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年輕人臉上的風景，是人間天堂九寨溝，越看越好看。上帝把對美的理解和創(chuàng)造都揮灑在年輕人的臉上，就是說，上帝不會讓任何一種美超過青春的美。假設，一個男人去九寨溝觀賞到攝人心魄的美景，嘆為觀止，這時身邊出現(xiàn)一位漂亮姑娘，他會覺得姑娘更美。人的美具有美的優(yōu)先權。

這個事說不清楚，就像人說不清什么是鹽、什么是空氣。人的臉——只有五官——排列組合竟有無窮無盡的影像、無窮無盡的意味甚至于力量。每個人的臉都是風景區(qū)。

而人過了青春期之后，上帝不管了，也可以說上帝忙于裝點另一撥剛進入青春的人。脫離青春比脫離組織更孤單，人人露出了墊底的相貌。兒時的憨美、少年的健美、青春的純美都揮手告別，你只剩下你。

我30多歲才看清自己長什么樣，原來的長相都不準，上帝在一旁化妝。

跟年齡相關的美是一層粉彩釉，一般說，到25歲，釉色就開始剝落，用分子生物學表述——人到25歲，身體停止分泌SOD——這是人自身分泌的對抗氧化和自由基的激素的英文簡稱。人本來生下來就開始衰老，遇見氧氣就老，是SOD攔住了老。童年光鮮，青春美妙，其后順其自然。這個事，上帝辦得特別公平。多有錢的人，上帝也沒多給他兩年SOD。25歲是一個神秘的界限，正好是整整一代人的時間。上帝造人用的是化學方法，它編制的編碼一層包著一層，不到時候不開啟。故此，3歲的孩子和80歲的老人都不思春。3歲思春活不到30歲，80歲思春完全是弄虛作假，而20歲不思春則等同于犯了“反人類罪”。

后SOD時代的人是人類的多數(shù)，他們并沒有同病相憐，而想以簡陋的小技術對抗上帝的代際部署，比如文眉、割雙眼皮、拉皮等等。我等今天還見不到80歲的文眉老人，再過30年你就見到了，相當詭異。但所有的手術與技術都代替不了SOD，它是人工永遠合成不出來的原體，就像人工合成不出一滴水。

在沒有SOD的臉上，顯露著人的品格。善良人與奸詐人的臉不一樣。一顰一笑，臉上有主人控制不了的解密檔案?？量痰哪樕峡床坏綄捄瘢淇岬难劾锝^沒有熱烈的光芒。每個人都是雕塑家，用品格把父母賜予的臉打扮成注解自己行為的那個人。蘇聯(lián)有一句諺語說：“讀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從臉上能看得出來?！蔽移鸪醪恍?，心想讀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再讀《福爾摩斯探案集》加《魯濱孫漂流記》，能看得出來嗎？

我現(xiàn)在信服這句蘇聯(lián)的諺語。讀經(jīng)典作品的人，聽古典音樂的人，不說假話的人，相貌有清氣；善良的人，愛大自然的人，面有和氣；高智的人，散發(fā)潤氣。每張臉上都有自己經(jīng)營多年的風景。

林肯說：“40歲的人要為自己的臉負責。”“負責”這個詞很沉重啊，好多人只想到錢了，沒時間管臉。

（紫云英摘自《文化周末》2011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