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

(華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1922年湖南省憲法五辨
——基于英美憲政經(jīng)驗的解讀

王濤

(華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1922年《湖南省憲法》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制定且實施的憲法。根據(jù)比較英美憲政提供的例證，與該憲法相關的五個重要問題可以重新定位:軍閥政治可以是近代憲政的基礎;地方割據(jù)對近代地方自治制度可以產(chǎn)生推動作因;制憲過程中不應當排除對私利或社會集團利益的考慮;聯(lián)邦制與單一制不僅都是地方與中央力量平衡的結果，而且都以中央集權為目的;史上不存在無缺陷的憲法。

聯(lián)省自治 聯(lián)邦制 憲法 憲政

1922年元旦《湖南省憲法》頒布，湖南人民報之冷淡，以“迎神”、“賽會”、“看會”等作慶祝①宋斐夫:《湖南通史 現(xiàn)代卷》，第72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這一年是民國十一年。民元之后，湖南是南北戰(zhàn)爭中兵家必爭之地，身受戰(zhàn)火洗劫最為浩大，1918年，屬于皖系的張敬堯督湘，“湘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②郭廷以:《中華民國史事日志》，第一冊，第505頁，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9年版。。1920年7月，湖南省軍人和民眾驅(qū)張，譚延闿以湘軍總司令的名義宣布湖南自治宗旨。趙恒惕接任后，主持湖南省憲法的起草、審查和公民總投票。湘省憲法頒布后，省政府根據(jù)該憲法于1922年12月成立。1925年，在吳佩孚武力統(tǒng)一的壓力下，《修正湖南省憲法》頒布。1926年7月9日蔣介石宣布誓師北伐，14日，代理湖南省長唐生智宣布廢除湖南省憲法，解散省議會。之后，聯(lián)省自治主張無人再提③《中國大百科全書》:“聯(lián)省自治”詞條，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1922年湖南省憲不但是聯(lián)省自治運動中第一個制定成功而且被實行的省憲，也是我國破天荒的第一部被使用的憲法④胡春惠:《民初的地方主義與聯(lián)省自治》，第201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它曾被認為是“省治制憲的新紀元”⑤楊幼炯:《近代中國立法史》，第239頁，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

一、軍閥政治可以是近代憲政的基礎

上述張敬堯、譚延闿、趙恒惕、吳佩孚、蔣介石、唐生智之流都是軍人。他們都與1922年《湖南省憲法》有密切聯(lián)系。每每談及此事，必然有人說“軍人干政”。引用當時評論者的話，湖南省憲是“軍閥爛政客假竊名義的省憲”，是“軍閥爛政客爭權爭利的保障”⑥毛澤東:《省憲經(jīng)與趙恒惕》，載《向?qū)А?923年第36期。，而聯(lián)省自治的結果是“使小軍閥各占一省，自謀利益，以與中央政府之大軍閥相安無事而已”⑦廣宇:《東方巨人孫中山》，下卷，第1954頁，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F(xiàn)代學者也認為中國省憲運動的興起，是軍閥、政客為各自目的相互呼應的結果⑧李秀清:《近代中國聯(lián)邦制的理論和實踐》，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1年冬季號。，“徒以供軍閥之利用?！雹嶂x振民:《中華民國立法史》，上冊，第153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該憲法從策劃到提倡、制定、實施、廢止，無一不與軍閥有關。因此，評價這部憲法時，由于軍閥因素的強烈特征，它在史家心中的形象大為貶損，論者一般認為軍閥與近代憲政無緣。

軍閥的軍隊與擁護憲政狀態(tài)的軍隊有本質(zhì)區(qū)別，史學家蔣廷黻如是界定軍閥:軍閥的軍隊是私人的，軍人“只知道小忠，忠于給他們衣食的官長，和忠于他們同鄉(xiāng)或同族的領袖”①蔣廷黻:《中國近代史》，第86頁，岳麓書社1999年版。。王爾敏在《淮軍志》中對軍閥特征作出如下概括:“一、對于中央政府有極大的離心力;二、據(jù)地自雄;三、軍事行動為個人目的，而非中央利益?！雹谕鯛柮?《淮軍志》，第377－378頁，中華書局1987版。

在世界憲政史上，軍閥在很多場合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以英國為例，按以上標準衡量，與英國國王中央集團相對抗的近代英國貴族大多都是軍閥，他們對國王的政治斗爭與軍事征討是英國近代憲政事業(yè)的重要內(nèi)容。將1215年《大憲章》的形成過程與20世紀20年代的湖南憲政相比較，在軍閥的問題上可歸納出如下三點共同點。

第一，作為近代憲政基礎的私人武裝制度的存在。近代英國憲政形成的過程中，如果貴族的私人武裝(或其聯(lián)合)不能與國王的軍隊抗衡，就不可能有地方分權制度的實現(xiàn)。私人武裝制度在英國歷史淵遠源長。早在11世紀的“危險年代”里，“國王和貴族一樣依靠著一幫士兵鞏固自己的家室，士兵通過保護主人以取得自己的報酬，或者在某些情況下從事?lián)尳佟＿@些士兵身披盔甲，跨坐戰(zhàn)馬，這些是領主為他們提供的裝備”③［美］時代－生活圖書公司:《騎士時代—中世紀的歐洲》，第52頁，侯樹棟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版。。這些傳統(tǒng)背后隱藏的思想則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羅馬人就是古代民族的榜樣④［美］杰弗里－帕克等:《劍橋戰(zhàn)爭史》，第172頁，傅景川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第二，私人武裝對私人的效忠。狹義的貴族－騎士制度專指作為領受土地條件的軍役－騎兵兵役制度，這是一種上下級之間的契約關系，其著眼點是對付動亂年代的戰(zhàn)爭。領主把作為財產(chǎn)的土地分給封臣，封臣就對領主有服從、效忠和尊重的義務，在英國，征服者威廉就在英格蘭推行法蘭克的騎士占有制，而該類效忠不是對民族國家的效忠，而完全是蔣廷黻上述所論之“小忠”，用歐洲的語言來說，就是“我的領主的領主不是我的領主”。這種契約的關系體現(xiàn)為一種以軍事服役為交換條件的土地分封的經(jīng)濟制度，其最外在的表現(xiàn)，則是多層次的等級身份制社會結構。這種社會所包含的契約關系盡管是人格化的和不平等的，卻形成后來的《大憲章》、議會政治和習慣法體系的起源基礎⑤A.G.Eyre，M.A:An Outline History of England.London:Longman Group Ltd，1981:23.。

第三，地方割據(jù)的存在。英國的地方貴族們擁有可觀的私人武裝，因此貴族們與國王之間的關系由于力量上的均衡而有條件形成相互權利和義務的契約關系，此類關系不見得體現(xiàn)在成文法律中，但在習慣中擁有正義基礎，任何一方不履行義務，對方就可以訴諸武力。因此，地方貴族們經(jīng)常能夠從先例里理直氣壯地找到“反叛”中央政府的理論根據(jù)，在英國歷史上，“地方”貴族以各種方式與“中央”君主抗衡的事例絕非一二，只是1215年貴族反叛因其具有武裝反抗的性質(zhì)，并聯(lián)合市民階層促成《大憲章》的形成而具有典型性。這部對英國憲法后來的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的最早的憲法性文件⑥由嶸:《外國法制史》，第49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其實是一個停戰(zhàn)條約，是一個“集封建權利和義務之大全的徹頭徹尾的封建文件”⑦錢乘旦等:《英國通史》，第42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貴族們采取為個人目的而非中央利益的軍事行動，或據(jù)地自雄，連綿不斷地向“中央”的國王造反，之后導致一系列的憲法性文件的簽定，就是這些事件組成早期的英國憲政史。

二、地方割據(jù)對近代地方自治制度可以產(chǎn)生推動作用

1922年《湖南省憲法》制定實施前后的所有過程中，“湘人治湘”、“湘人自治”、“湖南自治”、“湖南的事應由全體湖南人民決之”⑧中共湖南省黨史委:《湖南人民革命史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第50－52頁，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等口號一直都在堅持，這些主張經(jīng)過省長趙恒惕在1924年護憲活動時期的表述，直接變成“門羅主義”⑨陶菊隱:《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史話》，第七冊，第29頁，三聯(lián)書店1959年版?！，F(xiàn)代論者一般認為，這些口號都是借口和招牌，實質(zhì)都是地方勢力割據(jù)分治，不受北京政府的管轄，不是聯(lián)省自治，而是“聯(lián)督割據(jù)”⑩謝俊美:《略論聯(lián)邦制和聯(lián)省自治運動》，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5期。。趙的門羅主義在當時的目的是為對抗廣州政府，對此，廣州政府認為其“不過分裂中國”、“何自治之足云”，而“自由之中國以內(nèi)，始能有自由之省”，“各省真正自治之實現(xiàn)，必在全國革命勝利之后”?廣宇:《東方巨人孫中山》，下卷，第1954頁。。由于該評價的歷史權威性，以省憲法為依托的湖南自治足以定性為地方割據(jù)，似不是現(xiàn)代憲政行為。

與東方春秋一統(tǒng)的歷史愿望不同，西方憲政學者多數(shù)認為強勢的大國不利于政治自由。為避免中央集權帶來的危害，就或者必須抑制國家規(guī)模的擴張，或者必須保持地方擁有足夠的實力。托克維爾曾經(jīng)斷言:“小國歷來是政治自由的搖籃”，并且“大部分小國有時隨著自身強大起來而丟失這種自由”①［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第179頁，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追溯到西方憲政思想源頭的古希臘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希臘人在心理上就有一種把城邦作為國家的最終形式的成見②［英］韋爾斯:《世界史綱》，第288頁，吳文藻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希臘公民們認為，他們參與政治的權利“不是擁有什么而是分享什么，這很像是處于一個家庭中的成員地位”③［美］薩拜因:《政治學說史》，上冊，第25頁，盛葵陽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因此，柏拉圖認為一個完善的城邦的公民人數(shù)不宜太多。這雖然是一種狹隘的城邦主義，但這種觀念一直在歐洲延伸，以至于歐洲自羅馬帝國淪亡后就再也沒有提供過一個長期統(tǒng)一的大共和國的例子。

近代歐洲的地方割據(jù)，就是在中央極權消失、社會出現(xiàn)動蕩危機的時候，為一種各地方力量相互保障安全的目的而產(chǎn)生的制度。大大小小的采邑遍布于英國土地上，形成一種松散的社會聯(lián)合體，其間帶有極多的地方性或個人色彩，領主下土地的持有者為封臣，封臣所持有的土地或其他財產(chǎn)稱為采邑或稱封土，而這正是“封建”制度名詞來源。每一個采邑和莊園不僅是一個封閉的經(jīng)濟單位，還是一個政治、軍事社會實體。地方割據(jù)使在全國范圍內(nèi)建立一個強有力中央政府的目標長期不能實現(xiàn)，貴族政治得以推進，階級特權得以形成，地方勢力擁有當然的正義感，用來限制國王的權力，或以國王為代表的中央集權。

削弱地方割據(jù)勢力利益的做法并不符合憲政史上的正義標準，“地方的郡和百戶法院管轄權的逐步喪失終于引起英國貴族們的反抗，他們伙同一群同樣感到憤憤不平的官吏迫使約翰王在1215年簽署一項文件，”④［美］格倫頓等:《比較法律傳統(tǒng)》，第97頁，米健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這就是《大憲章》。伯爾曼在《法律與革命》中論述大憲章和地方權利的直接關系時認為，作為割據(jù)勢力存在的封臣與領主之間的契約關系，形成從古老的加洛林王朝的教會法令集到作為英國人自由的古典基礎的《大憲章》，而這些都是歐洲封建習慣最豐富的淵源之一⑤［美］伯爾曼:《法律與革命》，第372頁，賀衛(wèi)方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

在歐洲，地方割據(jù)與“封建”這一概念密切聯(lián)系，而這是地方自治、權力分立等民主、自由觀念的社會基礎。“那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時代，遠不像許多人所說的那樣是一個漆黑一團的、魔鬼橫行的野蠻時代”⑥［意］盧多維科:《中世紀》，第134頁，夏方林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中世紀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時代，它因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上的很多變化和創(chuàng)造而著稱”⑦［美］時代－生活圖書公司:《騎士時代—中世紀的歐洲》，第11頁。。在憲政方面，王世杰在《比較憲法》中說，“歐洲中世紀時代是封建時代，也可以說是近代憲法觀念萌芽的時代”⑧王世杰等:《比較憲法》，第15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地方割據(jù)與地方自治一個是實施憲政之前，一個是實施憲政之后，二者的區(qū)別固然明顯，然而在中央與地方權力和利益的分配傾向上二者卻存在著根本邏輯結構一致性，都強調(diào)以地方來管理地方，對地方的事務說了算而排斥中央的集權意志，二者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史上自古就占主流的“合”的思想甚為異質(zhì)，其“分”的思想很難得到全國人民的贊同。此時湖南制憲以事實上的地方割據(jù)為社會基礎、以西方憲政理念為正義論證來追求輿論上的地方自治，可以說，此時的湖南若無地方割據(jù)，根本就無法開辟出此一道路。對此，有外國學者注意到當時中國不太引人注目的一些的事實:包括湖南在內(nèi)的近代中國地方自治運動中，各省的商人、知識分子等力圖利用這一運動實現(xiàn)它那政治自由與社會秩序的愿望，通過推動各省起草憲法，恢復地方政府的機能，在缺乏強有力國家政權干預的情況下，不同社會集團從不同側(cè)面發(fā)揮各自創(chuàng)造的精神，而“地方精英是這次運動的最先得利者，而其中商人階級實際上充當了愈來愈重要的角色”⑨［法］白吉爾:《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黃金時代1911－1937》，第241頁，張富強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史學家蔣廷黻也說:“工商界及學界的人何以不起來反對軍閥呢?”因為他們中間有不少的人惟恐天下不亂，因為小朝廷愈多，他們作官的機會就愈多⑩蔣廷黻:《中國近代史》，第86頁。。

三、聯(lián)邦制與單一制都是以集權為目標的地方與中央力量平衡

史學論者都已經(jīng)確定，1922年《湖南省憲法》制定和實施是聯(lián)邦制在中國的實踐。由于有的聯(lián)邦制是只做不說，因此判斷一個國家體制是否聯(lián)邦制的形式標準之一就是檢視成員單位是否擁有自己的憲法?！逗鲜椃ā吩诟絼t中規(guī)定:“省法律未公布以前，中華民國現(xiàn)行法律及基于法律之命令與本法不相抵觸者，仍得適用于本省。國憲未實施以前，應歸于國之事權，得由省議會議決執(zhí)行之?！薄奥?lián)省自治”之新名稱是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據(jù)說是章太炎的神來之筆①喻希來:《中國地方自治論》，載《戰(zhàn)略與管理》2002年第4期。。湖南自治運動中的一個激進人士在1920年10月10日的文章中寫道:“二十二個行省三特區(qū)兩藩地合共二十七個地方，最好分為二十七個國?！泵珴蓶|也曾在一篇名為《反對統(tǒng)一》的文章中說:“我們應該努力，先以湖南共和國為目標，實施新思想，創(chuàng)造新生活，在瀟湘片土開辟一個新天地，為二十七個小中國的首倡?！雹诿珴蓶|:《反對統(tǒng)一》，載《時事新報》(上海)，1920年10月10日。將全國分為“二十七個國”，將湖南建設為其中之一的“湖南共和國”，這些話語已經(jīng)昭示聯(lián)邦制的政治主張。

我們應當注意在此問題上的雙重誤讀。

第一重誤讀，當年的湖南制憲者們認為可借聯(lián)邦制憲法來實現(xiàn)地方自治;第二重誤讀，史學論者認為湖南省憲的聯(lián)邦制改革本身是“鬧分裂”，與傳統(tǒng)中國中央集權制度的單一制背道而馳。前者是當年的湖南制憲者被聯(lián)邦制憲法話語的假象迷惑，后者，后代史家以省憲作為政治分裂的象征或標簽，則也欠妥帖。

聯(lián)邦制和單一制在中央與地方關系上的發(fā)展軌道不是分道揚鑣，而是趨同。作為民國憲政設計人的孫中山在談到聯(lián)邦制時論述道:“美國當獨立之后為什么要聯(lián)邦呢?是因為那十三邦向來完全分裂，不相統(tǒng)屬，所以不能不聯(lián)合起來。”“美國的富強，是各邦統(tǒng)一的結果，不是各邦分裂的結果?！雹邸秾O中山全集》，第9卷，第303、30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而中國則因長期的集權傳統(tǒng)而可直接采用單一制結構，“中國原來既是統(tǒng)一的，便不應該把各省再來分開”，“中國的各省在歷史上向來都是統(tǒng)一的，不是分裂的，不是不能統(tǒng)屬的;而且統(tǒng)一之時就是治，不統(tǒng)一之時就是亂的”。④《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303、30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通常而言，聯(lián)邦制的目的不是從統(tǒng)一走向分裂，而是從分散走向聯(lián)合。在美國，聯(lián)邦制是為解決各州“不能聯(lián)合時的不和與敵對”而設計，⑤［美］漢密爾頓等:《聯(lián)邦黨人文集》，第28頁，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凡是要結成聯(lián)邦的成員國家，它們都必須努力地、想方設法地尋找原先有過的一些共同元素，這些共同元素就形成它們聯(lián)合的精神紐帶，否則就不能形成政治力量的聯(lián)合。正是因為各州“不僅有大致相同的利益、相同的起源和語言，而且處于相同的文明水平。這便使它們的聯(lián)合幾乎永遠成為容易的事情”⑥［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第189頁。，美國先賢們也才能夠成就聯(lián)邦制的大業(yè)。演進到20世紀時，新聯(lián)邦主義又已經(jīng)取代聯(lián)邦主義，根據(jù)這種新的處理方法，不存在任何各州專有的可以用來限制聯(lián)邦采取行動的權力，聯(lián)邦優(yōu)先的原則已經(jīng)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憲法主題。而且，“這一發(fā)展是本世紀權力不斷向政治結構中心集中的整個世界趨勢中的一個組成部分”⑦［美］伯納德－施瓦茨:《美國法律史》，第187頁，王軍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聯(lián)邦制的歷史是國家權力由分散而走向中央與地方分權而達到的平衡歷史，現(xiàn)代單一制的歷史是國家權力由集權而走向中央與地方分權而達到的平衡歷史。平衡是核心，聯(lián)邦制國家權力分配是地方權力優(yōu)勢前提下地方向中央給予權力的最大化，單一制國家權力分配是中央權力優(yōu)勢前提下中央向地方給予權力的最小化，二者都是中央與地方權力較量的結果，大趨勢則都是聯(lián)合與集權。因此，無論是當年的湖南制憲者還是后代史家，無論是評論1922年湖南制憲事件，還是總結聯(lián)邦制的歷史規(guī)律，應當承認，強大的地方勢力是造就聯(lián)邦制的基礎，而在地方勢力未達到規(guī)定性程度時，希冀依靠一部廢除單一制而采用聯(lián)邦制的成文憲法來造就地方自治，多屬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未理解聯(lián)邦制本身的集權實質(zhì)，也未理解西方聯(lián)邦制歷史事實與中國的迥然相異之處。

四、制憲過程中不應當排除對集團私利的考慮

西方憲政史上從來就不排除私利的正當性。在近代，英國議會和國王的斗爭是西方民主與分權的主要象征，私利的爭奪卻是其中不能否認的決定性動力來源。僧俗貴族們“堂而皇之地成為御前會議、貴族會議以及議會等各種政治會議的當然成員”，議會在獲得賦稅批準權和立法權之后，又為自己披上“國民代表”和“法治化身”這“兩件絢爛的外衣”，“將最齷齪無恥的權力之爭遮掩在這兩件外衣之下”，而示人以“為民請命”和“維護社會公正”的表象①劉新成:《英國都鐸王朝議會研究》，第109頁，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19世紀以來英美兩黨制的運作時時刻刻充滿著黨派利益之爭，而且并不是時時刻刻都遵守憲法的規(guī)定②有學者指出，馬伯里訴麥迪遜案(1803年)是一個近代憲政國家黨派利益之爭的典型事件。杰弗遜命令麥迪遜扣留馬伯里的委任狀的行為純屬明目張膽地違反憲法，目的無非是一黨私利，而馬歇爾又完全出于黨派斗爭的需要，違背司法常規(guī)作出被稱為“偉大的篡權”的判決，“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黨派斗爭需要的這一判決，終于成為美國憲政歷史的一個里程碑”，“自私的動機成就了偉大的事業(yè)”。任東來:《美國司法審查權的確立:馬伯里訴麥迪遜案》，見http://www.cc.org.cn/(《世紀中國》)。。20世紀初，把那些與當權者利益不相容的人排斥在政治領域之外的主要手段是對選舉權的限制。將他們“過濾出”政治過程的方式很多，英美憲政史上的經(jīng)典的方式就是“選舉權和擁有官職的權利相應地限于擁有財產(chǎn)的人或受過教育的人”③［美］賈恩弗蘭科－波齊:《近代國家的發(fā)展》，第120頁，沈漢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論者在研究1922年《湖南省憲法》時比較容易地將注意力集中到其中一些涉及集團私利的條款以及與之相關的勾心斗角的系列事件，因此大多持負面評價，認為該憲法是政治交易的結果，是似民意而非民意的特殊勢力侵入制憲機關的結果，是“中了政客的毒”。其中最為典型的是省議員名額分配條款?！逗鲜椃ā凡莅冈募儾扇丝诒壤碇髁x，將地方代表主義作暫行的辦法，而修正案則采人口比例代表主義，又不拋棄地方主義，又以金錢代表主義為暫行辦法，時人嘆息道:“前所未聞”④宋斐夫:《湖南通史 現(xiàn)代卷》，第73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其實這只是人類憲政史上集團私利爭斗的又一次表現(xiàn)而已，它無非是當時湖南“路界”勢力劃分的結果。清末湖南開辦三路師范學校后，湖南就有所謂中、西、南三路界限的劃分，為防止三路界限的沖突，趙恒惕在制憲時就已不得不將“湖南制定省憲法籌備會”分設湘中、湘西、湘南三路，分由原任湘省議會議長彭兆璜、原任國會議員吳景鴻、原任國會議員鐘才宏負責⑤張朋圓:《湖南省憲之制定與運作》，《中華民國建國史討論集》，第二集，第529頁，臺灣正中書局1982年版。?？墒窃趯彶闀校糠秩嘶谌仿方绲母星?，或者是為自己將來的活動打算，一再提出修正案，使得審查意見愈來愈分歧，其中特別是關于省議員的分配問題，使審查會拖延3個月也弄不出個頭緒來，會議幾乎開不成⑥李劍農(nóng):《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下冊，第564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中路大縣多，人口多，西、南兩路小縣多，人口少，人口比例和地方比例的選擇顯然給政客當議員的機會帶來巨大差別，所以，憲法文本的最后結果“是三路政客的飯碗平均”⑦李秀清:《近代中國聯(lián)邦制的理論和實踐》，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1年冬季號。。20世紀20年代的湖南憲政史不過是步西方憲政史后塵。在西方，從普羅泰哥拉以“人是萬物的尺度”來論證利益與政治的關系，到古典自然法學派以自然權利、財產(chǎn)、契約來論證近代憲法的合理性，到邊沁的功利主義，到現(xiàn)代學者羅爾斯的正義論，人性中的私利要求都是法律的正義的基礎，何以見得，在西方憲政史上可以容忍公民個體利益、軍閥利益、黨派利益對憲法的決定性影響，以至于正面承認其正當性，而在中國就不可以考慮集團私利的憲政訴求?我們是否要求過于苛刻，抑或存在不應有的偏見?

五、缺陷可以充斥于憲政歷史

作為英美憲政思想的重要哲學來源，休謨的懷疑論和經(jīng)驗論特別關注人類理性的局限。沒有人是至善的，社會也是如此，一個社會的人民所能期待的“只能是一個可以容忍的、有序的、自由的社會”⑧劉軍寧:《保守主義》，序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在這樣的社會中，難免會存在著某些罪惡和弊害。以此為思想傳統(tǒng)，在憲政上，英美思想家認為憲政制度與人類的其他文明現(xiàn)象一樣，并不來源于人的抽象的理性能力，而是自生、自發(fā)、演變、成長的產(chǎn)物，缺陷必不可少。

1922年《湖南省憲法》缺陷林林總總。

比如，時論者質(zhì)問:由誰來培育憲法?湘省憲法操縱于少數(shù)特權人士手中，民眾并未真正參加，這是它的“先天性的不足”，這已決定省憲內(nèi)容必然受制于各派利益而不能真正反映民意，所以省憲運動也不可能真正發(fā)揮推進中國憲政發(fā)展的作用。對此，輿論界大有抨擊①胡昭鎔:《湖南革命出版史》，第48－49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又比如，該制憲程序設計是否合理，是否體現(xiàn)民主?這也極不盡人意。省憲法起草委員會主席李劍農(nóng)在制憲過程中痛感制憲程序的缺陷，早就斷言:“湖南的省憲，一定不會好的”。他所批評的特指在制憲過程中，既然相信專家，聘請專家學者們來草擬一個完善而有系統(tǒng)的憲法，就不應再采用一種人數(shù)眾多的審查會去修改它，特別是在選民知識缺乏憲法知識背景，無法判斷憲法良否的情況下②李劍農(nóng):《由湖南制憲所得之教訓》，載《四川籌備省憲周刊》第二號，轉(zhuǎn)引自胡春惠:《民初的地方主義與聯(lián)省自治》，第19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而其矛盾在于，如果趙恒惕省略各縣市推選代表對省憲加以審查的手續(xù)，則又是一部民國的欽定憲法大綱，所以只好妥協(xié)。

這部憲法嚴重缺乏操作性，以至有人描寫說，這部憲法“不切實際”，“非公布之后，束之高閣，以待子孫施行者也”。③陳恭祿:《中國近代史》，第752頁，商務印書館(上海)1935年版。省憲規(guī)定“收束軍隊”，“將軍費減至省預算案歲出二分之一”，但當省議會要求政府將軍費開支按歲收三分之一編制預算案時，趙恒惕卻不僅推脫說“萬難實行”，還預征1923年的田賦。對這類事件，評論者多持諷刺態(tài)度，說“《湖南省憲法》實際上是一紙空文”，人們獲得的“只是醫(yī)治自己幼稚病的一服清涼劑”④宋斐夫:《湖南通史現(xiàn)代卷》，第74頁。，并推論說“只有革命造成憲法，沒有憲法造成革命”，等。⑤但是，很少有人看到，“此一結果正是促使湖南省長趙恒惕，日后不得不正視裁軍問題的原因”。參見胡春惠:《民初的地方主義與聯(lián)省自治》，第19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

再例如“主義”或信仰缺失問題。由于“主義”或信仰的缺失，培育省憲的湖南軍人、政客、知識分子和蕓蕓眾生們在憲政問題上兩面派、是非不明、首鼠兩端、敵我不分，立場不堅，論者不免咄咄逼問:湖南省依據(jù)什么“主義”或信仰來制定憲法?要否堅持、是否堅持、又如何堅持自己的政治立場?依靠什么政治口號來維護自己的憲法?廣州革命政府是三民主義的，剛成立不久還未建立政府的中國共產(chǎn)黨是馬克思主義的，那么當時湖南政府是什么主義的?

憲政的缺陷無非分為兩部分:尚未意識到的缺陷和已經(jīng)意識到的缺陷。對于前者，我們應承認“每個時代都有許多隨后的時代不僅視為偽誤而且視為荒謬的東西”，⑥王濤:《中國近代法律的變遷》，第6頁，法律出版社1995年版。英美先進憲政文明“僅僅是以現(xiàn)在人類的智慧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而已”，“如果認真加以分析，它們的缺陷還非常多”。⑦［日］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第10頁，北京編譯社譯，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對于后者，我們必須承認，英美憲政史上存在著這樣的大量的現(xiàn)實，即人們雖在當時就已經(jīng)認識到憲法的眾多缺陷，卻仍然制定、實施、遵守它們。

在英語國家憲法學者看來，人的理性難免有一些缺陷。由于理性自身的不完善，憲政制度就不可能完善，理想的烏托邦的追求努力總難免失敗，近代憲政的進程中有大量的事件需要人們以保守的態(tài)度來對待，并且只有正視妥協(xié)，將妥協(xié)作為一種政治藝術，認真思考政治妥協(xié)的方法，讓它盡可能地不失原則、有品位，將妥協(xié)藝術升華為不可或缺的憲政精髓，才會有偉大的成就。任何憲法的誕生，總不能避免保守與折衷。憲法是各種政治力量對比的結果，憲法外表光鮮艷麗，但政治斗爭可能會有種種令人憎惡的現(xiàn)象，英美憲法如此，革命的中國憲法如此⑧孫中山在廣州軍政府以三民主義為號召社會的主義，自己卻既沒有具體實施《臨時約法》，也沒有建立《臨時約法》所確定的權力制衡機制，以至于本政府的海軍總長、外交總長、財政總長等聯(lián)名要求改組軍政府，廢除個人專權制度。參見朱勇:《論民國初期議會政治失敗的原因》，載《中國法學》2000年第3期。，1922年湖南省憲法由于戰(zhàn)爭、政治等原因而存在林林總總的缺陷，似也符合歷史規(guī)律，不足為奇。但如果因為這些缺點而將湖南憲政歷史負面標簽化、本質(zhì)化，后人在閱讀1922年《湖南省憲法》時，就會被這些“問題”糾纏而占據(jù)幾乎全部研究精力，這必然導致很多值得研究的湖南近代憲政問題不能出場、不能言說，所謂一葉障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這是對思維方式的壓制，因而應當加以消解⑨杜宴林等:《后現(xiàn)代方法與法學研究范式的轉(zhuǎn)向》，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1年第3期。。

王濤(1970—)，男，湖南長沙人，法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2011－02－16

K26;D90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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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1)04－007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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