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朝采藍
卷一清歌引
第一章 二哥,我怕你
1
對顏瑞寶來說,拒婚是門高深的學(xué)問。
她曾花了三日仔細研究,排除了裝病、哭鬧、上吊、裝死等不怎么靠譜的想法,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離家出走。
但是離家出走,卻是門更加高深的學(xué)問。
按這大周朝的規(guī)矩來說,一個人若是不經(jīng)長輩同意私自離家,不僅失了家族的庇護,其家人也顏面無光,稱得上損人不利己。而顏氏盤踞漓江城,乃帝國四大家族之一,看似比小家小戶的格調(diào)高多了,但規(guī)矩更為繁雜。
瑞寶曾見過顏氏一個家仆妄想逃過在顏府的十年苦役,付出全部家產(chǎn)后又被打成殘廢的慘狀;也見過自家馬夫和一個丫鬟私奔未成,男的流放三千里,女的浸豬籠的場景;還見過賬房先生攜款潛逃然后死無全尸的模樣,心中自然比別人多出了一點覺悟。
作為顏氏三小姐,怎樣完好無損地走出顏府就是她畢生的目標(biāo)。她猶記得十三年前,她二叔叔顏子非離家出走的場景,當(dāng)他自正門那條白玉階梯迤邐而下時,姿態(tài)狂放而高傲,整個顏氏千余人莫敢阻攔,瑞寶為此專門每日爬一次白玉階梯,可惜還是無法達到顏子非當(dāng)年下階梯時的水平。
于是她感到萬分的糾結(jié)。
但是,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她自己不行,還可以不恥下問嘛。于是她寫信詢問遠嫁出去的姨娘們怎樣才能更好地離家出走這個很嚴(yán)肅的問題。當(dāng)她一一給十八位姨娘寄出信件,正在明媚而憂傷地眺望天際,卻聽到貼身丫鬟小苓道:“三小姐,二公子有請?!?/p>
瑞寶一怔,手中的茶盞“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若說怎樣完好無損地走出顏府是瑞寶此時的目標(biāo),那么怎樣避免與二哥見面則是她畢生奮斗的唯一目標(biāo)。
城中百姓都知道,這偌大的漓江城,真正的主人不是年邁的老城主,而是他的嫡孫,年輕的二公子顏琛。城中的一切都由他說了算,比如城門幾點開,幾點關(guān),商戶稅收幾何等,自然也包括瑞寶的衣食住行與在族中的地位。
不過在很久以前,瑞寶只有一個嫡親的大哥。自二叔顏子非離家出走之后,顏氏嫡出血脈凋零,更別提人才了。雖說瑞寶那個大哥不怎么厚道,但腦子還算好使,這城主之位也算有了著落。只可惜她大哥是個倒霉鬼,某日出游竟溺水身亡。于是顏氏嫡出血脈,竟只剩了瑞寶一個。
眼看著顏氏重任要壓在瑞寶身上,顏府大總管卻不知從哪里領(lǐng)來一個又瘦又黑的少年,并宣布他也有資格繼承城主之位。
彼時瑞寶正跪在大哥靈臺前,哭花了一張小臉,一回神卻看到身后站了一個黑衣少年。現(xiàn)在她已記不得年少的顏琛長什么模樣,卻仍然記得那雙眼眸,明亮而冷漠,有著燕尾般修長的眼睫……
想遠了。瑞寶回過神來,見小苓已經(jīng)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去了。
顏琛此時正在書房。瑞寶自碧水湖畔沿著白玉階梯一路上行,很快便看到朱紅色的大門。房門大開,日光將書房內(nèi)映得一片明亮,比上次關(guān)著門陰森森的光景好多了。
瑞寶好不容易走到門前,又遲疑著不動了。小苓見狀,心中頓時“咯噔”一響。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
瑞寶掉頭就走:“我換身衣裳再來?!?/p>
小苓欲哭無淚:“小姐這身衣裳已經(jīng)很美了……”
瑞寶道:“是你見二哥還是我見二哥?再換一身無妨。”
小苓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二公子會沒有耐心的……”
瑞寶充耳不聞,誰知她剛走了兩步,就聽到書房內(nèi)有人道:“是瑞寶嗎?”
瑞寶頓時一顫,只好回道:“是我,二哥。”說罷,視死如歸般地踏進書房。
她的二哥就在書房中背對著她們站著,著一襲深色衣衫,衣襟一直垂到地上,越發(fā)顯得身姿挺拔。聽到瑞寶的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瑞寶頓覺渾身不自在,急忙低頭躲避他的視線。
在瑞寶心中,哥哥雖然容貌出眾,但和其他人沒什么不同,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她無法理解為何府中大半婢女一見顏琛就兩眼發(fā)直,甚至連城主那幾位小妾也不能幸免。
不過,單憑這一點,瑞寶卻頓悟出了“禍水”的含義,此時瞥見小苓直眉愣眼,更是加深了她這一想法。她正在感嘆“顏氏家門不幸,出此禍水”之時,就聽到顏琛問道:“近日過得可好?”
瑞寶點頭:“好。”
顏琛又問:“王先生教了你什么書?”
瑞寶回答:“《中庸》?!?/p>
顏琛頷首:“你平日里都在忙什么?”
瑞寶道:“繡花。”
顏琛微微斂眉:“那么你與那幾位姨娘寫信,都說了什么?”
瑞寶答道:“出……出……”她猛地抬頭,正對上顏琛一雙眼眸。那雙眼眸狹長,有著燕尾般的長睫,明明是極美的,卻讓瑞寶出了一身冷汗。
顏琛緩步走到瑞寶身邊,目中帶了探究的神色。而瑞寶目不斜視,呈死扛不認狀。他看了瑞寶半晌,突然將手搭在瑞寶肩上。頓時,瑞寶身上千百根寒毛根根豎起,只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沉。
顏琛不太喜歡與他人有肌膚之親,包括他名義上的妹妹。瑞寶也知道自己委實上不了臺面,哥哥挑上她那才是瞎了眼。她曾見過顏琛懲處一個犯了大錯的下人,便是將手搭在那人肩膀上輕聲慢語,然后另一只手一劍將其刺死。瑞寶那時嚇得面色蒼白,現(xiàn)在卻抖著身子,只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顏琛卻松開手,只是道:“你抖什么?別讓人覺得你是個廢物。”
于是瑞寶努力讓自己抖的幅度小一點。
顏琛又道:“你竟想出府?二哥有哪點虧待你了嗎?”
瑞寶急忙搖頭:“沒有,沒有,哥哥待我最好了……”
顏琛冷哼一聲,道:“你知道就好,現(xiàn)在我說的話,你可要記清楚了。以后,不許和其他三城的人來往,也不準(zhǔn)有出城的念頭。近些日子,天下并不太平。傳聞遠在云城的帝君終于要熬不住了,即將病死。這老頭子清醒的時候沒什么建樹,現(xiàn)在快死了,仍搞得一團亂。他竟然沒有立儲,哈哈,簡直可笑至極!”
瑞寶梗著脖子聽著,小心翼翼地觀察顏琛的神態(tài)。顏琛說完,又拍拍瑞寶的肩:“如果你還想私自出府,就不要怪我不顧兄妹之情。到時家法自不必說,我還會在族譜上去掉你的名字,讓你一輩子流浪在外,受盡苦楚。你明白了嗎?”
瑞寶保持不癱軟的姿態(tài)聽著,心里早已死去又活來。她顏瑞寶到底招誰惹誰了,竟有這樣一個哥哥。她與他相處的這十來年,簡直就是一部血淚史。雖說現(xiàn)在顏琛已經(jīng)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惡劣,可瑞寶心里的創(chuàng)傷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抹去的!
顏琛打量瑞寶,斂眉道:“怎么不說話?”
瑞寶硬生生地擠出個笑臉:“我、我知道了。我一定聽哥哥的話,絕對不出府……”
顏琛道:“還有呢?”
“不和其他城的人來往……”
顏琛“嗯”了一聲,又囑咐了幾句,見瑞寶一副蔫了的模樣,又捏捏瑞寶的臉頰,放柔了嗓音:“聽話,哥哥不會害你?!闭f罷,他俯下身來,“乖乖待在府中,阿寶——”
瑞寶縮著脖子,強忍著他的氣息引起的麻癢,好在顏琛很快放開她,道:“好了,你回去吧。”說罷一揮手,有著不容置疑的氣魄。
瑞寶行了一禮,垂著腦袋離去。
2
瑞寶一出門,心中甚是悲涼。
她自稱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顏琛一個眼神??扇粽f她為什么如此怕他,還得追溯到初見的那一日。
彼時她剛剛七歲,正是叔父離家出走的第三年,也是老城主娶了第三位夫人的第一年。那時候她并不懂得“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妙處,只是哀嘆爺爺只同漂亮姐姐嬉戲而忽略她的存在?,F(xiàn)在突然冒出一個年紀(jì)相仿的少年,自然令瑞寶心花怒放。
她將自己最心愛的東西一一拿出,獻寶似的給他看。小姑娘的藏寶向來豐富,各式各樣、稀奇古怪,一點也沒有大家小姐的風(fēng)范。少年起先抿著唇,不發(fā)一語,直到見她取出一把破了的折扇,終是忍不住問道:“這東西壞了,你留著它做什么?”
瑞寶道:“不想扇扇子的時候用?!?/p>
少年又指著沒了燈芯的宮燈:“這個呢?”
瑞寶道:“不想點燈的時候用?!?/p>
少年怔了怔,道:“這破損的瓷碗……”
瑞寶道:“自然是不想吃東西的時候用?!?/p>
少年啞然失笑,眼眉彎彎。而瑞寶手中的折扇砰然落地,并頓悟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妙處。
不過,待瑞寶和顏琛彼此熟識之后,她便整日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廝分明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而且是一頭只把爪子伸向她的狼。
顏琛在別人眼中,龍章鳳姿驚才絕艷,可在她眼中實在稱不上厚道。他的本性在她面前毫不遮掩,肆無忌憚。這么些年來,她猶記得看到床上盤著一條蛇,或者茶杯里躺著一只蛐蛐時的微妙心理。而自家哥哥最愛做的事,便是在她臥病在床,灌下一碗苦藥時,將藥后糖放在窗臺上,一個個彈出窗外……這一切簡直令她撕心裂肺、血脈倒流、心如刀絞、死去又活來。
后來兩人稍稍長大了些,顏琛便不再捉弄她。那時他已經(jīng)出落成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郎,性子也越發(fā)沉穩(wěn)冷淡。不過在瑞寶眼中,這樣的顏琛更要命,一舉一動似乎隱藏著更深的東西,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只會惡作劇的孩子了。
至此,瑞寶怕他,非常怕。
某位偉人說過,想讓一個人真真切切地怕你,就要在他的孩童時代留下陰影。不得不說,顏琛貫徹得十分徹底。
瑞寶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緋云閣,然后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誰知她床還沒暖熱,屏風(fēng)外又傳來侍女通報:顏大總管來了。
瑞寶對顏大總管向來尊敬,一聽他過來,急忙出來迎接。
這顏大總管年近七旬,須發(fā)花白,侍奉過顏氏三代主子,號稱顏氏第一忠仆。瑞寶每次見他,都不得不感慨顏總管長得越發(fā)孔武有力,和皮包骨頭的老城主乃是天壤之別。
此時侍女奉上香茶,一時間白霧氤氳,香氣繚繞。
顏大總管潤潤嗓子,沉聲道:“三小姐,城主已經(jīng)吩咐下來。再過三日是一個黃道吉日,他老人家決定迎娶第十六位夫人。在下特來告知小姐一聲?!?/p>
瑞寶一怔:“甚好甚好。如此恭喜爺爺他老人家了?!?/p>
大總管沉吟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城主也定了給您選婿的日子,就在下月初四,也請小姐準(zhǔn)備準(zhǔn)備?!?/p>
瑞寶頓時覺得心肝一陣抽搐。她顫聲道:“我是真覺得有些早……”
大總管回道:“不早了。小姐今年已有十七歲,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城主在您這個年紀(jì)已有兩位公子了。只是城主舍不得小姐遠嫁,遂一直拖到今日。若不是昨日二夫人提醒,只怕城主還要留您幾年呢?!?/p>
瑞寶訕笑道:“爺爺他天賦異稟,我斷然不敢和他老人家比。只是爺爺總說選婿選婿……這選婿該怎么個選法?”
大總管清清嗓子,正色道:“秉承城主的美意,選婿大會將是盛況空前的盛會。屆時帝國所有名流公子將會齊聚我漓江城,而小姐您,將會站在我顏府最高的紫云閣上,拋出您手中的繡球!”
瑞寶抖著手端起一碗茶,半晌才道:“拋……拋繡球?顏總管,這是不是太輕率了?”
大總管道:“這點您盡可放心。您可是顏府唯一的小姐,有資格進顏府大門的,定然是百里挑一的男兒。再者,秉承老城主的美意,屬下明日會在城墻上掛出橫幅,廣邀各界青年才俊,并給各城的士族發(fā)出請柬。當(dāng)然,有些高人隱藏在深山老林中,只怕聽不到這個消息。不過不要緊,老城主已經(jīng)命人逮了各類鳥兒,并在鳥身上系上布條。這么一番動作下來,指不定帝君都會從病床上爬起,微服前來。待小姐拋出繡球后,顏府還有盛大的晚宴,以慰其他公子破碎的心?!?/p>
瑞寶手抖得更狠,顏大總管的笑容卻甚是欣慰:“那是自然。屬下這次前來,還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紫云閣已經(jīng)布置好了,請小姐去看看是否滿意。”
瑞寶大驚:“這么快?”這顏大總管果然辦事利索,自爺爺有心把自己嫁出去那天起,不過幾日工夫,連紫云閣都布置好了,真是沒有辱沒“孔武有力”、“膀大腰圓”這兩個詞……
顏大總管頷首:“不錯。小姐,請隨屬下來吧?!?/p>
于是瑞寶再一次走出緋云閣。此時正是四月,春光明媚,城中百花盛放,空中彌漫著馥郁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瑞寶與顏大總管繞過回響著老城主與眾美人陣陣嬉笑之聲的碧水湖畔,又穿過蜿蜒的長廊,終于看到紫云閣高聳的飛檐一角。
紫云閣原是上代城主夫人焚香誦佛的地方,平時鮮有人跡。兩人剛踏上紫云閣的石階,就見一名管事模樣的人一臉笑意地迎了出來,并引兩人登上第三層,在一處臨時搭建的高臺之上站定。
瑞寶有些迷惑,就聽那人指著高臺兩側(cè)道:“小姐請看,這處高臺還未建好,不過在下月初四之前一定完工。到時高臺外垂有珠簾,待小姐拋繡球時在下再將珠簾收起。珠簾收起時,左右兩側(cè)的焰火自動燃放,五彩紛呈,美不勝收,一定能迷倒那些王孫公子?!?/p>
瑞寶臉色大變,她四下看了看,甚是艱難地道:“這高臺搭建得不錯。只是在這兒放焰火是不是有點危險?”
那管事的笑道:“怎么會有危險?只要小姐站著不動,這火就燒不到身上?!?/p>
瑞寶更加艱難地道:“……如果燒到了呢?”
那人一聽,原本笑意盎然的臉立刻一沉:“難道小姐是在質(zhì)疑在下的設(shè)計嗎?在下作為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設(shè)計家,您可以質(zhì)疑在下的人品,但不能質(zhì)疑在下的設(shè)計!此乃天大的侮辱!”他喘了口氣,又道,“秉承城主的美意,本來是讓小姐身上掛著麻繩,從天而降的。在下就是為小姐的安全著想,這才違逆城主的命令。難不成小姐真想假扮天外飛仙嗎?”
瑞寶早已啞口無言。她猛然頓悟二叔顏子非為何要離開顏氏了,身邊有這般思維集詭異扭曲之大成之人,不反抗便被同化。
她咬緊牙關(guān),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地方,本小姐再也待不下去了!
3
漓江城地處西部,三面環(huán)山,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雖不如南疆的隱鳳城那樣繁華瑰麗,卻自有一番雋秀風(fēng)情。
而最近,城中將要發(fā)生兩件大事。其一,便是城主的孫女兒將要出嫁。其二,城主七十大壽和迎取第十六位夫人的日子即將到來。
自消息散出去以來,三教九流都送來名貴賀禮。據(jù)說那些賀禮數(shù)量之多,就連漓江城的寶庫都放不下。雖然大多數(shù)賀禮華而不實,卻令老城主深感欣慰。因為他自賀禮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中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寶刀未老,光彩照人。遂一高興,竟難得處理了一些城中事務(wù),這才滿意地與眾夫人嬉戲。
不過這些都與瑞寶無關(guān)。雖說她自認除了二叔與二哥之外,一家子都缺心眼,但她知道老城主壽誕那日,是她出城的最后機會。
她的想法也很簡單。首先,城主壽誕那日人多眼雜,她與小苓換上侍女衣物混在人堆中,就算二哥親自前來也不一定認得出。然后兩人再一路溜到北苑,那里院墻雖高,墻邊卻生有一棵大桃樹,枝丫繁茂,就連瑞寶這等身手都攀得上去。最后,借鑒城主天外飛仙的奇思妙想,她再用麻繩綁著樹枝,人順著墻面溜下去。從此之后,海闊天空,任她逍遙!
不過想法歸想法,實行起來頗有難度。
她猶記得前幾次離家未果的慘狀。第一次,她與二哥吵了
架,氣不過就與小苓商量著出府。誰知還未走出顏府大門,卻被內(nèi)侍攔下。顏琛知曉后,只是冷冷一笑,便禁足她三個月,并罰了小苓一年的銀錢。
第二次,她再次與二哥吵架,打算翻墻出去。只可惜那時候太高估了自己翻墻的水平,導(dǎo)致她與小苓站在院墻下望墻興嘆。無奈之下打算原路返回時,卻見顏琛站在五步之外,面若寒霜。
最后一次,她被顏琛氣得滿心憋屈,于是回去仔仔細細列了計劃。前面進行得十分順利,結(jié)果她好不容易攀上樹,卻在關(guān)鍵時刻兩腿發(fā)軟,動也動不了,只好在樹上看了一夜月亮。第二日拂曉時分,顏琛卻帶了顏總管站在樹下,眼神如刀。瑞寶抖了一抖,就聽顏琛冷冷道:“阿寶,如果你再有出府的荒唐念頭,我便將你關(guān)入石室?!?/p>
瑞寶不敢吭聲,只因那石室便是漓江城關(guān)押罪大惡極之人的天牢,傳說中的活世地獄。
顏琛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苓,輕啟薄唇:“或者,你想換一個侍女?”
自此,瑞寶安生了三年。然而這次卻和以往不同。如果說前三次都是為了與顏琛慪氣,這次卻真正將她逼上了梁山。
她懼怕兄長,更懼怕即將到來的聯(lián)姻。
這日天氣晴好,春光明媚。顏府門庭若市,華蓋云集,爆竹與絲竹之聲響徹天際。瑞寶自稱身體不適,不便出席,便與小苓待在閨房中。待華燈初上之時,兩人匆匆換上侍女衣物,又帶了些金銀細軟,便從緋云閣后門溜出。
顏府果然與往日不同,被燈火與焰火映得恍如白晝?,F(xiàn)下正是眾人酒酣耳熱之際,園子里皆是神色匆匆的家仆。瑞寶與小苓混在一行侍女中,借著夜幕與紛亂人群避開歌舞嘈雜的湖心亭,一路到了北苑。眼看著那棵桃樹近在眼前,瑞寶還未松口氣,卻遠遠看到一行人匆匆走來,為首兩個侍女一人提著一個碩大的紅綢燈籠,將路面映得清清楚楚。
看此情景,那行人應(yīng)是顏府貴客,沖撞不得。瑞寶便與小苓躬身站在路旁,只等這行貴客走了再實行逃亡大計。誰知瑞寶眼光一瞥,就見那行人中一身材頎長,容顏若電,不是顏琛是誰!
瑞寶這一下差點沒喘過氣來。她原本尋思著城主大喜,二哥這幾日定然公務(wù)繁忙,顧不得管她。誰知這次還未出府,二哥就帶人尋來了,真是他爺爺?shù)某鰩煵焕?,他奶奶的慘絕人寰啊。
這一瞬間,她腦海里閃過許多悲慘的念頭,那廂顏琛卻走得越發(fā)近了。瑞寶躬著腰,臉恨不得埋到土里,卻聽遠處一個清脆的聲音喚道:“二公子,請等一等?!?/p>
瑞寶眼角一瞥,就見一名女子由遠及近,著一襲藕荷色衣衫,跑得甚是翩躚。待她在顏琛面前站定,已是香汗淋漓,嬌喘如蘭。只聽她低聲道:“二公子,您怎么突然離席了?”
瑞寶大驚,想不到這姑娘如此大膽,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用這種略帶埋怨的口氣和蛇蝎心腸睚眥必報的二哥說話,難道不想活了嗎?
顏琛卻并無不悅,只道:“三妹今日身體不適,我正要去看看她?!?/p>
瑞寶一聽,頓時抖成了篩子。那女子卻嬌羞一笑,柔聲道:“顏三小姐真是好福氣呢,有您這樣關(guān)心她的哥哥。只是……只是……我有些話,想對二公子說。”
顏琛并未注意到自家妹妹近在咫尺,他神色溫和,道:“小姐但說無妨。”
那女子聞言,雙眸盈盈如水,聲如蚊蚋:“是極為重要的事……二公子您能否隨婉兒過來說話?”話還未說完,臉上已經(jīng)浮起紅暈。
而顏琛一雙狹長眼眸凝視著面前女子,那神情也不知是欣喜還是不悅。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也好?!闭f罷與那一臉?gòu)尚叩呐酉蛄硪粋€方向行去。
他身后的內(nèi)侍見主人走了,便立刻跟上,有幾個還瞥了瑞寶一眼,估計是沒見過如此恭敬的侍女,見了二公子幾乎將腰彎到了地上。
顏琛等人漸行漸遠,兩名侍女手中紅綢燈籠的光芒也化作一團光暈。瑞寶靜了片刻,猛然跳起,抓住小苓就往角落狂奔。而小苓自從見到顏琛起就像塊木頭,一動不動。瑞寶估摸著她也許是蕩漾過了頭,忙道:“好了好了,哥哥已經(jīng)走了。等咱們出去了,一定給那姑娘燒香!你快些扶著我!”說著手忙腳亂地就往樹上攀。
小苓又呆了呆,眼珠子終于轉(zhuǎn)了一下。
瑞寶已經(jīng)“噌噌”兩下攀到樹腰,見小苓這個二愣子丫鬟仍是一動不動,不禁怒道:“你還愣著干什么?快跟我上來!”
說罷,瑞寶順著枝丫繼續(xù)向上攀。那院墻極高,在夜色蒙蒙中恍若沒有盡頭。瑞寶小心翼翼地攀到桃樹高處,在一處粗大枝丫上坐定,這才松了口氣。周圍花團錦簇,一眼望去盡是妖嬈桃花,嬌艷欲滴,香氣繚繞。她有片刻眩暈,透過層層花海,又見地上一片繽紛落紅,煞是美麗。
瑞寶得意地想,看來這次勝利在望。二哥就算防她防得再緊,可偏偏就沒砍這棵桃樹。雖說她顏瑞寶不是從一百零八道白玉階梯迤邐而下,可還是出去了不是?
她心花怒放了好一陣,正打算順著樹枝向院墻挪動,卻聽樹下小苓一聲低呼:“小姐!”
瑞寶怔了一怔,就見樹下的小苓沖著她拼命揮手。她不禁嘿嘿一笑,也沖小苓揮了揮手,卻聽見小苓在樹下又叫了一聲:“小姐!”
瑞寶凝神看去,只見小苓仍在拼命揮手,臉上的神情也不知
是欣喜還是憤怒,總之詭異得很。她有些詫異,雖說自己這丫鬟
經(jīng)常對著二哥直眉愣眼,拿著金銀玉器手舞足蹈,但也沒見過這
般激動的。她又思量了一番,便恍然大悟:“你不會是被小姐我的英姿折服了吧?”
她這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后一聲輕笑。這笑聲近在咫尺,似乎有人貼在她身后。瑞寶一個激靈,只覺得渾身寒毛根根豎起。她瞪著小苓:“剛才你在笑?”
小苓的臉比紙還白,指著瑞寶身后抖得像個篩子。
瑞寶與小苓對視片刻,猛然醒悟,叫了一聲“二哥,我錯了”便回過頭去??上龥]見到顏琛,卻對上一張青面獠牙的臉,頓時一陣眩暈,身子一晃就從樹上摔了下來。掉下之前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位仁兄,長得丑不是你的錯,出來嚇人就是你的不對了。
眼看她就要摔到地上,樹上那人手一揚,瑞寶只覺得有什么東西纏住自己的腰,頓時止住下落的勢頭。她頭朝下晃晃悠悠地吊著,甚是艱難地瞪著那人,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人一襲黑衣,背上一柄闊劍,臉上戴了一個十分猙獰的面具,遮去了原本的容貌。
這位面具君手一抖,瑞寶就軟軟地掉在了草地上。她暈頭暈?zāi)X地爬起,揉了揉腰,又見他“嗖”的一聲從樹上竄下來,腳尖在墻上一點,正巧落在瑞寶面前??此巧硎?,說他不是人,是猴,恐怕也有人信!
瑞寶忍不住向后瑟縮了一下,卻聽面具君道:“你是這家的丫鬟?”
下集精彩預(yù)告:在面具兄的幫助下,瑞寶終于成功出府。哪知,面具兄卻陡然化身美貌無雙,讓世間女子無法活的云城的十九殿下!只是家兄猛于虎,一句“恭喜阿寶成功出府”就讓她不得不屁顛屁顛地滾回了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