勝”“敗”用作反義關系的文例共出現(xiàn)11例，其中《朱子語類》1例:“易敗為勝，直如反掌耳!”(卷一一○)《元刊雜劇三十種》1例:“這廝輸贏勝敗登時現(xiàn)，存亡死活分明見?！?《尉遲恭三奪槊雜劇》第四折)《西游記》5例，如:“相見畢，問及勝敗之事?！?卷六)《說岳全傳》4例，如:“孩兒與他戰(zhàn)了兩日，未分勝敗?！?卷六六)

以上現(xiàn)象說明，近代漢語“勝－敗”義反義詞的選用，全憑作者的用詞習慣。

表3是近代漢語幾部常用文獻表示“勝－敗”義語義場的語詞的使用頻率表(其中《朱子語類》為卷九五到卷一四○，《西游記》為前二十回，《說岳全傳》為后二十回)。

表3

四、現(xiàn)代漢語表示“勝－敗”義的語義場

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表示“勝”義的語詞主要有“克”、“勝”、“捷”、“贏”、“勝利”、“戰(zhàn)勝”、“打敗0”、“戰(zhàn)敗0”、“擊敗”等;表示“敗”義的語詞主要有“敗”、“敗績”、“負”、“輸”、“失敗”、“打敗”、“戰(zhàn)敗”等?，F(xiàn)代漢語“勝－敗”義的語義場有如下特點。

(一)書面語的主導詞是“勝利”“失敗”

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勝利”“失敗”的義域寬，可以是S1，S2，S3。例如:取得平型關等戰(zhàn)斗的勝利│防治非典工作取得了階段性重大勝利│湖人隊在主場迎來了一場痛快淋漓的勝利│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被迫撤離中央蘇區(qū)│康有為在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國外│他們已經(jīng)走出第一場比賽失敗的陰影。①以上例句選自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勝利”“失敗”的使用頻率也最高。表4是三部現(xiàn)代漢語文獻表示“勝－敗”義語義場的語詞的使用頻率表。

可見，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勝－敗”義語義場的主導詞是“勝利”、“失敗”。

(二)方言的主導詞是“輸”“贏”

現(xiàn)代漢語各方言普遍使用“輸”、“贏”，義域可以是S1，S2，S3。例如武寧話說:伊拉克輸?shù)谜鎽K|官司打輸了|球賽輸了|仗打贏了|官司打贏了|兩個球隊各贏一次。下面是現(xiàn)代漢語27個方言點的“勝－敗”義語詞分布一覽表②此表依據(jù)《漢語方言詞匯》(第二版)、《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辭典》，“武寧”方言點為作者自己調查。(表5)。

表4 ①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中，出現(xiàn)“擊敗”一詞。該詞早在《史記》“世家”(不在我們調查的前十二卷)中出現(xiàn)了兩次，如:“齊田單以即墨擊敗燕軍，騎劫死，燕兵引歸，齊悉復得其故城?！?《燕召公世家》)“擊敗”可認為是西漢時新詞?！皳魯　痹谖覀冎攸c調查的其他文獻中均未出現(xiàn)。

表5

(三)反義詞是“勝 －敗”、“勝 －負”、“勝利 －失敗”和“輸－贏”

現(xiàn)代漢語“勝－敗”義語義場的反義詞是在漢語史中所形成的全部四組詞。

［勝－敗］在我們重點調查的三部文獻中，“勝”、“敗”用作反義關系的文例共出現(xiàn)15例，其中《八仙得道傳》2例，如:“這人獸雙方的勝敗生死就此下了判決，再沒挽救余地?！?第三十八回)《毛澤東選集》(第一卷)13例，如:“兩軍相爭，一勝一敗，所以勝敗，皆決于內(nèi)因?！?《矛盾論》)

［勝－負］在這三部文獻中，“勝”、“負”用作反義關系的文例共出現(xiàn)15例，其中《八仙得道傳》有9例，如:“這飛龍和道童相持有個把時辰之久，兀是不分勝負。”(第六回)《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有6例，如:“打起仗來卻有勝負之分。”(《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

［勝利－失?。菰谶@三部文獻中，“勝利”、“失敗”用作反義關系的文例共出現(xiàn)13例，其中《八仙得道傳》2次，如:“同時那豹子卻因占足了上風，且從失敗之后忽轉勝利，精神愈覺抖擻?！?第三十八回)《毛澤東選集》(第一卷)10例，如:“長征是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的結果而告結束?！?《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鄧小平文選》(第三卷)1例:“敵人雖然不會勝利，但是也不會失敗得那么干脆?！?《悼伯承》)

［輸－贏］三部文獻中，“輸”、“贏”用作反義關系的只有《八仙得道傳》1例:“這樣子，你我的輸贏，已算定準了。”(第七十四回)

現(xiàn)代漢語中，雅言多用“勝 －敗”、“勝 －負”、“勝利－失敗”，俗語多用“輸－贏”。四組詞中有雅有俗，有單有雙，能很好地為現(xiàn)代人服務。

五、小結以及對有關問題的探討

(一)從歷史來看，漢語“勝－敗”義語義場是一個成員逐漸增多的集體:上古漢語表示“勝”義已有“克”、“捷”、“勝”、“敗0”等詞，表示“敗”義已有“負”、“敗”、“敗績”、“北”等詞;發(fā)展到中古和近代漢語，先后增加了“輸”和“贏”“勝利”、“打敗0”、“戰(zhàn)敗0”和“失敗”、“打敗”、“戰(zhàn)敗”等。但也有少數(shù)成員先后退出了該集體:一個是“北”，今天不單用，只作為詞素用于“敗北”、“追奔逐北”等詞語中;另一個是“敗績”，今天只偶見于書面語中。該語義場成員的增加，有的是從口語詞中吸收來的，如“輸”、“贏”等，更多的是漢語詞匯復音化的需求，如“勝利”、“打敗0”、“戰(zhàn)敗0”、“失敗”、“打敗”、“戰(zhàn)敗”等。

(二)從春秋后期一直到清末，延綿兩千多年，漢語“勝－敗”義語義場的主導詞主要是“勝”和“敗”。到了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主導詞才是“勝利”和“失敗”，口語中則是“輸”和“贏”。所以我們把該語義場稱之為“勝－敗”義語義場。

(三)漢語“勝－敗”義語義場告訴我們，反義關系語義場中的反義詞往往是這個語義場中義域最寬、頻率最高的語詞，亦即主導詞。其中“輸”、“贏”的發(fā)展有如下特點:兩詞首先引申出一個義域較窄的新義，然后這個新義在義域上逐漸發(fā)展成為最寬，再在頻率上逐漸發(fā)展成為最高，從而成為主導詞。本文各反義詞的頻率可見上文各表，各詞的義域則可將上文各表歸結成表6。

表6

(四)上古漢語中，表示被對方打敗了的意義的“敗”，有“自敗”和“他敗”的語用區(qū)別，不帶賓語時是自敗，帶賓語時是他敗。用作自敗時，則與“勝”反義;用作他敗時，則與“勝”同義。我們認為，“敗”的這兩種用法，從義位的角度來看，是屬于同一個義位。

中古以降，“敗”主要用作自敗，他敗少見。因此，從整個漢語史來看，“敗”是一個內(nèi)動詞。

發(fā)展到近代、現(xiàn)代漢語，新生的述補式復音詞“戰(zhàn)敗”、“打敗”等同樣也有自敗和他敗的區(qū)別，這反映了“戰(zhàn)敗”、“打敗”對“敗”的用法的繼承性。

(五)“勝—敗”義語義場的歷史演變具有“均衡”、“對稱”的特點。由上文可知，上古漢語“勝－敗”義語義場本來有“勝”與“敗”、“勝”與“負”的配對使用，能很好地為人們服務。然而，發(fā)展到中古漢語，當語言中產(chǎn)生了“輸”以后，“勝－敗”義語義場出現(xiàn)了不平衡，于是產(chǎn)生了“贏”，以與“輸”配對使用;發(fā)展到近代漢語，語言中又產(chǎn)生了雙音節(jié)詞“失敗”，“勝－敗”義語義場又出現(xiàn)了新的不平衡，于是又產(chǎn)生了“勝利”，以與“失敗”配對使用。而且，當以上語詞一旦配對使用了以后，它們便頻繁、大量地使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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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明立(1954—)，男，江西武寧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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