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兒

我人生中最痛苦的離別，不是跟隨父親離開生母，而是跟隨父親離開繼母。因為是她讓我明白了，什么是家的溫暖，也是她讓我明白了，什么叫親情離散……

一

當年，爸爸與媽媽離婚時，為了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問題最終上了法庭，最后法官尊重了我的選擇，讓我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于是，我得以脫離媽媽的“魔爪”，得以有一個不再每天充滿硝煙的家。那一年，我10歲，我極力鼓勵爸爸再婚，我深信，不管他再遇到誰，都不會比媽媽更糟糕。

劉姨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生活。我對她的要求很低，只要比跟媽媽在一起生活得安寧一些就好。而后來的生活證明，她給我和爸爸帶來的，不僅僅只有安寧。

初見我，劉姨便注意到了我與人說話時，總是有意地側(cè)著腦袋。她堅持帶我去醫(yī)院，耳鼻喉科的大夫告訴我們：“孩子的右耳聽力非常微弱，從耳道的情況看，好像受過外力損傷。適當?shù)目祻?fù)訓(xùn)練可能會對恢復(fù)聽力有所幫助，但，恢復(fù)正常的可能性不大。”醫(yī)生讓我回憶，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這樣的損傷。

經(jīng)過努力，我終于回想到——大概5歲那年，我曾經(jīng)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女孩兒打翻了牛奶瓶，媽媽回來看到后，不但沒有責(zé)怪她，反而驚喜地對女兒說：“好漂亮的牛奶海洋啊?！庇谑牵乙舱绽隽艘粋€“牛奶海洋”，可是，媽媽進門發(fā)現(xiàn)后，猝不及防地給了我一個耳光。據(jù)她后來說，那天她丟了一單價值10萬元的生意——想到這里，我緊緊地捂住了耳朵。一迭聲地對醫(yī)生說：“我沒病，我什么都聽得見?！?/p>

劉姨和爸爸帶我離開了醫(yī)院。那天，她和爸爸帶著我去了游樂場，我雖然玩兒得很開心，但最開心的還是那天分手時，她對我說的話：“淇淇，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漂亮的女孩兒。假如你能把背再挺直一些，我想會更漂亮的。我，可以跟你交個朋友嗎?”我受寵若驚地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下意識地提了提自己的肩膀。

就這樣，我和劉姨成為了一家人。在她和爸爸的婚禮上，我做花童。在化妝間，她細心地為我化妝，為我穿上禮服，然后深情地看著我，溫柔地問：“今天，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晚上，我可以摟著你睡嗎?”我甚至都沒有力氣對她說：“不”，但我還是忍住沒有告訴她，從我生下來之后，就從來沒有跟媽媽一起睡過。

婚禮上，她開心地向她的朋友介紹我。不知道為什么，當她把我介紹給她的父母時，我很努力地表白道：“你們放心，我很乖，我真的不會為難劉姨的?！笔俏姨ε禄氐阶畛醯哪莻€家吧?所以，我竭力地希望沒有人反對這場婚姻。她蹲下身來，抱起我，說：“淇淇，我們是一家人了。一家人是不用這么小心翼翼的?！?/p>

她做的飯，我都喜歡吃，每次吃完都會摸著肚皮說：“真的要長胖了，真的要長胖了?！彼龑ξ艺f：“淇淇，不要太給我面子。如果哪個做得不好吃，你可以抗議，否則，我的廚藝就永遠這個水平，你就不會有更多更好的口福了?！蔽艺f：“是真的好吃，吃得我都不想在乎體重了。別忘了我可是女生啊!”于是，我們一家三口商定每晚去樓下跑步。跑步的時候，她和爸爸有說有笑，有時也會就一個問題爭論不休。一次，他們又就一件新聞爭論，眼看著越說越激動時，我故意摔倒了。我害怕他們再爭下去，會像爸爸媽媽從前那樣，從一件小事開吵，最后弄得全家的東西還有我跟著遭殃。我的膝蓋破了，她緊張地要帶我去醫(yī)院，我不肯，對他們說：“只要你們不吵架，我就再不會摔跤了?！贝撕螅慨斔桶职志鸵粋€問題意見不統(tǒng)一時，她就會說：“咱們石頭剪子布來定輸贏吧。”她就像情緒偵探一樣，永遠能夠準確地感知我在想什么，然后不動聲色地為我做很多事情。

有一天晚上，她陪我寫作業(yè)，將前一天的作業(yè)考了我一遍?？纪曛?，我的臉紅了，雖然全答對了，可事實是，昨天的作業(yè)我并沒有做。老師已經(jīng)為我不做作業(yè)的事情多次批評我，也開據(jù)了許多的罰單，并警告要找家長。顯然，她已經(jīng)去過我的學(xué)校了。

但她什么都沒有說，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時，看到她還在客廳里。走過去，看到她在模仿我的筆跡寫作業(yè)。我吃驚地看著她，她說：“我也知道這些作業(yè)你都會，有些字也沒必要寫一百遍。可是，跟老師作對終是要吃虧的?？?，我的字跟你的字，像不像?可不可以以假亂真?!”

我轉(zhuǎn)身去上廁所，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上完廁所，我匆匆地住自己的房間里趕，她叫住我，摸著我的頭說：“別自己悶著哭，不如擁抱我一下吧。這樣，我會很開心，并非常樂意于為你服務(wù)。”

我抱了她，深深地，久久地，從心底感激她給了我表達愛的勇氣。

媽媽來找過我，對我的穿著、對我的一言一行全是批評。幾次之后，我對媽媽說：“其實，你可以不用來看我的?！彼_始號啕：“沒想到你爸找了個小的歡天喜地，你也跟著成白眼狼了。她年輕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也會老的。你告訴她，早晚有一天，我胡漢三還會回來的。”

我把那個聽力微弱的右耳朵留給了她，并決定下一次，把左耳也塞上棉花。

媽媽時常來找爸爸——趁著劉姨不在家時。有時，劉姨在家，媽媽就會打電話給爸爸，爸爸接了電話就出去。好幾次，我在街口等爸爸，見他回來時，對他說：“爸爸，劉姨是個好人，你不能對不起她?！卑职譄o奈地對我說：“你媽媽一個人也不容易，她有求于我，我也不能不管。畢竟，她是你的媽媽?！?/p>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否應(yīng)該告訴劉姨。我敏感地意識到，媽媽的存在對我們現(xiàn)在的這個家是個巨大的威脅。

一天，趁爸爸不在，我對劉姨說：“劉姨，我想要個小弟弟，你可以給我生一個嗎?”她驚喜地看著我：“真的嗎?你真的不介意阿姨再生一個小弟弟給你?”我搖頭：“當然不介意，就算再生一百個弟弟，你也會對我好的?！?/p>

她把我摟在懷里，說：“行。但你得答應(yīng)我，等弟弟長大了，阿姨老了，你得照顧弟弟，和他永遠不分開。”我說：“一定?！?/p>

劉姨懷孕了，她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我。我不再讓她幫我寫作業(yè)，我說自己的事自己完成；我上網(wǎng)百度了很多懷孕期間的注意事項，像個老媽子一樣地要求她吃這個、補那個；我把媽媽每次大方地甩給我的零用錢都用來給弟弟買玩具、小衣服……

可是，有一天，當我回到家里時，看到劉姨似乎剛剛哭過，爸爸的眼睛也紅紅的。我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弟弟沒了。因為我真的害怕，一旦弟弟沒了，我們的家也要沒了。我的第六感失誤了，原來他們哭的原因是，媽媽得了肺癌，她向爸爸發(fā)出了求救信號，強烈希望爸爸回到她的身邊。

我去找媽媽。她看上去并不像一個病人?？墒?，家里那張蓋著公章的診斷書又不由得我不相信。我說：“醫(yī)生說還能活多久?”她罵了我，說我咒她死。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爸爸和我都可以照顧你，可是，爸爸不一定非得離婚啊。”

她把我罵了出去，她罵人的時候中氣十足，真的不像一個病人。

四

回到家里，劉姨在幫爸爸收拾東西?？吹轿?，她笑著說：“小美女，記得要挺胸抬頭，記得每天堅持跑步，記得想我了千萬別忍著，打電話、來找我都可以。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對媽媽好一點兒。”

我回到房間，把我給弟弟買的衣服、玩具送給她，我對她說：“你將來一定會生一個比我漂亮一百倍、優(yōu)秀一千倍的弟弟，但就算是那樣，你也不可以忘了我。我不漂亮，不討人喜歡，可是，只有在你身邊，我才想成為一個好孩子?！?/p>

那一夜，我似乎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氐皆瓉淼募摇Ｒ馕吨侨鈭F聚，可也意味著，我與劉姨親情分離。我想寫一封信給她，可是，我不知道萬語千言從何說起，天亮?xí)r，我的信紙上已經(jīng)是密密麻麻，卻只有一句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那一夜，她曾經(jīng)數(shù)次到過我的房間，靜靜地看著我，眼淚滴在我的被子上——我目送著她一次次離開我房間時的背影——失去孩子的媽媽也像一根草。

五

事實上，媽媽的那紙診斷書不過是她偽造的，等爸爸得知這個消息時，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定局。這輩子。他終是要與媽媽剪不斷理還亂，他的懦弱成全了他的不幸。等我明白這一點時，深深為劉姨感到惋惜，她用最美好的年華嫁給了一個最不堪托付的男人。

我每個星期都去看劉姨，劉姨劉姨地叫著。有一天，我把我全部的日記拿給她看。她哭了，生活里，我叫她劉姨?？墒窃谀切┏錆M著心里話的成長日記里，我叫她母親。在我心里，那是比媽媽高一個規(guī)格的稱呼，很親切。但更神圣。

我變得很乖、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很陽光地與這個世界相處。很有方向感地定位自己的人生。這是我對劉姨的承諾，生我是媽，可是育我是她，我的一言一行都折射著她給我的家教。

對此，除了感恩，我更堅定地把她當成我的親人，而且，一輩子，我發(fā)誓!

責(zé)編／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