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鯊比亞
之一
明朗的側(cè)面非常好看。額角、眉峰、鼻尖、唇瓣、下巴,高低有致,像一串音符,視線碰撞上去會立即發(fā)出美妙的聲音。至少在我的腦海里是這樣。
“明朗,你的側(cè)臉看上去像風(fēng)鈴?!蔽以@樣告訴他。
“屁?!泵骼恃院喴赓W一言蔽之。
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rèn)識明朗,我對他的側(cè)面線條熟悉得就像我掌心的紋路,因為每次我覺得需要他的時候,一轉(zhuǎn)頭,他已在我身邊。
十五歲那個夏末初秋的早晨,我們并著肩以同樣的頻率踩著腳踏車去新的學(xué)校,以一種“小團體”面貌出現(xiàn)在新同學(xué)面前的。領(lǐng)教材的時候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明朗都會自然而然地幫我分擔(dān)。我相信很多同學(xué)在搞不清彼此的名字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rèn)清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個長直發(fā)瘦女孩和那個俊美的男孩關(guān)系很鐵。
據(jù)說我和明朗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就經(jīng)常一起在大院的老槐樹下玩泥巴。有時泥巴不夠粘,明朗就沖地上撒泡尿,我則蹲在一旁很認(rèn)真地等待。
因為我把自己玩成了一枚“泥蛋”,我媽就很生氣,拎我回去清洗加責(zé)罵,明朗頂著一臉泥漿站在我們家窗戶下很擔(dān)心地朝里面張望。
其實這些事情我和明朗都完全不記得了,是因為雙方家長當(dāng)做趣事不斷拿出來反復(fù)講,我才知道我和明朗的交情是從“泥腿子”這個階段開始的。明朗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是好朋友,同一個單位,所以雖然搬遷過幾次,但我們兩家總是住得很近。
關(guān)于我和明朗的童年,我自己能夠記得的是,我們五六歲大還沒上小學(xué)時,每天晚飯后明朗都會跑到我們家門前,一遍一遍喊:“澄心,澄心,唐澄心!”
我從來不理他,任他短短粗粗的聲音像小公雞打鳴一樣周而復(fù)始地響起。我想我也是夠妖孽的,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懂得扮矜持,折騰人。
最后還是會跑出來和他一起去玩,撿個小蒲公英,你吹一半我吹一半。
我爸媽一向喜歡聰明但很敦厚的明朗,后來明朗學(xué)了鋼琴又學(xué)了圍棋,并且都學(xué)得很好,功課也很好,我爸媽就更加對他贊賞有加。同理,明朗爸媽對我也是這樣。
于是兩家大人湊在一塊兒就會胡亂開玩笑,說要做娃娃親。在一旁玩耍的明朗聽見了立即積極表態(tài):“我要娶唐澄心,我要娶唐澄心!”
也在一旁玩耍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變得很生氣,沖到明朗身邊,用力推倒他。明朗愣了一下,哇地哭出來,兩家的大人在旁邊笑得前仰后合。
我把這段童年囧事提出來問明朗:“你小時候曾經(jīng)很積極地向我求婚,你還記得嗎?”
明朗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我曾經(jīng)腦殘到那種地步?”
我氣得又伸手去推明朗,不過這次他不但沒摔倒甚至連搖晃一下都沒有,他已經(jīng)長成很高大很高大的少年了,似一株挺拔的樹,以最茁壯的姿態(tài)不斷變得強大,而我……
之二
我也長大了,但可以用在大部分少女身上的那句形容“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我身上并不適用。我是屬于標(biāo)準(zhǔn)的“長歪”那一種,小時候極可愛,活脫脫一洋娃娃,可是到了含苞欲放的少女期,我竟變成一根狗尾巴草,臉色蒼白,瘦到脫形,如果一定硬要說我有什么優(yōu)點,那就是氣質(zhì)還好,沾了點“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邊。
如果沒有明朗,我想我最終會無奈但平靜地接受我將度過一個暗淡、尷尬的少女期。
可是明朗一直在我身邊,并且人如其名越長越明朗。
我不知道那種“我配不上他”的情緒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但終究它產(chǎn)生了,并且像一小塊潛藏于身體深處的結(jié)石,隨著我每一個微小的心思的流轉(zhuǎn),它都會隱隱作痛。
“喂,明朗?!?/p>
“嗯?!?/p>
“你的眼睛長得可真漂亮,如果你不小心英年早逝了我可以把你琥珀色的眼珠子摳下來然后放進玻璃小瓶子掛在胸前當(dāng)紀(jì)念品嗎?”
“你個瘋婆子!”明朗倒抽一口冷氣后,罵我。我聽著他的呼吸,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但他停頓了很長時間后,突如其來添了句,“好吧?!?/p>
我偷偷齜牙咧嘴地笑,我和明朗之間越來越多這樣“二”到不行的對話,總是由我發(fā)起。并不是說我除了外形連智商都受到青春期波動的荷爾蒙的影響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腦殘,說到底,我只是想要證明我在明朗面前依舊還有嬌嗔的權(quán)利,就像我們很小的時候,他總圍著我轉(zhuǎn),好像我是整個世界的中心。就算我不再美麗。
之三
當(dāng)明朗用濕抹布草草地擦了一遍窗戶玻璃,當(dāng)水流像淚一樣淌過時,梅蕓蕓提著裙擺姿態(tài)靈巧地走過。
那一刻,她看上去就像一個仙子似的朦朧與輕盈。我知道,因為梅蕓蕓從窗前走過那一刻,我就站在明朗旁邊。
“和你說過一萬遍了不要用濕抹布擦玻璃,你腦灰質(zhì)異位了?那女生漂亮吧?”
“嗯?嗯?!泵骼式o了我一個明確的神魂顛倒的反應(yīng)。美女大約都有這種力量,讓一個男生在一秒鐘內(nèi)變得不再像他自己。
我一抹布甩在明朗臉上,臟水濺進他的眼睛,慘叫聲“美輪美奐”地響起。
“對不起呀,失手?!?/p>
明朗用另外一只沒受傷的眼睛惡狠狠地瞪我,他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放學(xué)的時候,明朗半瞇那只仍然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喂?!彬T車時他隨便伸手捋了捋我發(fā)尾。
“什么?”
“那女生叫梅蕓蕓。是六班的?!?/p>
我吃驚并且受傷地看著明朗,他回我一個“報復(fù)成功”的微笑。
那個總是忍讓我討好我,聲音粗粗的像小公雞的小男孩已經(jīng)在這個長得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心里死去了,對嗎?
對嗎?
我在明朗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一腳踹向他,他連人帶車跌得滾出去。
“瘋婆子!你……”
我捏住剎車雙腳點地站在十幾米開外回頭看跌得灰頭土臉狼狽至極的明朗。真希望他就這么摔死算了,最好摔得腦漿都濺出來,身上每根骨頭都折斷,可是當(dāng)我轉(zhuǎn)頭看到他除了頭發(fā)上粘了點臟東西其余一切安好,我又如釋重負(fù)。
這樣的愛恨交織,真是讓人好糾結(jié)。
之四
我恨段明朗,我也恨我自己。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再主動和他說話。
他仍是每天上學(xué)都來我家樓下等我。他和我搭訕,我一言不發(fā)。他像過去那樣哥倆好地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肘子撞開他,然后真的像個瘋婆子那樣沖他咆哮:“你有病呀!”
明朗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里顯出困惑和憤怒的神情。他不再答理我,一個人走開。是的,他長大了,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憨厚的明朗,不管我怎么刁難他,都仍笑瞇瞇地看著我。他長成了奪目的美少年,于是也有了美少年的驕傲。
其實在我那些深深淺淺的夢里,明朗也會將手臂繞在我肩膀上,但我絕對不會拒絕他,因為在我夢里,明朗攬我肩膀的方式是很溫柔很溫柔的,像對待珍貴的瓷器。在夢里他還會吻我,清潔亮亮的吻,像一瓣小小的雪花。
我多希望明朗做我的男朋友。
但我知道明朗是絕對不要我做他女朋友的。
之五
當(dāng)最后一片葉子在深秋的蕭瑟中孤單地凋零的時候,我和明朗和好了。
過程很簡單。放學(xué)的時候,我走到他身邊,然后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回頭看我,我開始洶涌澎湃地掉眼淚。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傷心欲絕得好像下一秒就會死掉似的。
明朗啞然。他愣了一會兒,低頭看看他自己的袖口,確
定不算太臟,于是拎起來胡亂擦了擦我濕漉漉的臉龐,就像他擦窗戶玻璃那樣。
“瘋婆子,不要哭啦,丑死了?!?/p>
“王八蛋,拿張面紙給我你會死呀!”
我用力推開明朗大大的因為經(jīng)常打球而粗糙的手。
他永遠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用巴結(jié)的態(tài)度小心翼翼地對我了。大約我越長越丑越長越無女性特征的緣故,所以明朗越來越心安理得地拿我當(dāng)個兄弟對待了。
我猜想那天我哭得那么凄慘是因為我終于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如果我想繼續(xù)在明朗身邊占據(jù)一席之地,每當(dāng)我抬頭轉(zhuǎn)首就能看見他漂亮的側(cè)臉,那么我必須退讓,我再也不能向他大發(fā)嬌嗔,因為我失去了我的美麗,所以我不再擁有那樣的權(quán)利。
之六
明朗剛剛打完一場籃球,他整個人在冷風(fēng)中散發(fā)著白白的熱氣,像剛剛出籠的某種食物,我忍不住向他打趣:“明朗,我想一口吃掉你,哈哈。”
“澄心,我想追梅蕓蕓?!?/p>
明朗的視線落在球場另一頭,那里有個身姿輕盈玲瓏的女孩,看完了比賽正準(zhǔn)備離開。
她身后跟了一個高大的男孩。
“人家說不定名花有主了?!蔽遗τ闷椒€(wěn)冷淡的語調(diào)說。
“那又怎樣?”明朗套上我遞給他的球衫,信心滿滿一挑眉。
是呀,這樣光芒四射的少年,哪個少女能夠拒絕他的追求?我將視線從明朗的身上調(diào)開,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只是很可惜再遠的地方也沒有我的救贖和答案,我只好再調(diào)回目光,看向明朗。
之七
明朗寫給梅蕓蕓的第一封情書是我?guī)退f出去的,在圣誕節(jié)那一天。
剛剛拿到那封用極漂亮的淡彩水墨手繪的信封時,我以為這是明朗為我準(zhǔn)備的圣誕節(jié)禮物,我大聲說謝謝,滿心雀躍地想要拆開。
“白癡,不是給你的啦!”明朗焦急地制止。
我這一輩子被明朗罵過無數(shù)次白癡,只有這一次我覺得很傷心。
我在女生盥洗間遇到梅蕓蕓,把信遞過去,她剛洗完手,也不擦干,就用濕漉漉的手指隨意地將信封捏住。我看到水印在信封上慢慢洇開,忽然覺得很傷心,這一次,我不知道我是為了我自己傷心,還是為了段明朗。
梅蕓蕓,這個有著好看容貌但很顯然靈魂空洞的女孩,真的值得明朗去喜歡嗎?
當(dāng)我告訴明朗Mission complete,明朗很開心,他終于拿出了為我準(zhǔn)備的圣誕禮物,一幅裝裱好的香格里拉風(fēng)景素描。
我將小畫框捧在手里,想起小時候明明去上繪畫課的是我,但具有畫畫天賦的卻是明朗,我每次上完課都把老師教我的再教給他,他幫我完成作業(yè),最后我把父母給我買的畫具畫紙一股腦兒全送給了明朗,然后心安理得放棄了繪畫?!澳闾嫖液煤卯?”我?guī)缀跄苈犚姲司艢q的我用稚嫩的聲音向明朗下達命令。
天啦,我真懷戀那段金色的時光。
“你送我什么?”明朗問我,帶著淺淺的向往。
“狗屁!”
這個圣誕節(jié),我真的什么都沒送給段明朗,雖然我早就悄悄為他打好了一副連指手套,因為分指的我還不會打。我記得我曾如何在淘寶網(wǎng)上殫思竭慮地在鴿灰色的羊絨線和煙灰色的貂絨線之間艱難地做抉擇。
我把那副手套塞到了衣柜的最深處,這樣做的時候我想真希望可以把明朗也這樣裹一裹塞起來,再也不要看到。
之八
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的時候,我和明朗都考了不錨的成績,均位列年級前十。梅蕓蕓有兩門掛科,明朗就打著和我一起去泡KFC的名義跑去給梅蕓蕓輔導(dǎo)功課,梅蕓蕓也經(jīng)常打電話給明朗,美其名曰請教一些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明朗怕梅蕓蕓的電話太頻繁會引起他爸媽的懷疑,于是他把我的電話給了梅蕓蕓,叫她“分流”一部分電話到我的手機上?!胺凑瞥涡淖∵@么近,為我跑跑腿也沒什么了不起。”這是明朗的原話。我想我就算把九九乘法表都忘了我也忘不掉明朗說過這樣的話。
他當(dāng)我什么,一個可以任由他指派的小用人?
換在平日我肯定立馬脫下鞋子用鞋底猛抽他的臉,但現(xiàn)在我不敢,因為我怕明朗會認(rèn)為我在嫉妒。我怕明朗再也不理我。
于是在大年三十夜我接到這樣一通電話,嬌美的女聲,熟練地命令我:“喂,把電話給明朗。”
彼時,明朗父母和我父母湊了一桌打麻將,我正守在電視機前等待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開播,我想看看今年的晚會可以慫到什么地步,明朗則一個人在家,準(zhǔn)備午夜時要放的煙花爆竹。
我抓著手機火急火燎沖出門去,我媽的抱怨聲在我背后響起:“這孩子瞎忙個什么勁呀?”有些頑皮的孩子蹲在樓下試放小爆竹玩,有一個幾乎炸到我身上,紅紅的鞭炮紙粘在我肩膀上,我的眼淚在我的眼眶里懸掛。
梅蕓蕓打給明朗是要他彈琴給她聽。明朗立即打開琴蓋,我準(zhǔn)備離開,明朗卻叫住我:“拿著呀!”
他要我傻站在鋼琴邊然后舉著手機,保證梅蕓蕓能獲得最佳的收聽效果。
那一刻我覺得我所有的血液都躥上了腦門,我想用力蓋上琴蓋夾斷明朗的手指,我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然后用力踐踏,我更想干脆一頭在這架鋼琴上撞死算了。
明朗投入地一首接著一首給梅蕓蕓彈流行歌曲。過了很久他抬頭,發(fā)現(xiàn)我競淚流滿面。
“有病吧?”他不解。
“是呀,主要是你彈得太感人肺腑了。”我一邊說一邊把手機換到左手里,右手舉得太久好酸好痛。眼淚自己會干,我也懶得費神去擦。
我活了十五年,只有這一晚,傷心到極點。
之九
我很高興認(rèn)識了風(fēng)轍,他的出現(xiàn),對我來說,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明朗和梅蕓蕓每次約會都得帶上我,因為我是保證他們順利交往下去的煙霧彈,絕對不能撇下我,所以梅蕓蕓招來了風(fēng)轍,那個過去總是跟在她身后的高大男孩。不管怎么說,四人行總是比三人行看上去要順眼很多。
風(fēng)轍不太聰明,但是非常可愛,他對待任何女生都用一種溫柔并且尊敬的態(tài)度,像是天生的騎士。
我說:“風(fēng)轍你真罕有,簡直像撒哈拉沙漠里的水?!?/p>
風(fēng)轍咧嘴一笑,他笑起來特別像個小孩子。一度我認(rèn)為這個看似古羅馬角斗士的男生有一顆蘇格蘭小綿羊的心,直到一次在公交車上我們遇到非禮女生的色狼,所有人都義憤填膺說要扭送此君去公安局,只有風(fēng)轍提起拳頭毫不留情猛打下去。
呃,其實這個看上去很像古羅馬角斗士的男生,有時也可以表現(xiàn)得很狂暴像角斗士。
我一直想不明白,風(fēng)轍對梅蕓蕓的喜歡是那么顯而易見,為什么他能眼睜睜看著她和另外一個男生交往。于是,我問了風(fēng)轍這個問題。話一出口,我就后悔,因為風(fēng)轍大可以反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對明朗的喜歡也是那么顯而易見,為什么我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和梅蕓蕓談戀愛?
幸好,風(fēng)轍是對每一個女生都溫柔的風(fēng)轍。
“其實我和梅蕓蕓從小一起長大,一塊泡泡糖撕成兩半一人嚼一半,我是這么喜歡她。可是我們長大了,一切都變了,現(xiàn)在有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的男生喜歡她,我也替她高興。”
風(fēng)轍的回答,令我欷歔。
我真希望我可以像他一樣大度和淡然。
“如果有一天明朗離開了梅蕓蕓,你會去追她嗎?”我向風(fēng)轍提出了一種假設(shè)。
“如果明朗敢甩蕓蕓,我就殺了他?!憋L(fēng)轍第二度向我展示了他角斗士的那一面。
之十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公園賞櫻花,明朗忙著給梅蕓蕓拍照,風(fēng)轍就忙著給我拍:到了游人如織的地方,明朗緊攬著梅蕓蕓的肩頭怕她給沖散,風(fēng)轍也緊緊抓著我的手;在小面館吃飯的時候,明朗幫梅蕓蕓擦洗餐具,風(fēng)轍也這樣幫我。我終于不必一個人孤零零地被忽略了。
我以為有風(fēng)轍這樣近似于男朋友的美好少年陪伴著我走完這段終究會走完的慘淡青春也不失為某種幸運。
下午,我們四人去游樂場,因為梅蕓蕓的提議我們坐了瘋狂風(fēng)車,下來的時候我臉色慘白捂著胃站在那里一步都不能走,梅蕓蕓的情況也是這樣,明朗半俯著身陪在一旁。我等待著風(fēng)轍走過來向我說些安慰的話,結(jié)果風(fēng)轍沖到了梅蕓蕓跟前,又是摸她的額頭又是輕拍她的背部。
曾經(jīng)我以為風(fēng)轍是我的救命稻草,可是眼下這一刻,他卻成了壓彎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梅蕓蕓可以享盡這個世間所有的寵愛。
在我內(nèi)心隱忍了很久很久的某種黑暗的情緒終于爆發(fā)。
我走到明朗旁邊,將他從梅蕓蕓身邊拉開一些,在他擰著眉頭要向我抱怨的時候,我打了他一個耳光,然后揚長而去。
我真希望所有的事情終止在那一刻。
之十一
櫻花的花期很短,在學(xué)校里的九重櫻隨著熏風(fēng)紛紛凋落的時候,我把一張紙遞給正坐在操場看臺木椅上系鞋帶的明朗。
紙上有兩個名字,每個名字后都有一個大大的括號。
梅蕓蕓()唐澄心()
“你選!”我將鉛筆塞進明朗手里,“如果你不選我,我就離開,這輩子都不讓你見到!”
獨身一人在美國的姑母前幾天打電話來和我爸媽商量接我出國的事。他們一致認(rèn)為如果我想在美國念大學(xué),那么現(xiàn)在就是出國的最佳時機,不必等到讀完高中。所以我對明朗說的以后都不見他,并不是什么空洞的威脅。
我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在游樂場打了明朗耳光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但是其間我接了一通梅蕓蕓的電話,她說:“我一早就知道你喜歡明朗。唐澄心你知道你像什么,你像餐廳外可憐到不行的乞丐,你只能隔著玻璃窗看著別人大吃大喝,但什么都沒有你的份。你知道為什么你要隔著玻璃窗?那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看看自己的尊容!就你這樣,配喜歡段明朗嗎?”
我真不明白明朗怎么會喜歡這樣膚淺的女孩更勝于我。
我轉(zhuǎn)到看臺時,明朗仍坐在那里,他沒有下場踢球,而是握著我給他的筆,一直坐在那里。
我悄悄走上前,我看到明朗將那張紙翻了過來,他在紙上畫了一幅速寫,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的側(cè)面,并不太像梅蕓蕓,但也絕對不是我,所以明朗畫的一定是梅蕓蕓!他做出了他的選擇。他對我的“一輩子都不見你”的威脅毫不在意。
這個和我一起長大的少年,我們曾經(jīng)一起逮蝴蝶捉蜻蜓,一起看讀者上的3D插圖畫看得眼睛幾乎瞎掉,一起養(yǎng)蝌蚪和蠶寶寶……原來,這些美好的記憶在明朗心目中都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隨手就可丟棄。
明朗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他轉(zhuǎn)身,用力向我喊:“澄心!唐澄心!”
我不理他,走得更快。
之十二
“風(fēng)轍,我馬上就要出國了,在我出國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p>
“嗯?!?/p>
“段明朗追求梅蕓蕓是因為和別的男生打了賭?!?/p>
“什么?”
“所以,那天在游樂場我才會忍無可忍沖過去打了明朗一個耳光。”
“啊……”
之十三
夏天來臨的時候,我在父母的陪同下,拎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坐在浦東國際機場候機廳準(zhǔn)備搭乘飛機飛往美國。
雖然我即將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但是我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在我以失意寫就的慘淡的十五歲里,只有一件事,我是心想事成。那就是風(fēng)轍真的聽信了我的話跑去找明朗打架,并且將明朗打得頭破血流,還有……
在我準(zhǔn)備進安檢門的前一刻,明朗匆匆趕來,他的臉上架著一副大大的墨鏡。
我爸媽看到明朗趕來送行,都十分高興,我猜他們其實已經(jīng)知道明朗這次受傷和我脫不了干系,所以明朗住院時我一次都沒去看他,而他也沒有要求我去看他。
“澄心,一路順風(fēng)。”
千篇一律的客套祝福,我不知這是不是代表明朗原諒了我。
“還有——”明朗忽然從背包里取出一架即時成像的相機,然后不管我愿不愿意,伸手將我的面頰推得側(cè)轉(zhuǎn)過去。
“啪!”他給我拍了張照片,然后將這張照片連同一封信一起遞給我。
信封里裝著一張紙,就是那張我寫了兩個名字要求明朗做選擇題的紙。紙的背面是明朗畫的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女的側(cè)面。
我以為明朗畫的是梅蕓蕓,直到我把那張上飛機前明朗給我拍的側(cè)面照擺在那幅速寫旁邊。
那是——我的側(cè)面。
因為人類天生的視角限制,所以我們無法看到自己的九十度側(cè)臉。所以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認(rèn)識自己側(cè)面的傻瓜,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一邊想,一邊笑,一邊落下了眼淚。
明朗被風(fēng)轍打傷了左眼,雖然沒有瞎,但是視力嚴(yán)重受損。
本來默然流淚的我,變成了號啕。
之十四
明朗給我打越洋長途,他說,他知道風(fēng)轍跑去打他是受到了我的唆使,但是躺在病床上面臨可能失明的厄運時,他還是沒辦法硬起心腸恨我。于是那一刻他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最喜歡的女孩子是我。
雖然要付出這么慘痛的代價他才能看清自己的心,但他并不后悔。就好像珍珠的前身是鉆入蚌殼的沙粒,每一粒琥珀都是千百年前無辜死去的小蟲子的棺槨,但經(jīng)歷歲月的洗禮,它們都變成美麗璀璨的寶物。
明朗說:“很快我就去看你?!?/p>
他無條件地原諒了我,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原諒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