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嘉琳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新世紀以來的 “底層文學”概念包含著“寫底層”和“底層寫”這樣兩個層面的含義。如果將新世紀以來的底層文學理解為以市井小民、下崗職工、城市邊緣人、農(nóng)民工、打工妹等底層群體為主要描寫對象的一切書寫。那么,賈平凹、閻連科、劉慶邦、王祥夫、方方、池莉、孫惠芬、熊正良、陳應(yīng)松、羅偉章、曹征路、尤鳳偉、李肇正、劉繼明、遲子建、胡學文等都是“底層寫作”的代表性作家。《泥鰍》(尤鳳偉)、《那兒》(曹征路)、《姊妹》(李肇正)、《我們夫婦之間》(劉繼明)、《日光流年》(閻連科)、《高興》(賈平凹)、《大嫂謠》(羅偉章)、《命案高懸》(胡學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遲子建)等均為底層文學作品。從價值立場上而言,底層寫作體現(xiàn)的無疑是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情懷、社會良心、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從這個角度而言,底層寫作是對五四文學傳統(tǒng)的回歸,是新時期的“問題小說”,是對社會生存環(huán)境的質(zhì)疑和批判。從審美的角度而言,知識分子在敘寫底層生存的苦難時,通常以極致化的敘事手段對苦難進行尖銳的審美表達,呈現(xiàn)出單極化的審美取向。這主要體現(xiàn)在重物質(zhì)敘述、崇苦難敘述、崇惡敘述三個方面。
“五四”文學啟蒙主義時期,作家對底層民眾精神、靈魂的關(guān)注,要遠遠超出對他們的物質(zhì)訴求的關(guān)注。魯迅堅持用啟蒙的立場來關(guān)注底層民眾的麻木、愚昧;老舍關(guān)注的是城市文明病對底層民眾精神和靈魂的戕害……但在當下的底層寫作中,卻存在著重物質(zhì)而輕精神的審美取向。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底層民眾的精神和靈魂的或美好或病態(tài)都得不到足夠的、恰當而客觀的關(guān)注,底層生活的物質(zhì)性存在成為當代作家敘寫的主要對象。尤鳳偉的《泥鰍》、曹征路的《那兒》、劉繼明的《我們夫婦之間》等底層文學的代表作,作家們最用心用力的都是描繪底層民眾如何在貧困線上掙扎,生活如何缺乏保障等。作家呼吁的大多不是底層百姓要實現(xiàn)精神和靈魂的自我救贖,而是對底層生存的一種直觀的、極端化的、慘烈的現(xiàn)象性物質(zhì)主義書寫。
二是缺乏對人物走向道德墮落過程中的精神和靈魂撕裂與掙扎的細膩刻畫,大多只是提供一些外在的物質(zhì)上的客觀苦境。如劉慶邦的《兄妹》、《家園何處》,羅偉章的《我們的成長》,曹征路的《那兒》和《霓虹》,梁曉聲的《貴人》,熊正良的《誰為我們祝福》,王祥夫的《花落水流紅》等。在這些小說里,創(chuàng)作主體的意圖都是為了展現(xiàn)底層女性的苦難生活?!白骷覀兂32活櫲魏尉裆系恼f服力,大多只是在外部環(huán)境上草率地安置了諸如貧窮落后、下崗、家人生病、無生活來源等物質(zhì)性的客觀理由之后就讓人物輕松地超越其道德底線,直奔各種悲苦的賣身現(xiàn)場”[1]。典型代表當推劉慶邦的作品?!缎置谩分校靶摹币虻植蛔e人致富的誘惑而賣了身。小說當中,“心”從始至終對自己的行為都沒有道德上的自我譴責,只是擔心自己的名譽。他的另一篇《家園何處》,農(nóng)村女孩何香停從被引誘失身到習慣性地走上賣身之路。在這一步步地往下墮落的過程之中,她的內(nèi)心似乎只有微弱的后悔和完完全全地向命運屈服,沒有對自我沉淪的抗爭。另外,被視為底層寫作代表作的曹征路的《那兒》,下崗工人杜月梅為生活所迫成了暗娼,同樣也沒有多少心理的抗爭。在曹征路的又一代表作《霓虹》里,主人公倪紅梅也是一個暗娼。從其死后遺留的大量日記可以看出,她是有相當文化水平的女性,如她經(jīng)常拿老舍筆下的“月牙兒”同自己比照。但是,在這記錄有文化者的最私密內(nèi)心的日記中,我們卻看不到人物走向墮落之路過程中的內(nèi)心的煎熬和痛苦……
悲劇性是新世紀底層小說最重要的美學品格之一,一個底層作家對悲劇的理解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其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表達效果。而這種純物質(zhì)化書寫,“只會讓讀者生疑:除了賣身,難道就沒有其它任何辦法來解決生存的艱難?如果一碰到生活的不幸,底層的女性們就心甘情愿地用賣身來進行自我救贖,那么,這種賣身是否還算得上是苦難?”[1]42究竟怎樣才能使這種苦難敘述產(chǎn)生一種悲劇力量,從而震撼人心呢?這就必須使苦難敘述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敘述??聺h琳在《美的形態(tài)學》中指出,“悲劇的特征之一在于沖突的尖銳性,即悲劇反映社會生活中或者是人的心理世界中驚心動魄的矛盾沖突。這種沖突往往是難以調(diào)和的,一方面是殘酷的壓迫和摧殘;另一方面則是劇烈地反抗,你死我活,水火難容。沒有這種尖銳的矛盾沖突,悲劇就沒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也就構(gòu)不成悲劇。”[2]要使苦難敘述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敘述,就必須要細膩地描繪人物在不得不走向沉淪的過程中,克服自身道德觀和價值觀嬗變的壓力所帶來的精神和靈魂撕裂、掙扎、抗爭、煎熬、劇痛的過程?!堆蛑颉分?,莫泊桑用了不少筆墨細細推衍羊脂球內(nèi)心抗爭過程??梢哉f,正是這樣細膩的心理描寫,凸現(xiàn)了女主人公精神和靈魂的高貴,也寫出了底層女性孤苦無依、受盡屈辱的悲慘處境。這樣的敘述才達到了“悲劇性”與“悲劇美”的統(tǒng)一,亦才能產(chǎn)生震懾人心的悲劇力量。
新世紀的底層敘事表現(xiàn)出一種崇苦難的審美傾向,“似乎苦難已經(jīng)成為了底層的惟一維度:漂泊流離的生活,勞資雙方的沖突、競爭機制的殘酷引起的生活方式的改變”[3],作家們對弱勢群體的苦難境域給予積極的表達,敘寫底層民眾內(nèi)心深處的無望和無助,以引起社會療救者的注意,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責任和良知,是對五四啟蒙精神的回歸,這無疑是值得尊重的。但苦難不等同于正義,對弱勢群體的關(guān)注亦不等同于對苦難的迷戀。底層是否僅僅有由于苦難帶來的恐懼、屈辱、困惑、頹唐、掙扎和絕望,而就不能有一點點樂觀和對未來的憧憬與希望,就不能有安貧樂道、知足長樂的底層幸福或者人生滿足感?沈從文、汪曾祺等盡情盡性地書寫鄉(xiāng)村底層社會的原始野性、生命力、活力、自由自足、安逸快樂;丁玲筆下那位身體遭受了蹂躪之痛后依然堅強、自尊,對未來不失信心的貞貞;還有鐵凝筆下那位牽著牛在鄉(xiāng)間行走的孕婦,盡管塵世間有陰暗與荒涼、紛亂與蕪雜,但她依然那么淡定和自然……
“現(xiàn)實主義美學的精魂在于公正地、客觀地審視世界”[4]32。底層敘事不能因自己的主觀愛憎而對苦難大肆渲染,把現(xiàn)實生活中與苦難并存的實實在在的美的因子統(tǒng)統(tǒng)過濾掉、舍棄掉;也不能因自己的如孫犁那樣“單純情調(diào)”的審美追求而對苦難刻意回避。很多時候,作家們筆下的“底層”,往往是已經(jīng)城市化了的作家們想象中的“他者”,作家迷戀于底層平民生活的想象性苦難之中??嚯y敘事是底層想象的一個基本特質(zhì),然而這種對苦難的略帶偏執(zhí)的迷戀,實際上也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底層”的誤讀,因為這種苦難敘事與現(xiàn)實中的底層生活形成一種“想象”與“經(jīng)驗”的背離。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同情、關(guān)愛、互助等人類社會賴以存在和發(fā)展的道德情感、精神基礎(chǔ)是普遍存在的,在社會底層也不乏見到。然而,這些美好的德行、人性的溫暖在底層寫作中卻很少見到,而是被大量的關(guān)于人性的“惡”的書寫所代替:賈平凹的《秦腔》里,我們看到的只是被無限夸張、放大的農(nóng)民的卑瑣、狡黠、愚昧和刁蠻;閻連科的《日光流年》里,司馬藍對妻子竹翠缺乏夫妻間的基本親情;劉慶邦《穿堂風》里,面對病重老人,兒子和媳婦卻是那樣的尖刻、冷漠和歹毒;王祥夫《街頭》里那一對開著寶馬車的男女,對待街邊修車的啞巴卻是如此的蠻橫與殘暴……底層似乎只有麻木、骯臟、陰暗、猥瑣、屈辱而沒有美好和光明的一面。這種“尚暴崇惡”的極端方式,從某種程度而言,迎合的是市場消費中的獵奇心態(tài)。
文學的言說方式應(yīng)該是一種充滿詩性智慧的倫理言說,文學的審美過程在我看來也是教化的過程。 “文學的世界并不是與現(xiàn)實世界保持著完全的疊合,而是根據(jù)現(xiàn)實世界鑄成的另一種精神的世界,它一方面是現(xiàn)實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現(xiàn)實人生的超脫?!盵5]那么,作家們應(yīng)該如何去“超脫”呢?對此,威廉·福克納說得很清楚:“作家的天職在于使人的心靈變得高尚,使他的勇氣、榮譽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憐憫心和自我犧牲精神——這些情操正是昔日人類的光榮——復(fù)活起來,幫助他挺立起來?!盵6]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除了負有反映生活、描述生活的責任之外,還負載著真善美的價值追求。具體到底層寫作中,作家應(yīng)該要讓讀者在看到苦難的時候同樣也看到生的希冀,這樣的底層文學才具有震撼作用和審美意義,而不是淪陷于對民眾苦難敘事圈套和對日常生活倫理道德的顛覆中。
當下底層寫作中存在著普遍的“崇苦崇惡”的單極化審美取向。究其原因,關(guān)鍵在于,作家們普遍地陷入了某種迷惘性的審美誤區(qū),缺乏必要的敘事節(jié)制和獨特有效的理性思考。 “……現(xiàn)代作家在民族的屈辱中培植出的道德怨恨情緒順勢流進他們的血液,導(dǎo)致他們在寫‘惡’、‘黑暗’的時候比較有力量,但如何寫出生活中的善、溫暖和美好并使其可信,就顯得蒼白和無力。”[7]“道德的怨恨和惡的歷史動力學遮蔽了他們的審美目光,形成他們底層寫作過程中的單極化書寫傾向,難以對時代、現(xiàn)實、底層社會作出綜合的全面的把握?!盵4]29生活于生命底層的作家史鐵生在宿命的寫作中用“過程美學”和“愛的信仰”照亮人類的苦難和黑暗,其作品中的精神追問深化了苦難的主題,自救并救人,或者能給今天的“底層寫作”許多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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