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三尺
對女人來說,最悲哀的不是遇人不淑,而是遇到一塊生為人形的混凝土,任你是繞指情柔還是刀砍斧劈,他自巋然不動。所謂天然呆者,莫過于此。
我與高大胖同學初識便芳心暗許,惜此君全不解小女子一片風情。幾番春花秋月后,卻是電閃雷鳴,化作一地落紅隨風去的下場。一別經(jīng)年,再見面不禁感慨萬千。高大胖長得更高更壯,人倒瘦了許多,遠觀之仿佛一根會自由移動的電線桿。
我輕拍其肩,感嘆道:“大胖,幾年不見,發(fā)育得很好嘛!”
他一陣狂咳,顧左右而言他。雖然夫妻做不成,交情猶可在,適逢二人有假,正好結伴出游。高大胖的腦袋是塊混凝土,不過作為游伴來講,他背扛行李絕對一個頂仨。計議已定,即網(wǎng)購兩張往返桂林的機票,全程六天。我竊喜。
高大胖同學尚不知自己一只腳已踏入圈套。
小女子自小喜讀金、梁,每每白日做夢,負劍漓江,泛舟天涯,仗三尺劍,管不平事,笑看世事繁華。這番故地重游,見碧水青山,瘋魔之態(tài)畢現(xiàn),手舞足蹈,興高采烈,胸中郁結一掃而空。
入夜,住旅店。旅社位于市區(qū)外,近荔浦一處小山坳。酒足飯飽后,分了內外室,高大胖自覺地裹著被子睡客廳,不一會兒鼾聲大作。
我暗想,這人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塊木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怎么就能睡得跟個春卷一樣?瓊瑤奶奶教育我們,自己的愛情與幸福要自己去爭取。盡管投懷送抱這種事我干不出來,但是長夜漫漫,只要有心,總能折騰出一點意外事故。
我一邊想著,一邊摸黑去洗手間。剛開門,乍見一只蜘蛛,施施然從里面踱出來。這小東西頂著一身黑毛,巴掌大小,見到生人也不慌不忙。果然鄉(xiāng)間蟲豸,吸天地之氣,奪造化之功,長相都比城里的彪悍許多。當下靈機一動,我放聲尖叫,假作花容失色。
高大胖同學聽到如此凄厲的叫聲,自然反射性地沖進房。我一面瑟瑟發(fā)抖閃到他身后,一面指著洗手間大喊:“蜘蛛,蜘蛛!”
高大胖同學操起一只拖鞋上前。 “你別怕,別怕……”他的手卻舉在半空中落不下去。蜘蛛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蜘蛛。
我意外發(fā)覺高大胖的手好像在發(fā)抖。終于,蜘蛛勇敢地向我們邁出一步。高大胖頓時丟盔棄甲,“咻”的一聲上了板凳。我只好挺身而出,拿起一沓廢報紙朝它拍去。蜘蛛受到驚嚇,溜進陰影中。
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場小事故倒真是意外,更意外的是高大胖同學的表現(xiàn)。他的小臉一直煞白,我則弄巧成拙,做了一回救英雄的公主,只是這位公主完全是自作自受。兩人互道晚安,偃旗息鼓。
我翻來覆去,卻聽不到門外的鼾聲。地下,月光一寸一寸挪動,我在黑暗里睜大眼睛,外面涼夜如水,萬籟俱寂。
有個女人曾說,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你也在這里嗎?”但在那片曠野中,下一秒也許就擦肩而過,相忘于江湖。
在人生錯綜復雜的蛛網(wǎng)中,我們會遇到許多人,忘記許多人,能夠白頭偕老是奇跡。何況,曠野中不但有人,還有等著獵肉的狼。情之一字,瞬息萬變,如臨水照花,望之咫尺,觸之天涯。
床角,蜘蛛探出頭來。它動也不動,好像在審視著什么,目光睿智淡定,仿佛是一位沉默的哲人。我躡手躡腳爬起來,將這位哲人裝進一只玻璃杯。它居然溫馴如綿羊,毫不反抗。
高大胖已經(jīng)睡熟。我輕輕打開門,走到客廳中間,把蜘蛛放下,再回到房里,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客廳里傳來一聲響,而后復歸平靜。過了幾分鐘,我聽到門上兩下輕敲。
高大胖雙目浮腫,撓著頭支支吾吾。
“我一個人睡,有點害怕?!蔽覔屜日f。
“那我……我搬進來,好嗎?”
他一面說,一面從門縫中擠進房間。我輕輕掩上門。
其實有時候,愛情就是離得這么近,這么簡單。
(摘自《文苑》2011年第3期圖/美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