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冰瑩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納蘭性德詞中的時間意象
呂冰瑩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納蘭詞真摯自然,婉麗清新,往往用輕淡白描的語言表達濃郁的情感,少用生僻的典故與華麗辭藻,而時間意象的運用,與他身世背景自身性格,侍從經(jīng)歷以及思想復雜等有關。文學中的時間是納蘭性德在現(xiàn)實困厄中尋求精神解脫的一種獨特場域。
納蘭性德;詞;時間;意象
納蘭性德的詞創(chuàng)作題材不廣,思想境界不是很高,往往用輕淡白描的語言表達濃郁的情感,故其詞作真摯質樸,語淡情濃。而時間意象的選用,恰能印證納蘭詞藝術上的造詣。
按照陳植鍔在《詩歌意象論》中所述,“意象從內容上分,可分為三類:自然、人生、神話……人生的這一類意象主要取材于人類的社會活動。如人物、用典、時間……”[1]時間意象的表述方式眾多,如春夏秋冬、朝暮旦夕、舊時來世等等。在納蘭詞中最常出現(xiàn)的是諸如“去年秋”、“當時”、“昨夜”、“寒夜”、“來生”等字眼。
用表述時間的詞組,來記述生命歷程,比如“而今”,在具體詩句中可以表達現(xiàn)實處境的孤獨零落;亦可以表述當下心情的深痛悔恨。如《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中深痛至情極力渲染的:
背燈和月就花陰,十年蹤跡十年心。
十年或許并非實指,只是通過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跨度,表達盧氏的逝去,即使只是一年,也如十年般之久,十年刻骨銘心的思念,十年悔不當初的懊惱。
納蘭性德不尋常的人生經(jīng)歷,使得他對時間尤其敏感,凸顯在詞作中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納蘭詞中多次出現(xiàn)時間與月結合的詞句。如《菩薩蠻》(催花未歇花奴鼓):
空剩當時月,月也異當時。
《憶秦娥》(山重疊):
興亡滿眼,舊時明月
在這些時間與月結合的詞句中,多為表達過往時間,通過月本身獨特的象征意義,更添相思離愁之感。誠如曹香珍、陳霖在《論納蘭性德詞中的月意象》所言,“納蘭性德詞中的月意象有不同的內涵:以月來寄托相思離愁;以月來詠史感懷;以月來悼念亡妻;以月來表現(xiàn)征夫思婦的愁苦;以月來表現(xiàn)美麗多情的女子。月意象有其獨特的象征意義,隱喻了詞人的現(xiàn)實遭遇和豐富的情感內涵?!盵2]今日空自對月,寂寞凄清,月下的癡情思念,是納蘭性德無法排解的愁苦幽傷。又如《蝶戀花》(盡日驚風吹木葉):
一紙鄉(xiāng)書和淚折,紅閨此夜團圞月。
自古以來,人們以月圓比喻人的團圓,以月缺比喻人的離別?!霸铝痢奔耐辛巳耸篱g的一切相思離愁。團圞月寓意團圓,對月抒情,月已然成為文人情感的化身。雖強調“此夜”,但實則是每一個月缺月圓的深夜都對月感懷。納蘭,對著“此夜團圞月”,從一個貴族公子淪落為一個悲痛親人不能團聚的天涯羈旅、落拓游子。這外部形象反差之巨大,可見其內心之深痛。
時間與月融合,將不同時間意象承載的不同含義,通過月獨特而又豐富的內涵,達到淋漓盡致地表露自身多種情感的作用。
這是在納蘭性德詞時間意象中運用最頻繁的字眼?!敖褚埂薄ⅰ白蛞埂?、“寒夜”等輪番出現(xiàn),“夜”字詞組的不同組合方式,納蘭或借以表達自身當下的處境,或營造凄清景致。同時夜本身具有的孤寂、清冷的特點,為詞句平添凄冷之感。如《山花子》(昨夜?jié)庀惴滞庖耍?/p>
昨夜?jié)庀惴滞庖耍鞂⒀信o雙棲。
《如夢令》(黃葉青苔歸路):
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幾許。
追憶與愛人歡度良宵的情景,這種場景,而成往昔。今日思來,倍感凄涼。又如《清平樂·憶梁汾》:
亂山千疊橫江,憶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紅燭。照人此夜凄涼。
深秋念友,“小窗紅燭”的映襯,深夜的凄涼,更顯作者孤獨無依。另有如《南鄉(xiāng)子》(鴛瓦已新霜):
已是深秋兼獨夜,凄涼。
《尋芳草·蕭寺記夢》:
客夜怎生過?夢相伴、倚窗吟和。
皆是凄清孤苦的氣氛。一個人的生活,雖有眾多好友伴隨,但歸了家,便是凄凄苦苦的一個,更何況無限傷心、無盡苦悶無人傾訴。蓋因納蘭身邊,都是貼心但未必知心的人。
夜,在納蘭的詞作中不僅僅是記述一個時間,又是表達一種對自身、對生活、對現(xiàn)實的情緒。一個看似繁華卻是滿目蒼涼,一種看似榮耀實則是衰敗悲戚。
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長年的扈從、入值,親友離別,使得納蘭常常深陷在對過往生活的回憶中難以自拔,離情別思之作,在納蘭詞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如《臨江仙》(點滴芭蕉心欲碎):
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
《菩薩蠻》(晶簾一片傷心白):
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
此時與去年秋日相同,為何這樣悲情感傷。只因隨軍出塞,遠離故土家園,沒有現(xiàn)今發(fā)達的交通,離別是深重的。又如《好事近》(馬首望青山):
休尋折戟話當年,只灑悲秋淚。
納蘭隨康熙帝巡幸過十三陵,明亡未久,而明陵荒涼殘破,突發(fā)興亡之感與輪回之嘆。王朝的消亡,世事的盛衰變幻,感情豐富而又深受佛、道兩家影響的納蘭,不禁聯(lián)想起萬物榮枯無定,人生好景不長,浮生如夢。納蘭重篇幅,不厭其煩的述說過往,這“當時”、“去年”、“舊時”皆是帶著憂傷的情緒對生命歷程的回顧。
同樣是表達一種時間,會因敘述的事情不同,處境不同,而產(chǎn)生截然相反的含義。
如《蝶戀花》(今古河山無定據(jù)):
從前幽怨應無數(shù)。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
《踏莎行》(月華如水):
從前負盡掃眉才,又擔閣鏡囊重繡。
都是“從前”,都是描述過往時間,前者的“從前”是對著整個歷史進程嘆世事繁華,這里的“從前”包含著一種懷古情緒;后者“從前”是對自己生命歷程的回顧,念愛妻賢淑,涵蓋的是一種悔恨情緒。
又如《琵琶仙》(碧海年年):
只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采桑子》(而今才道當時錯):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
都是“而今”,前者側重表達現(xiàn)實處境“只影”,孤獨零落;后者側重表述當下心情“凄迷”,深痛悔恨。顯而易見的是,雖同是“而今”,同是“從前”,卻也一定會因為作于不同時間,而顯露出不同的情感基調。
(三)納蘭詞時間意象情感分析
納蘭性德詞“真”的特點,使得字里行間都是真情的流露。在時間意象運用的詩句中,納蘭性德主要表達了以下幾種情感:
1.對親人、友人的思念
由于自身天資卓越,且年紀與康熙帝相仿,康熙對納蘭性德倍加器重。入宮值班、隨軍出塞是常有的事。但納蘭性德對這樣的生活并不感到榮耀,反而長年為離愁別恨所困擾?!堕L相思》(山一程)可謂是寫盡了一己厭于扈從的情懷。
《菩薩蠻》(問君何事輕離別):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
《清平樂》(角聲哀咽):
過去華年如電掣,禁得番番離別……驀憶去年今日,十三陵下歸來。
行役中的荒蕪景色,旅途的艱辛凄清,歲歲年年馬背上的奔波,納蘭性德不禁觸景生情,慨嘆年華盡在離別中流逝。塞外風光,帶給納蘭與身在帝京完全迥異的心靈體驗,在塞上,孤窩寒衾夢不成,聽著號角聲,對故園、家人思念越發(fā)熱切。強調“去年今日”四字,加上“驀憶”,其惘然失落,懷歸之心躍然紙上。在這里,時間不僅僅是一種時光的記錄,更是一種強烈歸思情緒的表達。
在思念的同時,不免追憶往事,而往事的憶及,更加深了思念之情。卻因往事不能重來,即便是表現(xiàn)夫妻甜蜜生活、友人觥籌交錯,其中仍夾雜著悲涼之感。如《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在沉思中憶起尋常往事,借用李清照夫妻和美生活的典故,寓意與亡妻的過往生活的美滿恩愛。“尋常”兩個字更是道出了今日的酸楚,尋常之事不能重現(xiàn)。一句“當時”道出了無盡的懷戀,追悔,惆悵,哀傷。
2.從前薄情的悔恨
與盧氏恩愛,史料中多有記載。盧氏卒后,納蘭性德詞風多表現(xiàn)為哀感頑艷,痛悔過去有負于妻子之愛和往日那美好時光。納蘭性德的多情,被普遍認同。這也就是為什么納蘭會在盧氏逝后痛悔當初對其薄情。誠如《采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自述: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
侍衛(wèi)生活,隨君遠征,使得納蘭與盧氏相濡以沫的日子并不多,盧氏的賢良淑德、知書達理,才德兼?zhèn)洌沟眉{蘭對過往幸福生活只當尋常,卻不想盧氏僅與自己生活了三年便離世了,無盡悔恨涌上心來。如《南鄉(xiāng)子》(淚咽卻無聲):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
《山花子》(風絮飄殘已化萍):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zhèn)€悔多情。
曾經(jīng)海誓山盟的情景恍如昨日,妻子剪燈燭,補衣裳的身影還歷歷在目,賭書潑茶的歡愉只能緬懷?,F(xiàn)在就是想補償妻子,卻也是不能了。當日不能領略妻子心頭的凄苦隱情,所以放任妻子一人獨對闌珊。今日能解妻子的情衷了,卻于事無補。繼娶官氏,副氏顏氏,都無法消解盧氏在納蘭性德心中的位置,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納蘭對她的思念就越深,悔恨也隨之遞增。在納蘭性德眼里,時間見證了過去的生活。
3.現(xiàn)實生活的苦悶
雖是相國公子,進士出身,康熙帝身邊的一等侍衛(wèi),但身世之感,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摯友離別,愛妻逝去,知己難覓的失意,使得納蘭性德對現(xiàn)實生活多為不滿。因納蘭氏與愛新覺羅氏的復雜關系,封建禮教傳統(tǒng)思想的牽絆,使得納蘭性德只能無奈的駐守在這一塊是非之地。《浣溪沙》(肯把離情容易看):
今夜燈前形共影,枕函虛置翠衾單,更無人與共春寒。
《清平樂》(凄凄切切)
塵生燕子空樓,拋殘弦索床頭。一樣曉風殘月,而今觸緒添愁。
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歡娛,不但不能令自己開心,反而倍添愁緒,那全是因為妻子不在,摯友離別,事業(yè)不遂的緣故。文武雙全,才華橫溢,滿腔抱負,因父親納蘭明珠,位高權重,炙手可熱,自己成了英明精算的康熙帝束縛明珠的一顆棋子,政治犧牲品。
回憶過去生活越是甜蜜,反觀現(xiàn)在生活就越是苦悶、悵然?!肚迳罎瘛罚ń鼇頍o限傷心事):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
知己難覓之感,詞中多有體現(xiàn)?!逗扇~杯》“知己一人誰是”;《望江南》“此恨有誰知”。在寄嚴繩孫的手簡中說的更明顯:
吾哥所識天風海濤之人,未審可以晤對否?弟胸中塊磊,非酒可澆,庶幾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淪落之余,久欲葬身柔鄉(xiāng),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3]
4.歷史回顧的沉思
納蘭性德在隨軍出塞時,到過先祖的領地,聯(lián)想起歷朝歷代的征戰(zhàn),葉赫部被愛新覺羅部族滅的往事,世事無常,興亡之感油然而生。
《南鄉(xiāng)子》(何處淬吳鉤):
曾是當年龍戰(zhàn)地,颼颼。塞草霜風滿地秋。
《浣溪沙》(樺屋魚衣柳作城):
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當年部落間血雨腥風的爭戰(zhàn)地,而今是衰草滿地,霜風漫天的蕭瑟荒涼。過去不管多少英雄豪杰金戈鐵馬,馳騁沙場,隨著時間的流逝,英雄老去,戰(zhàn)場上也只剩下了荒煙蔓草,又有誰記得他們曾經(jīng)的功績勛勞。納蘭的詩人心性使他在懷古時不禁念今,思及自身。雖仕于清廷,面對故景,怕還是“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容若詩詞,有作于先祖舊地者,興亡之慨尤深,亦未必無關葉赫舊史。[4]
5.他日重逢,來生交契的期盼
與友人聚少離多,使得納蘭性德格外期盼他日重逢,來生交契,情誼長存;在對盧氏的感情上,納蘭對今生的無奈,便轉嫁至對來世的期待寄托,渴求天上人間的相會。如《眼兒媚》(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
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惟愿結來生。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待結個、他生知己。
盧氏的過世對納蘭來說,是美好生活從此煙消云散,研究他的學者認為他的詞風也隨之一變。美滿的婚姻、美好的愛情生活被現(xiàn)實撕破的離愁別恨,遠大的理想追求與現(xiàn)實生活的長期矛盾,心中苦悶油然而生。無可明說的悲,翻云覆雨的痛,滿紙濃愁的傷,付之詞中。
納蘭性德重情,不僅在于愛情,更在于友情。如《金縷曲·贈梁汾》: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如《大酺·寄梁汾》:
待把來生祝取,慧業(yè)相同一處。
與顧貞觀,梁佩蘭、姜宸英等有著深厚情誼?!督鹂|曲》與《大酺》皆是贈寄梁汾之作,是納蘭性德愿情誼長存,他日重逢,來生交契的集中體現(xiàn)。
儒道釋三家不同的死亡觀,儒家對死亡避而不談,諱莫如深?!墩撜Z·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道家沒有輪回觀念,中國的道教沒有輪回觀念,這也是造成中國人對死亡的永恒畏懼的緣由之一?!盵5]佛教相信輪回、再世,前世今生。儒道釋三家對待死亡有著不同的態(tài)度,使得納蘭對今生無奈,便轉嫁至對來世的期待寄托,渴求天上人間的相會。
不管是“舊時”、“而今”抑或“來生”,都在記錄生命存在的痕跡。對于納蘭來說,在詞作中借用時間,是一種抒情,也是一種寄托。
納蘭性德之所以在詞作中借時間意象表露這些情感,與他身世背景、自身性格、侍從經(jīng)歷以及思想復雜等有關。
納蘭氏與愛新覺羅氏曾為擴大各自勢力而聯(lián)姻,而愛新覺羅氏在強大之后攻破納蘭氏領地,使得納蘭家族顛沛流離多年。家族到了納蘭性德之父納蘭明珠手中才逐漸好轉,恢復往日繁盛。而納蘭的母親覺羅氏,又是太祖高皇帝嫡孫女。
趙秀亭在《納蘭性德年譜(譜首部分)》摘錄:
萬歷四十七年,清太祖努爾哈赤滅葉赫,貝勒金臺什、布揚古死之。金臺什長子德爾格勒偕弟尼迓韓等降。尼迓韓,容若祖考也。又養(yǎng)汲弩之女孟古姐姐,嫁清太祖……金臺什,容若曾祖考也。
北關既亡,又因為葉赫女子為太祖之后,太宗之母,葉赫納喇家族遂不再是滿洲之敵對政治勢力,再一變?yōu)橐銎葜劣H。其裔多有功于后金及清,葉赫納喇終列滿洲八大貴家之一。
家族之感,其父處境以及禮教傳統(tǒng),使得納蘭性德雖淡泊名利,向往自由,卻不得不考取功名,在皇帝身邊謀得一個位子。“性德一生,正當其父權張勢盛、位極人臣之際,明珠外為冢宰,內為嚴父,為影響容若之重要人物?!盵4]對康熙帝更是交雜了忠、恩、恨、懼等多種情感。康熙帝對納蘭的重視,從史料中可見一斑。在納蘭逝世后,“上自行在遣中官祭告,其眷睞如是?!盵6]生前對納蘭家恩寵有加,死后享有這樣的恩寵。這帝王如此施恩,臣子怎能不忠君,感恩戴德。同時,伴君如伴虎的古來之言,正如嚴繩孫在《成容若遺集序》中所言:
且觀其意,惴惴有臨履之憂,視凡為近臣者有甚焉。[7]
有學者認為,納蘭性德生平行徑中頗多奇特的矛盾,與先祖為愛新覺羅氏所滅,心中懷有隱憾有關?,F(xiàn)雖無確鑿佐證材料,但視其抒發(fā)歷史興亡之感之作,亦可揣度一二。
身為明珠家的長子,家族的利益,家族的責任,永遠凌駕于自身的理想,情感之上。納蘭不只一次在詞作中表達了對侍衛(wèi)生活不滿而又不可奈何之情。如:《臨江鄉(xiāng)》(長記碧紗窗外語):
便是欲歸歸未得,不如燕子還家。
《踏莎行》(倚柳題箋):
倚柳題箋,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
納蘭廣交流,一時才俊如朱彝尊、顧貞觀、吳兆騫、梁佩蘭等都與納蘭性德有著深厚情誼。這些人的生命歷程,官場沉浮的經(jīng)歷,雖不見得會發(fā)生在納蘭性德身上,但納蘭性德感其不幸,對官場腐敗,爾虞我詐深感痛心。
同時,顯赫的家世、優(yōu)越閑適的生活使得他不須經(jīng)歷人生奸險,仕途坎坷,父親為他安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讓他終生無須為生計煩憂;自身的才華和得天獨厚的地位,使得他文運亨通仕途平順,年紀輕輕便被康熙取中做了近侍。這萬事無憂,加之缺少磨折經(jīng)歷,使得納蘭性德更容易執(zhí)著于遺憾,為達不到的經(jīng)國偉業(yè),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長吁短嘆,愁腸難解。
閱世尚淺的納蘭性德,雖受佛、道兩家影響,但仍過分執(zhí)著于生離死別的無可奈何,雖能理會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無法付諸現(xiàn)實。如《金縷曲·慰西溟》:
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須知道、福因才折。
對于納蘭性德的至情至性,學界普遍認同,史料中也多有記載。如《清史稿·文苑一》:
性德事親孝,侍疾衣不解帶,顏色黧黑,疾愈乃復……好賓利士大夫。[8]徐乾學《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士納蘭君墓志銘》中言:
滋以其孝友忠順之性,殷勤固結……不肯輕為人謀,謀必竭其肺腑。[6]他自己在詩詞作品中也有所表達。如《擬古四十首》:
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
詞集中哀婉的悼亡詞,寄送贈別的友情詞,以及舍命搭救吳兆騫,都是其至情至性的體現(xiàn)。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言: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9]
納蘭性德在詞中表露的感情“真”源自他閱世的“淺”,卻是“淺語深致”,而這“深”又取自情感的“真”。納蘭性德對感情的重視,多情而不濫情,傷情而不絕情,使得他常深陷于相思離恨之情而不能自拔,對人對事皆看不開。這份眷戀癡情讓人稱許的同時,束縛了納蘭性德一生,使得他為情所困。故重情往往成了納蘭性德的負擔?!靶缘掠幸环介e章,刻有‘自傷多情’四字,表明由于‘多情’而常常給他帶來失落、煩惱和惆悵?!盵7]
但在外人看來,納蘭性德是不該有這些所謂的失落、惆悵。作為權相之子,帝王侍衛(wèi),擁有了在當時人看來所有的一切,顯赫高貴的家世,驚人眼目的才氣,前程光明的仕途,賢淑大度的妻子,婉轉溫存的妾室,還有一群相待極厚的摯友,這些江南名士,是皇帝費心網(wǎng)羅,卻還不肯輕易折節(jié)的人。身為貴公子,又是皇帝身邊的侍衛(wèi),可以說是極盡榮耀極其風光,但納蘭在詞中常常流露的場景看卻與他身份極不相稱。天涯羈旅、游子落拓,客中送客的凄涼悲傷。如《蝶戀花》(盡日驚風吹木葉):
盡日驚風吹木葉,極目嵯峨,一丈天山雪。去去丁零愁不絕,那堪客里還傷別。
文人向往自由、淡泊名利的心性,放浪形骸的向往,歸隱田園的渴望,同樣在納蘭性德身體得到了體現(xiàn)?!杜c顧梁汾書》中有言:
皋橋作客,石屋稱農(nóng),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軒冕,是吾愿也。[8]
再如《金縷曲·慰西溟》:
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
這雖是納蘭安慰姜宸英,求官不成,又不愿依附于權要,正好可以學范蠡,泛游五湖,消閑隱居,陶然自樂。同時“扁舟一葉”也是納蘭性德所向往的。
《瑞鶴陽·丙辰生日自壽,起用彈語句,并呈見陽》:
浮名總如水?!译S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作《瑞鶴陽》時,納蘭性德考中了進士,又被授予皇帝身邊的侍衛(wèi),父親明珠官運亨通,家道昌盛,加之納蘭剛剛娶了盧氏,可謂是春風得意。但詞中流露的恰恰是對功名利祿的冷淡,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
不慕人世間榮華富貴,厭棄仕宦生涯的逆反心理,是納蘭性德性格中的突出特征。致力于經(jīng)濟之學,考取功名卻又厭于仕途;生于華闕,清廷外戚,權相之子,卻低沉宛轉,抑郁哀傷;多情卻又自傷多情。這思想的復雜性,更確切的說是矛盾性,使得納蘭性德常常處于兩難境地,郁郁寡歡。
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矛盾,造成了納蘭性德的郁郁不得志。他的志,不在于皇帝身邊一個小小侍衛(wèi)的職位,而是渴望成就經(jīng)國偉業(yè),為國為民成就一番事業(yè)。如《長安行贈葉讱菴》:
世無伯樂誰相識,驊騮目暮空長嘶。吾本憂時人,志欲吞鯨鯢。
顧貞觀作祭文中言:
安知吾哥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yè),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8]
師從徐乾學,漢家文化、儒家思想的長期影響,儒家的“經(jīng)世致用”、“濟世安邦”的思想使他在年少既有建功立業(yè)、效身于社稷的理想,同時儒家的倫理道德、圣賢教化在某種程度上又束縛了納蘭性德,使他不得不壓抑天性的自然,躋身于仕途成為他無法推卸的責任。這種痛苦的處境,使得他對每一段生命歷程中的時間都尤為敏感。
面對官場的黑暗,身邊摯友的遭遇,納蘭不可能無動于衷。他雖渴望盡自己力量改變這一局面,但父親明珠的身份,明珠與索額圖之間的黨爭,使得他不能在仕途中有所作為。如《金縷曲》(未得長無謂):
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
天性的力量與理性的選擇之間的無法協(xié)調,使他雖然選擇做一個忠臣、孝子、良友,卻仍心有不甘。知己的缺少,盧氏的逝去、摯友的遠游以及納蘭性德長期入值、扈從,當他過多的不如意壓抑在心中無法對人傾述時,納蘭只有借助詩詞來抒發(fā)自己心中的抑郁苦悶,文學中的時間也因此更成為性德在現(xiàn)實困厄中尋求精神解脫的一種獨特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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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2
A
1005-1554(2011)04-0036-05
2011-05-09
呂冰瑩(1988-),女,浙江溫州人,溫州大學人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