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痕
一、大火
時至今日,青語依然記得那場燒破了眉目的大火。方圓三十里的廣袤桃園,因著大風的緣故,頃刻間便化為了烏有。
那時,他是被南秦強行擄來當做人質(zhì)的西楚王子,也是西楚王位僅存的合法繼承人。父王為求一時和平,居然親自把他送到南秦來當人質(zhì)。然而南秦皇帝言而無信將他安置在昆侖山深處的世外桃源,讓他受盡凌辱與折磨之后,居然點起了燒山大火,妄圖使他葬身火海。
那樣一來,君位無繼,西楚必上下大亂,南秦鐵騎可輕易取之。
那一次,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他四處躲閃,到最后終于體力不支,倒在了已積了尺余厚的灰燼里面。
仰面看去,濃煙如黑色霧靄,暗淡日月。
十里桃花不復(fù)見,滿眼只是飄飄灑灑的灰色大雪。雪花一樣的灰燼撲簌簌地落在臉上,燒干了淚水,燃盡了希望。
此時身邊一株燃著大火的大樹,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斷裂聲,然后直直朝著他砸過來。
好在,多年來精心飼養(yǎng)的一尾白狐,拼盡了全力將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他拖到遠離火場的地方。又在一夜之間往返山下數(shù)百次,一口一口地含來泉水灑在他身邊的草叢里,最終才躲過了這一劫。
醒來已是凌晨,他努力地欠身看向身旁灰頭土臉的白狐,她卻不敢看他,只低頭輕聲地嗚咽。
他淡笑著撫摩她毛茸茸的腦袋,這才在她晶瑩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樣子。黑色的眸子里倒影出他的臉,卻已不是先前的俊俏模樣,被大樹砸中的左邊臉頰,此刻已經(jīng)血肉模糊,不人不鬼。
那一刻,他方才隱約感覺到疼痛。
于是他用力地撕扯著頭發(fā),聲嘶力竭地大叫。
不,不,不。
聲音淹沒著空曠地山谷之中,到最后,只剩一尾白狐,緊緊依偎在他的懷里,用腦袋輕輕地碰觸著他的下巴,想以此來安慰他。
二、假面
他用燒黑的桃木雕刻丑陋的面具,青面獠牙,陰森可怖。他的性格開始變得詭異乖戾,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對著白狐述說有家難回的悲苦心事,只對著滿山的灰燼癡癡不語。
他本想沿著昆侖山麓偷偷潛回西楚避難的,但又知道,一旦自己那樣做,南秦便有了發(fā)兵討楚的理由。為了西楚百姓,為了自己的父王,他也只能忍氣吞聲。
白狐還記得大火前那個愛笑的男子,那時候,他甚至還為自己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淺黛。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被獵人的鐵夾打折了腿,躲在一棵開滿花枝的桃樹后面瑟瑟發(fā)抖。他把它抱回茅屋中悉心照料,并與前來盤問的獵戶巧妙周旋。
他說:“白狐啊白狐,這深山之中就只你我,從此你我就相依為命,做個寂寞的伴兒吧?!?/p>
他說:“秦王料定我不敢逃回西楚,所以連個看管的兵士也沒有,幸虧多了個你,我才有了傾訴的對象?!?/p>
他說:“狐兒就叫淺黛怎么樣,昆侖萬里,淺淺流云如黛!”
淺黛,多么美麗的名字,若白狐是個女子,只因了這個名字,也定是媚骨天成,身如輕煙的絕代佳人。
可她不是,她在昆侖修煉了整整九十六年,離幻成人形獨獨少了三年。
那時他穿青色長衫,清俊偉岸,眉宇間卻無時無刻不透露出淡淡心傷。
閑來無事的時候,他甚至還會教授她烹茶之道,她還記得他一邊用竹筒烹治茶水,一邊詠頌《茶經(jīng)》時的模樣。劍眉微顰,聲色朗朗。
“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活火謂炭之有焰者,當使湯無沸,庶可養(yǎng)茶?!?/p>
他在泡好的清茶之中加入寥寥數(shù)瓣桃花,于是便有了迷離的緋色。
他用淺淺的竹筒盛一碗,仔細吹冷之后,再輕輕放在白狐的面前,然后笑著對她道:“淺黛,嘗一嘗!”
語氣,一如她是個女子。
于是,她便試探著伸出舌尖,輕舔一下,漣漪氤氳了水面,入口是如雀舌般的淡淡香甜。那是她品過的,世間最美好的茶。
然而,那樣的情形,仿似再也不會遇見。
如今的他收斂了笑容,藏起了竹子做成的茶具。
隔著厚厚的桃木面具,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三、百草
白狐淺黛開始偷偷溜出去為青語收集百草蜜是在第三天的早晨,那時天剛微微亮,她正趴在他的枕邊聽熟睡中的他發(fā)出的微微喘息,卻有一只蜜蜂從燒破了半邊的窗戶外飛過來。
于是她便愉悅起來。
記得以前自己受傷的時候,就會尋找到蜂巢,吞吃蜂蜜。
昆侖山里的蜜蜂以百草為食,所產(chǎn)蜂蜜亦有活血化淤之功效,對外傷甚有療效。這樣想來,百草蜜對青語的傷也應(yīng)該大有好處吧!
她本以為那場大火已經(jīng)把昆侖山所有的生靈都燒光了呢,可是卻忘了蜜蜂石下筑巢,野火斷然不會波及到那里。
于是她趁著天色尚早青語還在熟睡時便偷偷溜進了深山之中,翻遍了所有的石板,鉆遍了所有的山洞,任燒山大火留下的灰燼弄花了高貴的白色皮毛,蹭臟了微微翹起的鼻尖,依舊樂此不疲。
青語醒來,照例摸一摸床前的位置。
手指觸及之處空無一物,于是他就笑了。
淺黛啊淺黛,難道連你也怕了嗎,也厭倦了嗎?
這樣想著,白狐淺黛卻突然從燒得只剩下樹干的桃林里面沖了出來,氣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看向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興奮。
她將口中的百草蜜銜進平日里盛水用的水甕之中,然后跳起來撲進他的懷中,拼勁全力將那只桃木面具碰落,伸出粘滿蜂蜜的舌頭來輕舔他的傷口。
起初,青語自然不解,每每把她從懷中扯下來,狠狠地擲在地上,摔疼了她的骨肉,她的心。好在他漸漸地明白了她的苦心,到后來也便不再阻攔。
隆冬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春風又來,桃園里的棵棵枯木,居然奇跡般地發(fā)了新芽,仿佛比前些年還要茂盛的樣子。青語臉上的傷情也慢慢有了好轉(zhuǎn),白狐淺黛總是在他面前繃直了后腿,瞪大了眼睛,想讓他在自己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梢运麉s不敢看,每次治療完畢后,總是迫不及待地戴上那張可惡的黑面具。
蛻繭成蝶般,連綿不絕的昆侖逐漸有了青色。
那年三月,桃花開得繁復(fù)。
她陪他站在桃園邊,看游人來往如織,所謂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也不過如此吧。
南秦公主堇色慕名帶領(lǐng)大隊人馬前來觀賞世間最美的桃花是在十天以后,她騎煙白色大宛良駒,一笑一顰間充滿了高貴與霸道。
她把粉色桃花連枝折下,說是帶回宮里去博父皇的歡心。
她折一枝再折一枝青語就不愿意了,而此時的白狐淺黛早已經(jīng)嚇得躲到了他的長衫下面。
他俯身低首,唯唯諾諾地走向前去。
“殿下能屈駕來昆侖賞花是在下的榮幸,可殿下知不知道這桃花嬌貴得很,一旦折下來,燦爛也不過三兩天的事了,路途遙遙,恐怕到不了帝都就早已霉敗了……”
騎在馬上的公主堇色何曾受過這種奚落,再看馬前之人,戴一副古怪面具,青面獠牙,好不可憎,于是不由分說地抬手就是一鞭。
馬鞭抽打在面具之上,焦木應(yīng)聲斷裂。
騎在馬上的女子卻突然愣住了,那一刻,他突然被這位男子的美貌震住了。
旋即,她淡淡一笑,輕佻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青語?!?/p>
青語,楚青語。我也曾跟你一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西楚王子,想那時金戈鐵馬,鐘鼓齊鳴,天地間唯我獨尊。是秦人,是你的父王毀掉了這一切,你知不知道。
此時,白狐淺黛已經(jīng)從剛才的震驚之中反應(yīng)過來,護主心切的她以為堇色要傷害青語,于是低吼一聲,張嘴便咬向了馬腿。
小小淺黛怎會是大宛名馬的對手,只見它輕輕抬腿,淺黛便已經(jīng)遠遠地飛了出去。
堇色冷笑,她用鞭子指一指遠處的淺黛說:“那小東西是你養(yǎng)的吧,居然想跟我的追月一比高下,真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啊,這一點倒跟你們西楚人很像。當時你們僅十萬殘兵,面對南秦百萬雄師卻跋扈不臣,如今不一樣乖乖成了南秦的附屬國?”
她說:“如今南秦興仁義之師,要不然早把你們給滅了,西楚的國號也將不復(fù)存在了!”
聽她如是說,縱然如烈焰焚心,青語也只能一忍再忍。
他說:“公主殿下教訓(xùn)得是,西楚上下一直銘記著大秦恩惠,時刻不敢忘?!?/p>
堇色大聲地笑,她將一枝桃花遞到青語的面前,語氣里盡是輕薄。她說:“那么楚青語,我以后常來你這桃園怎么樣,桃花敗時要來,桃子熟時也要來!”
四、對弈
堇色再次來桃園是在五月,那時漫山的桃園之中,結(jié)滿了肥美的果實,那時候的青語臉上已經(jīng)重新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時候白狐淺黛已經(jīng)能開口學(xué)著人聲說第一句話。
她說:“青語,青語?!?/p>
第一句便是他的名字,雖然嗚咽怪異不成腔調(diào),但她還是滿心歡喜。
青語在桃園之中舞劍,青衫飄舉、光影交錨,卻不會傷到半片枝葉。
蹲在樹上的淺黛突然聽到一陣馬嘶,轉(zhuǎn)身看時,便再次看到了堇色。
堇色此次前來,單單只有一人,換下了戎裝,一身女子裝扮,緋色如桃,青絲縋綣,淺笑嫣然。
那一刻,白狐淺黛的心中突然微微一悸。
堇色跨下馬來,輕喚青語的名字:“青語,青語,楚青語!”
一句一句,叫得那么溫柔,那么情意綿綿。
想起自己喚他名字時的情形,白狐淺黛的神情忽而暗淡。自己甚至連他的名字都說不好,又何來那遙不可及,一心想要的天長與地久。
簡陋的茅屋之中,她與青語對弈,期間不停抬起頭來偷看這位西楚王子。
淺黛蹲在一旁的幾案上面眼睜睜地看這一切,窗外的烈日東升西落,眼前的堇色公主卻仿佛沒有絲毫倦殆的意思。幾局下來,淺黛的心中便慢慢生出了嫉恨。
她悄悄地從幾案上面跳下來,偷偷地溜出門去,隱入山角的草叢之中,費盡心機地捉來一只小小的甲蟲。然后,她重新潛回到茅屋之中,將甲蟲銜放到堇色的腳下。
小小的黑色甲蟲,沿著公主堇色的緋色裙擺,輕輕地爬上去。
專心下棋的堇色突然大叫一聲,從座位上跳起來,胡亂撕扯著自己的衣衫大叫:“青語,青語,我衣服里面有蟲子,有蟲子!”
到最后,她的聲音里面幾乎有了哭腔。
淺黛心中暗笑,沒想到平日里呼風喚雨,飛揚跋扈的南秦公主居然會害怕一只小小的甲蟲。
二人手忙腳亂了一陣,好不容易才把那只甲蟲從堇色的衣服里面抖出來。
望著地上的蟲子,堇色抬起腳來狠狠地踩上去,啪的一聲便已稀爛。
青語埋怨淺黛,他說:“淺黛,你又調(diào)皮,怎么可以對公主殿下無理?”
驚魂未定的堇色惡狠狠地盯著眼中布滿委屈的白狐淺黛,大聲威脅說:“信不信本公主把你殺了,用你的皮毛做成冬衣?”
我信,我信,我怎會不信,像你這種嬌縱無理,眼中只有自己的高貴公主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
五、玄機
南秦的千人騎兵團幾乎找遍了整個帝國,最終在昆侖深處的桃園之中找到堇色是在半月之后。
這期間,青語怕惹禍上身從而牽累西楚人民,曾幾次三番地勸她回去,都被她拒絕了。
秦兵在桃園找到堇色之后果然勃然大怒,他們用長劍指著青語的鼻子大聲呵斥:“大膽楚青語,居然巧言蠱惑公主,等我等奏名圣上,定斬不赦!”
浩浩蕩蕩的騎兵陣前,只有一只小小的白狐齜牙咧嘴地與其對峙。
它脖頸上的毛根根豎起,仿佛自己真能與這支足以蕩平一切的騎兵相匹敵。
然而,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證明它的這種擔心顯然是多余的。
只見,坐在馬上的堇色高高揚起手中的馬鞭,狠狠地抽打在那名將領(lǐng)的手背上,然后輕聲地對青語說:“楚青語,我敢保證父皇不但不會懲罰你,還會給你榮華富貴,信不信?”
堇色說得沒錨,秦王有九個兒子,她是他唯一一個女兒,也是年齡最小的女兒,秦王喜得千金,對她的溺愛自不必說,所以對于她的請求無一不應(yīng)。
那日,白狐淺黛自然從她的話里聽出了玄機。
堇色走后,她緊緊地依偎在青語的腳下,看他久久向著西楚方向凝望,滿眼蒼茫。
他自言自語般說:“淺黛,我想回國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了?!?/p>
他的心思她明了,他是聰明之人,秦公主堇色的心意想必早已洞若觀火。
那么青語,你是想著依靠她來放松秦王的警惕,重新回到西楚么嗎?那么我呢,是不是注定只能留下來為你照看這依舊年年盛開的桃園?
六、蛻變
是年八月,秦王派密使前來桃園。
他說:“公主殿下的心意閣下想必已經(jīng)明白,那么就請閣下修書一封寄回西楚,讓楚王派人替你來提親,如何?”
他說:“閣下應(yīng)該知道,如果這門親事成了,你就是我大秦的駙馬爺了,從此以后秦楚交好,威鎮(zhèn)海內(nèi),恐怕這也是你多年的夙愿吧?!?/p>
來使恩威并用,楚青語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于是匆忙俯首北拜:“秦王恩德,永生不敢相望。”
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地面上,發(fā)出沉悶聲響,淺黛的心一下一下碎掉。
三日后,秦王派大隊人馬前來迎楚青語。他們笑著說:“閣下現(xiàn)在已貴為我大秦駙馬,自然不能再委身于這荒山陋室之中,大王有令,命我等把閣下接回帝都暫住,等不日完婚,便可與公主雙雙送回西楚!”
車隊即將啟程,楚青語與淺黛告別。
他一次次揮手,想要將她趕入?yún)擦种小?/p>
而她卻一直立在馬前,阻擋著整個隊伍的去路。
帶隊的秦將早已厭倦,大吼一聲命令車隊開動,鐵蹄巨輪,眨眼之間便足以將白狐碾成肉泥。
此刻,楚青語卻大叫一聲從馬車上跳下來,緊緊抱起地上的淺黛,乞求般地看著那位秦將說:“將軍不必懊惱,白狐既然不愿讓路,就讓我?guī)グ??!?/p>
秦將冷冷一笑,很不耐煩地說:“罷罷,帶上吧,但進入帝都以后可千萬要把這畜生看好了,別讓她惹出什么亂子來。”
青語連連答應(yīng)。
氣度恢弘的秦朝帝都,廣廈萬里,座座偉岸、檐高百尺,白玉鑲地。
楚青語和淺黛被安排在遠離王宮的偏殿之中,因為禮數(shù)所限,雖然已與堇色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
這樣,淺黛反而暗暗地高興起來。
她站在殿內(nèi)的銅鏡面前,看自己如今已是什么模樣,她恨自己為什么還沒有幻成人形,幻成一個貌若桃花的美艷女子。那樣,她就可以和他遠走高飛,日日相伴了吧。
這樣想著,淚眼模糊的一瞬,鏡子中突然有一位女子的面堂閃過。
雖然只有那么一瞬,呼吸之間短暫,卻足以讓淺黛欣喜若狂。
她從桌子上跳下來:“青語,青語?!?/p>
自己,居然已經(jīng)能夠清楚喚出他的名字。
正坐在窗前向外凝望的楚青語,聽到有人喚他,先是一驚,環(huán)顧四周之后,最終難以置信地將目光落在白狐淺黛的
身上。
“剛才是你在叫我嗎淺黛?”
淺黛的眼中滿是欣喜,滿是期盼。
她說:“是!”
淡淡的一聲,如此輕柔,對面的青語卻嚇得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
許久,他才顫抖著問道:“你是人是鬼?”
“我非人非鬼,我是淺黛啊,等了百年,盼了百年,我終于可以幻成人形了,你卻為什么要怕?”白狐淺黛喃喃說道。
七、問情
本以為等有一天,自己可以學(xué)著人類的腔調(diào)跟他訴說心事,就能拉進彼此之間的距離,本以為等有一天,自己可以成為人類的模樣,就能輕輕地依偎在他的身邊,或者哪怕是坐在他的對面,天長地久永不相厭……
可是,當這一天真的悄悄來臨。
她卻只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懼,看到了生疏。
他說:“淺黛,你走吧,莫說這大秦的帝都容不下你,就連我都也有些怕你呢?!?/p>
他每次這樣說,淺黛就會暗暗地流一次淚。
到最后,她只能央求般地看著他說:“可是青語,離開了你,我又能去向哪里呢?”
她說:“青語,你對淺黛,難道就沒有哪怕一丁點兒憐愛之情嗎?”
她每次這樣問,楚青語都默默不答。
她說:“青語,我的樣子那么可怕嗎?”
他不答。
她說:“青語,你說我們還能不能回到昆侖桃園,看花開花落,世事如云煙過眼?”
他不答。
她說:“青語,還記得你給我取名字時的情形嗎?當時昆侖山有流云如黛,宛如仙境?”
他依舊不答。
那么多年來,她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他,有太多的心里話想要對他傾訴,可是到如今,他卻連聽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月圓之夜,只差數(shù)月就可修煉完滿的白狐淺黛已經(jīng)可以憑借月亮的光華幻成人形。她穿一襲白衣,身如輕煙蕩蕩無骨。
她站在楚青語的面前,期待著他能看自己一眼。
而他卻自顧自地閉緊眼睛,他說:“淺黛,你走吧,你本就是不屬于人間的異類,何苦纏著我,白白消磨了自己的造化?!?/p>
到最后,他干脆就不再跟她說話,對她視而不見,對她百般厭倦。
八、嫁衣
南秦巡夜士兵在楚青語居住的偏殿里面發(fā)現(xiàn)異常是在三個月以后,那時候,堇色與青語的婚期也已經(jīng)越來越近。
當“西楚王子楚青語居住的偏殿之中常有絕色女子出沒”的傳言傳進向來嬌縱的堇色耳中的時候,她再也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帶了一行侍衛(wèi),不由分說地闖進了楚青語的殿內(nèi)。
然而室內(nèi)除了楚青語和一只白狐以外,哪還有別人。
那一日,她與白狐淺黛四目相對,越看越怕,心中發(fā)冷,到最后只能潦草收回目光。
她質(zhì)問是誰讓楚青語把這只討厭的白狐帶進帝都來的,楚青語說是自己。
于是她氣急敗壞地拔出侍衛(wèi)的長劍,狠狠地砍在地面上,長長的青銅劍微微卷起了刀刃。
然后,她跺著腳對楚青語撒潑,她說:“楚青語,當初在桃園的時候這畜生就屢屢跟我作對,如今你卻把她帶進了宮里,豈不是明擺著想氣死我嗎?那么我問你,是這白狐重要,還是我和西楚江山更重要?”
說完,不等青語回答,她已經(jīng)將長劍頓在地上,憤憤跨出了門去。
她走之后,不肖片刻,便有一位使者前來。
躲在角落里的淺黛定睛看時,發(fā)現(xiàn)來人正是當日前去桃園提親的那位密使。
他趾高氣揚地站在楚青語面前傳達公主堇色的旨意:“公主仁義,不想讓自己的婚事拖累西楚人民,要閣下從簡操辦,一切彩金聘禮能免則免,她說她只問你要一樣?xùn)|西?!?/p>
然后,他輕輕勾一勾手指,示意楚青語附耳過去。
他最后對楚青語說的話,淺黛聽不見,她只是清楚地看見,青語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突然有了憐憫,突然有了心疼。
那種眼神在幾個月前她開口對他說第一句話時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而如今又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眼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感到高興,還是絕望。
密使走后,楚青語癱坐在地上沉思良久。
旋即他忽地一下站起身來,發(fā)瘋般追打著白狐淺黛,他掀翻了幾案,打翻了銅鼎,敲碎了酒器。
到最后,淺黛便不再逃跑,蹲在地上,仰頭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充滿了淚光。
然而,楚青語高高仰起的手臂卻在空中停住了。
他跪在淺黛的面前聲嘶力竭地說:“淺黛,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他說:“你知道堇色向我要的唯一的聘禮是什么嗎,她要的是你的皮毛做成的冬衣!”
短暫的震驚之后,白狐淺黛忽而微笑,她說:“青語殿下,我若走了,你怎么辦,西楚怎么辦,依她的脾氣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p>
她說:“若真能用我做成冬衣穿在王子妃的身上,成日陪在殿下身邊,想來也算是一種朝朝暮暮吧?!?/p>
楚青語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之上,流進了玉磚的縫隙里面,忽而不見。
九、婚禮
秦人居北,自古有以狐為衣的習(xí)慣,特別是毫無雜色的白狐,其皮毛的價格甚至可以換得一座小城池。
他們制作狐皮冬衣的技藝嫻熟,為了保持皮毛的完整性,宰殺狐貍時不能見血,只能用一根細細的柔絲繩子活活勒死,
堇色與青語大婚那一天舉國歡慶,帝都的街道兩旁掛滿了紅色的燈籠,鼓樂通宵達旦。
裝飾一新的大殿后面,一群匠人正準備將捆在籠子里的白狐淺黛的四肢用絲綢牢牢地捆起來。在籠子的不遠處,一口大鍋里裝滿了兌了硫磺的溫水,灶下的火光正燒得旺。淺黛知道,在她被殺以后,要及時丟進溫熱的硫磺水里,那樣才能保持皮質(zhì)的柔軟和潔白。
高墻之外,隱約有歡快的嗩吶聲傳來。
淺黛輕笑。
秦人婚禮時新郎新娘要攜手跨過的九道門檻,不知道青語已經(jīng)邁過第幾道。此時,名為百鳥朝鳳的華麗樂章之中,也許他正興高采烈地與公主堇色一同膜拜日月天地。
然而此時,嚴密合縫的殿門卻被什么人猛地一下推開了。
淺黛微微睜開眼睛,便看見了那個身穿大紅喜服卻又淚流滿面的男子。
在他的身后,緊緊跟來的是氣急敗壞,花容失色的堇色,她正招呼著幾個侍衛(wèi),試圖將這個逃離結(jié)婚現(xiàn)場的男子重新捉回去。
他踉踉蹌蹌地奔向自己:“你以前問我對你到底有沒有憐愛之情,問我懷不懷念當年的情形,問我愿不愿意和你一同遠走,我都沒有回答過你。那么現(xiàn)在,你問吧,你問吧,楚青語統(tǒng)統(tǒng)回答?!?/p>
眼淚順著他俊朗剛毅的臉頰輕輕滑下,她想伸手幫她擦拭,她想輕輕地蹭一蹭他的臉,陪他共賞明月。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斷無可能了,于是,也只好認命。在青語的身后,公主堇色已經(jīng)瞪圓了雙眼,淺黛知道,如果此刻自己跟他一起逃走,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高高在上的她,怎么允許自己敗給一只畜生。那樣的話,惱羞成怒的她一定會唆使秦王屠滅整個西楚,她又怎忍心,讓他背負萬世罵名。
堇色所要的,只是讓她死,只是一張完整的皮毛。她要用它做成衣裳,披在身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也提醒青語,在這場戰(zhàn)爭中,她始終都是贏家。
那時的青語,每當看見她身上的狐衣,就會想起自己吧!他心,定將悔恨不堪。
匠人們正試圖將絞索套在淺黛脖子上,想到這里,淺黛低吼一聲,深情地望了楚青語一眼,然后拼命朝著灶臺下的熊熊大火奔去,一頭撲進了火堆之中。
青語,如果這一生注定不能與你相守,如果這一生注定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來成全你對天下的仁慈,那么請原諒,我選擇了這種玉石俱焚的方式。
我不要自己那一身漂亮的皮毛,裝點你們虛偽的愛情,刺痛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