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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心計》大紅以后,我也為其癡迷了很長一段時間。
最喜歡卻是劉盈。雖然他是不得志的,卻是一往情深的。就像竇漪房最后對他說的那句話:你這一生都是為了我……
在這種情況下,看染指寫的劉盈,我依然被故事里的他打動??吹阶詈笠欢危俅我姷脚鹘菚r忽然覺得心酸。
這樣軟弱的劉盈,執(zhí)迷不悟的劉盈,為了留一個人在身邊不擇手段的劉盈,讓人心疼。
染指用劉盈的口吻,寫了一個他少年時愛到不知所措的故事。
楔子
瓔珞簾子細(xì)響過,一線風(fēng)卷進來,吹得香爐中,煙霧裊裊。
她單手托腮,側(cè)臥在軟榻之上,掀了一絲眼簾,懶懶問:“可辦妥了?”
“諾。”進殿來的宮娥行禮,揮退侍奉的小宮娥,跪在榻前一壁為她捶腿一壁道,“太后放心,奴婢全都辦妥了?!鳖D了一頓,瞧她眉眼慵懶得未開一絲,又道,“照您的吩咐,處置在滄池里了?!?/p>
眉眼開了一線,太后瞧著窗外中天的月色,倦倦道:“這會子盈兒該歇了吧?”
“老黃門將將來報過,陛下一整日都未出未央宮,想是早歇了?!?/p>
春紅點染的手指壓了壓額頭,太后禁不住嘆氣:“這孩子……就是心太善。”
窗外忽驚起零落的飛鳥,撲撲地竄出枝權(quán)。
宋元景回頭,瞧著夜色中,驚烏亂飛的滄池,眉間細(xì)微地蹙了蹙,對身后的一對羽林衛(wèi)士道:“你們繼續(xù)前行,我去看看。”
滄池極浩渺,月色如碎銀,靡靡地散落在半凋的水芙蓉之間。
他立在白石橋上,聽見有水聲撥動,持了紅纓槍近前,撥開碧葉花枝,一張素白的側(cè)臉猛地探了出來。
一個女人。
皆是一驚,白的面,碧的葉,那人攀在臨岸的青石上,被突地刺過來的槍頭嚇得低“呀”一聲,腳下一滑,重新掉進了水波中,慌亂扯得芙蓉花葉散了一池。
宋元景忙將紅纓槍遞近:“抓著?!?/p>
那人嗆了水,手忙腳亂地抓住槍桿,往上摸到宋元景的手臂一把抱了住。
宋元景看到她抬起的臉,烏發(fā)盡散蜿蜒在面上,之下的白,襯得沒有血色,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晶晶亮亮地看他,像落在水里的星辰。宋元景一愣,下一瞬她突然抿嘴笑了,一對虎牙尖尖小小。
她就那么措不及防地將宋元景扯入水中,而后雙臂一撐躍上岸,光著一雙腳,居高臨下地看著宋元景,露出一對虎牙笑道:“扯平。”
是不待宋元景反應(yīng),一溜煙地跑了。
待到宋元景上岸,只瞧見一排濕漉漉的腳印,以及掉在草叢中的小珠子。他彎腰撿起來,圓溜溜的穿孔珠子,似鐵又非鐵,系著紅線,反著白光。
一
今日立春。
陡峭春寒,離如意被毒死剛剛好三日。
我在假山邊看了一整日的日出日落。大約是在子時,我聽到飛鳥驚起的聲音,像是有人走來,我慌張地往假山里躲,眼前一壁的月色卻忽然一暗,有人擋在我眼前驚喜萬分地道:“總算遇到人了!”
我沒料到有人會尋到我,嚇了一跳,剛要后退,一雙手攥住了我的腕,冰的,濕的,涼得我打戰(zhàn)。
“小朋友別怕,我不是壞人?!睒O好聽的女子聲音,像瓔珞細(xì)響。
她背著月色,我在幽暗的假山里瞧不清她的眉目,只瞧見她散亂的發(fā)絲下一雙眼睛閃閃爍爍,像星辰。
真奇怪,我并不記得宮中有這樣不識規(guī)矩的宮人。
“你是哪個宮的?”我掙開她的手。
她似乎吃驚地“啊”了一聲:“這里是皇宮啊?”而后摸了自己的臉,喃喃道,“那我這具身體是什么身份?妃子?皇后?或許是宮娥……”
我完全聽不懂她的胡言亂語。她突然湊過臉來:“小朋友,姐姐問你件事?!?/p>
她逼在眼前,吞吐間溫軟的呼吸掃在臉上,陡峭春寒的節(jié)令里,她渾身濕透,光著一雙腳,腳下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小汪水。我盯著她光潔的腳踝不曉得為什么忽然覺得發(fā)燙,由耳根燒到脖頸。
我嗅到,她襟口淺淡的芙蓉香,沾染著水的味道,幽暗隱晦。
“小朋友,我長得好看嗎?”她一臉的興致勃勃。
我退開半步,莫名地心虛:“我十六了?!辈皇鞘裁葱∨笥?。
“我二十,你還是小朋友。”她靠在假山上不甚介意,隨口問,“現(xiàn)在是漢代吧?是哪個皇帝?”
我覺得她腦袋壞掉了,連當(dāng)今誰主天下都不曉得。
“惠帝……”
她驚嘆地轉(zhuǎn)過頭,睜得眼睛溜圓:“是劉盈啊!”
“是惠帝。”我糾正她,除了太后,怎會有人敢直呼名諱。
她倒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小聲對我道:“真可憐?!?/p>
我胸口一揪,禁不住問:“什么?”
“惠帝啊,小小年紀(jì)就做皇帝,還做了傀儡皇帝,看著滔天的權(quán)利卻連身邊親近的人都保不住……”
真可憐……
我聽到極靜的夜里雎鳩嗚叫的聲音,在滄池之上,一蕩小過一蕩。我抿著嘴不再講話,手指扣在巖石的縫隙中一分分收緊。
她察覺異樣,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你怎么了?”
我不想講話,她講得全都對,這滔天的權(quán)利卻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保不住,真可憐。
我忽然想起,如意臨死的那天清晨也是這樣冷的天氣,他將小腦袋埋在錦被里,像只毛茸茸的兔子,惺忪地撒嬌:“好皇兄,讓我再多睡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不見光的角落里,我的臉頰忽然一涼,有人伸手摸在我的臉上,指尖潮濕。
“你怎么哭了?”她有些發(fā)慌,扯了袖子來幫我擦臉。
袖口有細(xì)密的紋飾,她那樣笨拙,擦得我滿臉生疼,我發(fā)惱地推開她:“我是可憐!可憐到讓你這么卑賤的下人同情!”
她被推得跌靠在假山上,驚訝地看著我,言語都不順:“你……是劉盈?”
這樣一個腦袋壞掉的下人都能可憐我,我再沒有一刻像如今這么覺得自己不堪。
我越過她跑出假山,任她在身后喊我,加快了腳步離開。
誰料剛出假山便被一人撞上,一盞暖黃宮燈晃在眼前,那人慌忙行禮。
我撥開刺眼的燈籠才看清來人,是母后身邊的宮人,紅裳。
她恭順地道:“陛下,太后請您過去?!?/p>
母后這樣晚了找我?
我點頭應(yīng)下,剛要隨她去,身后有人跑過來焦焦道:“小朋友你別那么小氣啊,我……”
我看到紅裳蹙眉抬頭,有些擔(dān)心她會怎樣處罰那個不識規(guī)矩的宮人,卻見她看到那人的瞬間,臉色慘白,手中的宮燈簌簌落地,骨碌碌地滾在腳邊。
紅裳這般的失態(tài),我從沒見過。
二
母后的殿中燃有香料,一絲絲一線線地蜿蜒過來。
我在殿下問了安,母后從內(nèi)里走出來扶我,春紅點染的手指溫暖而有力。
“母后找兒臣有事?”
她扯著我的手坐到軟榻上,取來瑞獸小暖爐,包上軟緞塞在我懷里。
暖至四肢百骸。我在煌煌的燭火下看母后,她眼圈倦又紅腫,忽然覺得內(nèi)疚,之前的所有猜忌和懷疑都頃刻融化。
紅裳在一側(cè)低聲道:“太后,人帶來了?!?/p>
母后擺了擺手,讓她帶進來。
殿外起了一陣腳步聲,有人被推了進來,攪得珠簾碎碎欲斷。
我望過去正好迎上那人抬起的臉,一瞬驚愣,那人不就是在假山里的女子嗎。
她被捆綁著壓在地上,烏亮的頭發(fā)散了一背,她看一到我,眉間一喜,欲言又止。
“母后……”我想問怎么回事,母后卻安撫地拍了
拍我的手背。
瑞獸暖爐中松香裊娜,母后漫不經(jīng)心道:“盈兒,你不是要查出殺害如意的兇手嗎?”
我心口突突一跳,看母后掀了一線眼簾,道:“紅裳?!?/p>
“諾。”紅裳近前,指著那女子道,“陛下,她便是毒害代王的兇手,搖光。”
“不是我!”那女子被壓在地上掙扎,轉(zhuǎn)過眼來看我,殷殷切切。
我攥著手中的小香爐,覺得手心熱出細(xì)密的汗:“母后……”我頓了一頓,笑著道,“她一個小小的宮人,怎會有膽子去毒害代王?!?/p>
母后并不急著答話,只是對紅裳略一揮手,紅裳唯唯諾諾地召來候在殿外的其他人等。
跪禮在眼下,是個老黃門內(nèi)侍,我瞧著面生得很。
母后淡淡道:“告訴陛下,你是侍候誰的。”
老黃門叩頭道:“回太后,回陛下,老奴是在永巷中侍奉戚夫人的?!?/p>
我不明母后用意,戚夫人被母后關(guān)入永巷之中,如今又召來看管她的老奴做什么?
“你可認(rèn)得她?”母后指了指掙扎的搖光。
老黃門看了一眼,臉色微變:“認(rèn)……認(rèn)得,她是戚夫人身邊的宮娥搖光,同戚夫人很是親近?!?/p>
母后應(yīng)了一聲,看著我道:“將你知道的都告訴陛下,若有一字隱瞞……”
“老奴不敢!”老黃門額頭貼在地上一分都不敢抬,肩膀細(xì)微地顫抖著。
我聽見他道:“老奴看見……戚夫人給了搖光一包東西……”
“什么東西?”母后問。
老黃門抖得越發(fā)厲害:“便是那日加在代王那盅參湯里的……毒藥?!?/p>
我手中的瑞獸小暖爐啪的一聲斷開,香炭跳在手背上,母后驚慌地來拍掉。
老黃門慌慌又道:“老奴當(dāng)時并不曉得那是包毒藥,后來代王中毒才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戚夫人房中余下的粉末毒死了一屋子老鼠……”
“不會不會?!蔽疫鴶嚅_的小暖爐,嗅到那蒸騰出的煙灰,“戚夫人怎會害自己的兒子?”
母后嘆了氣,從我手中取過小暖爐,拍干凈我袖口沾染的煙灰:“傻兒子,你想一想那盅參湯是誰的?”
我呆若木雞,愣愣地看著母后言答不上,那盅參湯是母后燉給我的……
瓔珞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得輕微,母后又講了什么我沒聽清,我想起如意小兔子一樣的臉,他不過剛剛十歲,那么點大的孩子。
若是我那日清晨不去打獵守在他身邊,可是我答應(yīng)了要獵一只兔子送他,君無戲言。
燭火噼啪炸開,我聽到母后下令:“將這賤奴拖下去,千刀萬剮祭奠代王?!?/p>
我猛地抬頭看搖光,她如星辰一般的眼睛里滿是驚慌,她有些語無倫次:“不是我!我不是什么搖光……下毒的明明就是……”
母后一眼望過去,她木然就住了口,蒼白著嘴唇,戛然而止。
“拖她下去?!?/p>
“等一下!”我猛地起身,幾步到她身邊,不敢看母后,“兒臣……兒臣以為先押入大牢為妥,母后認(rèn)為呢?”
三
我等到亥時過了許久才動身出了宮。
天色暗得厲害,我到大牢門口時突然飄起了雨絲,細(xì)細(xì)綿綿地打在衣襟上。
她靠坐在天窗之下,烏發(fā)依舊散在肩頭胸前,窗外有細(xì)雨透進來,毛毛點點地落在她的頭發(fā)上,燈火一晃,一星星閃光。
我站在牢門外許久都不知道怎么叫她的名字,直到她瞧見我,眼睛一瞬亮如繁星。
她跑過來,攀著柵欄一臉的驚喜:“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伸手扯住我的袖子,焦焦道,“小朋友,你可不可以幫我找一樣?xùn)|西?”
“什么東西?”我看著她的手指,耳根發(fā)熱。
“就是一顆珠子,銅不銅鐵不鐵的,用紅線系著的?!彼槐谡f一壁比畫。
我聽得迷惑:“很重要嗎?”
她不迭點頭:“非常非常重要,沒有它我就回不了家了。
“哦?!蔽液芟雴査募以谀睦铮墒墙K究沒有問出口。
她突然湊近,低聲道:“偷偷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哦!我不是什么搖光,姐姐根本不是這個時代的人?!?/p>
我詫異地眨了眨眼。
“我只是借用了這具身體而已,誰知道這個人惹了這么多麻煩。”她無奈地聳肩。
我終是沒忍?。骸澳闶茄?”
她噗地笑了,伸手拍了我的腦門兒:“你才是妖怪呢,姐姐不能是神仙啊?”
哪有她這樣兇的神仙,我低頭笑她,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塞在她手里,溫溫的。
“這是什么?”她打開,瞇著眼就笑了,“是板栗啊!”
我摸了摸發(fā)燙的胸口,抿嘴道:“這牢里吃不飽,我順手……”話未講完,一顆剝了殼的熱栗子塞入我口中。
我在那一瞬呆了住,看她歪著頭瞇眼對我笑,露出一對尖尖的小虎牙道:“謝謝你小朋友?!蔽揖蜕翟诹嗽?。
真是奇怪,她身上總是散不去那幽暗的香。
我以為她會抱怨,會怨恨的,至少也會喊冤,可是她什么都沒有講,只是心滿意足地吃栗子。
昏黃的燈色下,她似乎瘦了,我忍不住輕聲道:“我知道不是你下的毒?!?/p>
她頓了手,抬頭看我,眼睛里盛滿了笑意:“我知道,不然你怎么會把我關(guān)在這兒?”
我忙問:“那你告訴我真正下毒的是誰,你知道的,不是嗎?”
她眉睫斂下,一圈的陰影斑駁:“你真想知道?”
那語氣忽然讓我不安,但我還是點了頭。
細(xì)雨響得沒有聲。
我伸出手,她圓潤嫩紅的手指在我的掌心一筆一筆寫下兩個字。
窗外忽有閃電,我看著掌心講不出話。
我的臉色一定嚇人極了,不然她怎么會慌忙安慰我。
她說:“這些也不一定是真的,我瞎猜的……”
“陪我去永巷?!蔽姨ь^看定她,“陪我去找戚夫人問清楚?!?/p>
她欲言又止,喃喃道:“我出不去……”
“朕是皇帝?!蔽矣行饧睌?,她看著我,莫名地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怕你難過。”
她說,我怕你難過。
之后再也沒有人這樣同我講過。
四
我們到永巷時雨已經(jīng)大了,沿路的紅花藤蔓蜿蜒出墻,被雨打落了一地碎紅。
她的手在我掌心里,我握著她站在那扇門前,喘息著問:“怕嗎?”
她喘息著搖頭,渾身都濕透了,睫毛上閃閃爍爍地掛著雨水,我想起第一天見她也是這副模樣,像是水中浮出來的幽靈。
我伸手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沒有紋飾的門。
房門嘎吱地晃開,一線線風(fēng)透入,我嗅到空氣中腐朽的味道,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我摘下門外的風(fēng)燈,小心地走進去。
她猛地握緊我的手,不愿松開一分,不知為何我當(dāng)時滿心歡喜,回頭安慰她:“別怕?!?/p>
她的眼睛卻越過我直勾勾地看向最里面,一瞬間臉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凈凈,嘴唇都發(fā)白打戰(zhàn)。
我疑惑地挑起風(fēng)燈去看,一晃晃的光暈中我看清了那事物,當(dāng)啷落了手中的風(fēng)燈,胸口像塞了石頭,壓得跳動都無力。
我站在黑暗中,連呼吸都忘了,耳側(cè)嗡鳴不止,我聽到她的聲音像在遙遠(yuǎn)的天邊。
她驚呼著喊了一聲:“小心!”
我反應(yīng)過來,后背已經(jīng)被她抱住,一道寒光乍現(xiàn),我聽到她悶哼的聲音,以及骨肉分離的聲音。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她身后的暗夜幽光,她臉色嚇人極了,搖搖欲墜。我慌忙伸手抱住她,觸到她背后一支冰涼的利劍,和她溫?zé)岬难?/p>
如血液被抽空一般,我大腦里一片空白,她倒在我懷里,呼吸細(xì)密而微弱。
屋外忽有燈火照進來,有人驚詫地喊了一聲:“陛下?”
是羽林衛(wèi)士宋元景,他提燈跑進來,看到我懷里昏迷的搖光,面有驚訝:“她……”
“你認(rèn)識她?”
宋元景沒有答我的話,因為永巷里腳步聲漸起,燈火影綽,我們驚動了人。宋元景蹙眉看了屋外,橫手抱起搖光。
“你要做什么?”我發(fā)惱,不松手。
他低喝聲道:“您是想她死嗎?若是太后看到她在這里,您覺得她可活得了?”
我愣愣地張口講不出話,是啊,母后原本就不會放過她的。
她的袖口就在我手指間被奪走,余下的只有她幽暗的香。
我在暗夜里,看著宋元景抱著她消失,什么都做不了。
我突然像如意死的那天一樣發(fā)瘋地顫抖,控制不住,我保護不了她,我誰都護不了。
母后趕到時,我在宋元景離開的地方撿到一枚珠子,似鐵非鐵,系著紅線有莫名的光。
五
那夜之后我就開始頭疼,一針針縫過似的疼,母后讓紅裳看著我在未央宮中休養(yǎng),哪里也不許去。
我在夜里總是做噩夢,夢到的全是那夜在永巷看到的——沒有手腳的戚夫人,人彘戚夫人。我不敢想那是母后的杰作,再沒有一刻這樣厭惡極了她。
未央宮的軟榻底側(cè)有十道刻痕,我已經(jīng)整整十日沒有見到她了,那個眼睛亮晶晶的女子。
直到下大雪那日,我偷偷跑去滄池,在離假山不遠(yuǎn)處又見到了她。
白石路上的積雪被掃得干凈,只有瑞獸扶手上有一坨晶亮的白雪。
她和宋元景在一起,宋元景扶著她在找什么,她時不時地抬頭對他笑,兩顆小虎牙若隱若現(xiàn)。
我騰在胸口的巨大歡喜就那么一點點湮滅。
她看到了我,轉(zhuǎn)過頭來興奮地朝我揮手,裱狐絨的小領(lǐng)擁著她的臉,毛茸茸的襯得她異常可愛。
“小朋友!”她還是那么叫我,眼睛晶亮得肆無忌憚,她似乎臉色不大好,跑過來一把抱住了我,驚喜萬分地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襟口幽暗隱晦的香浮游在我鼻尖,胸口跳脫的心跳壓抑不住,我突然不知道說些什么了,只是結(jié)巴地問:“你的傷好了嗎?”
宋元景在我面前跪禮,我沒有讓他起身,她卻一把拉起了他,笑道:“差不多好全了,多虧了宋大哥,要不然我肯定死翹翹了?!?/p>
宋元景淡笑:“是真真姑娘底子好?!?/p>
真真?她的名字嗎?卻是從宋元景口中得知。這樣冷的天氣里,我連呼吸都覺得寒。
我們分開了十日,卻比十年還可怕。
她依舊笑瞇瞇的模樣,對我抱怨:“我偷偷溜進宮好幾日了,找不到你,又不敢亂跑怕被太后發(fā)現(xiàn),只能跟著宋大哥了……”伸手來摸我的額頭,蹙眉,“聽說你病了?很難受嗎?”
她的手還是那樣涼,貼在我額頭壓制了我所有的躁動不安,我安順地由她觸碰。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驚道:“對了對了,你有沒有見過我跟你講的珠子?宋大哥說他撿到了,可是不知道又丟到哪里了……”她蹙了細(xì)細(xì)的眉,“沒有它,我會老死在這個世界回不去的。”
我心頭漏跳,看她滿臉的焦急,手指在袖口握著一枚珠子,燙得厲害,吞吐道:“沒有見……”躑躅良久又道,“這里這么冷,去我那兒吧……”
“不用了,我跟宋大哥一會兒就回去了?!彼龜[手笑,“萬一遇到太后,我會死得很慘的?!?/p>
我的手指一瞬間攥緊。
六
我回去時天已然黑了,母后在未央宮等我,一同來的還有嫣兒。
剛?cè)氲?,嫣兒就跑過來將小腦袋塞在我懷里,甕聲甕氣地埋怨:“皇帝舅舅好惱人,嫣兒都等了你很久了!”抬起頭,紅撲撲的小臉,雙髻上的瓔珞一擺擺的,煞是可愛。
我揉了揉她的小臉沒講話,看母后坐在正殿笑容滿面地看著我,便不自然地撇開頭。
母后笑容一暗,隨后又道:“盈兒去了哪里?”
“隨意逛逛?!蔽掖鸬梅笱?,禮都未行便道,“兒臣今日身子乏得緊,就先安寢了?!碧艉煴阋雰?nèi)。
嫣兒不樂意了,扯著我的袖子撒嬌:“皇帝舅舅不和嫣兒玩了嗎?”
我張口欲哄她,卻見母后起了身,扶著紅裳道:“嫣兒莫要煩舅舅了,咱們就回去吧?!?/p>
過來牽著不樂意的嫣兒,母后看著我,眉心糾結(jié)。
錯身的瞬間,我聽見她輕飄飄的一句話:“你想要得到她嗎?”
我脊背一僵,母后轉(zhuǎn)過頭來:“今日她和宋元景在一起吧?”
指尖沒來由地一涼,直涼到心尖,我沒想到母后什么都知道……
“不要想著欺瞞母后,若是沒有我的默許,你以為你能將她帶出牢?宋元景能將她帶進宮?”母后若有似無地嘆了氣,“我讓紅裳去調(diào)查過,宮娥搖光早就淹死在了滄池中?!?/p>
我猛地抬頭,看到母后微蹙的眉頭撩袍跪下:“母后,她……”一時竟也不知如何為她辯解,我不知道她是妖怪還是神仙,我甚至不知道她來自哪里,只是慌亂地脫口道,“她并不是壞人。”
話出口自己都覺得可笑,母后卻看定我:“我不管她是人是鬼,或是妖魅附身,我只問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我張口一時竟不知怎樣回答。
“我可以讓你得到她。”母后突然這樣說,我一時愣住,她又道,“但是你也要滿足我的要求?!?/p>
“什么……”
母后牽著嫣兒笑得慈愛,柔聲問:“嫣兒愿意嫁給皇帝舅舅嗎?”
我的耳側(cè)又開始嗡鳴,所有的聲音在極縹緲的遠(yuǎn)處,嫣兒才十歲,那么小的孩子。
可是母后說:“你若不想我也不勉強,我瞧宋元景和那女子倒相配……”
我還能反抗什么?我是那樣迫切地想要留她在身邊。
七
大雪消融的那日她果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大殿里,和宋元景一同跪在那里。
煙爐上騰出香味,我上前去扶她,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腕,焦急道:“陛下,宋大哥是冤枉的!”
這是我和她分別一場大雪后,她同我講的第一句話,她像其他人一樣叫我陛下。
我揮手讓人把宋元景押到殿外,整個大殿中只余下我和她,像我那么多次幻想的那樣。
“宋大哥真是冤枉的,他一直都忠心耿耿怎么會刺殺你呢?”她急得額頭生出密密的汗。
我伸手替她擦干,我當(dāng)然知道宋元景是冤枉的,這全是太后的主意,太后不知道從哪里找出永巷那夜意圖刺殺我的箭,也不知道怎么換成了宋元景的箭。
永巷并不是他巡邏的地界,他私自離隊,又第一個出現(xiàn)在永巷,如今那箭又是他的,證據(jù)確鑿,他必死無疑。
我輕聲道:“可太后說是?!?/p>
她便沒了話,她明白,這天下太后說的就是事實。頓了許久她才抬起頭,滿目期待地看著我:“你可以救他嗎?”
我有些發(fā)惱,語氣略重地問:“你還想回家去嗎?”看她愣了住,我打袖口掏出一顆系紅線的珠子,她要找的珠子。
她愣怔地看著,我問:“你不是想回家嗎?該高興才對啊。”
伸手過來,碰到珠子卻不接,她看起來并不是很高興,只是訥訥地問我:“那宋大哥呢?”
她還是記掛著他!
我突然恨極了宋元景,收回珠子冷了聲音:“他會死?!?/p>
她渾身一顫:“可他明明是冤枉……”
“朕要他死,他就得死!”我惱怒極了,抓住她的手將她撲倒在地,“你為什么總是替他說好話?”
她似乎嚇愣了,忘了反抗呆呆地看著我:“他救過
我……小朋友你……”
小朋友小朋友,我討厭她總是當(dāng)我是小孩子,我猛地吻住她的嘴,泄憤一般撕咬。
她想要推開我,我按住她喘息不止,道:“你不是想救他嗎?那就不要反抗!”
她一耳光甩在我的臉頰上,眼里滿是不可思議。
我扶著火辣辣的側(cè)臉氣極反笑:“你以為你的宋大哥很高尚嗎?”我對殿外的內(nèi)侍喊道,“讓宋元景滾進來!”
宋元景被壓進來,看到我們明顯一愣,卻依舊近前,跪下。
真真慌亂地伸手遮掩凌亂的衣服,我伸手扯下她的腰帶,遞給宋元景:“替朕將她捆起來。”
宋元景一愣,張口要說話,我冷喝道:“你不是要證明你對聯(lián)的忠心嗎?將她捆起來,朕就相信你?!蔽业皖^看地上的真真,她的臉色是再沒有的白,“你只要捆起她,朕就還你清白?!?/p>
真真轉(zhuǎn)過頭看他,他將眉頭擰成結(jié)。
香煙,簾幔,那繡蓮花的腰帶在我手指間一蕩蕩,大殿中靜極了,幾乎可以聽到窗外大雪消融的聲音。
我低喝一聲:“宋元景?!?/p>
宋元景肩膀一顫,抬起頭看我又看真真,最后緊抿著嘴唇道:“諾?!?/p>
在他接過腰帶時,我看到真真眼睛里的光彩一瞬熄滅,像沒有光的枯井,什么都沒有了。
直到最后真真都沒有哭,也沒有反抗,她像死了一般盯著大殿之上的青龍圖案,一瞬不眨。
我貼在她的肌膚上,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真真,真真……”
八
那之后真真就住在了我的未央宮里,我在雨水過后的第三日冊立了十歲的嫣兒為皇后。
一切都圓滿了,我想要的,母后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只是那之后,真真再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
我最后一次見到宋元景是在滄池的芙蓉即將泛綠之時,我去向母后問安,到殿前看到宋元景跪在那里,便躲在了殿外。
我聽到了一場交易。
原來宮娥搖光真的早就死了,被宋元景淹死在了滄池中。原來宋元景也是母后的人,他替母后殺了搖光,又替母后暗中放我和真真進永巷,然后第一時間救走真真。在我快要絕望之時,又帶真真回到我身邊。
母后施舍一般讓我心甘情愿冊立嫣兒為后,多么可笑。母后繞了這么大一圈子,費盡心機,只不過是為了讓我立嫣兒為后,心甘情愿還對她心存感激。
我忽然想起那日母后在未央宮中對我說的話:
“我不管她是人是鬼,或是妖魅附身,我只問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只要我喜歡她,母后就能利用真真。我真的有那么一瞬感謝母后讓真真留在我身邊,無論用什么方法??墒俏彝?,這天下都在母后的手里,何況是我,是真真。
母后說:“我原本只是想除掉搖光就了結(jié)了的,卻沒料到她會活過來,還迷了皇帝心竅,險些離間了我和盈兒的關(guān)系。”她揉了揉發(fā)脹的額頭,倦色難掩,“好在我比誰都了解盈兒,他太心軟,對那一零星所謂的溫暖渴求大過天下,索性將計就計,給他想要的?!?/p>
紅裳在一旁奉上熱湯:“太后圣明?!?/p>
宋元景一直跪在殿下沒有開腔,直到最后才道:“太后,微臣已經(jīng)按您的吩咐全都做好,不知道您……”
“你放心。”太后瞇了瞇眼,“哀家答應(yīng)你的,自然不會忘記?!睌[手對紅裳道,“去永巷給戚夫人個痛快。”
“謝太后。”宋元景叩頭在地,“如此微臣便沒有什么記掛了……”
我慌忙躲閃過去,看著紅裳走出大殿時極低聲地譏笑:“想不到那戚狐媚子這般有能耐,都成了那副鬼樣子還有人愿意為她賣命求情……”
夜色將近,我看到不遠(yuǎn)處的白子池碎出了月華,忽然想起戚夫人曾在蓮花上獻(xiàn)舞,傾城絕色,那時宋元景似乎就在這長樂宮中當(dāng)值。
真可笑,真真的一往情深,他卻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辜負(fù)了。
我回去的時候真真正倚在軟榻里發(fā)呆。
窗下的小杏樹已經(jīng)結(jié)出了嫩黃的花苞,一簇簇地打半開的窗欞里探進來,殿中有栗子的香味。
宮娥已經(jīng)送來了一碟糖栗子,我不曉得她喜歡吃什么,記得第一次吃栗子時她瞇起來的眉眼,便下令每日送一碟來。
我端了栗子坐在榻側(cè),一壁剝出酥黃的栗子一壁道:“用過晚膳了嗎?我先前讓人燉了蛤蜊湯你喝了嗎?”
她依舊不理我。
我依舊樂此不疲地同她講話,絮絮叨叨的全是些不著邊際的,我喜歡這樣一面替她剝栗子,一面同她講話,即使她不理我。
栗子剝了滿滿一碟子,我挑了個大個兒的遞到她嘴邊:“要吃嗎?還熱著呢?!?/p>
她睫毛抖了抖,極細(xì)微地掀起來望著我,有一零星的光,幽幽洞洞的眸子里我看到自己驚喜到慌亂的表情,沒出息極了。
她說:“我不餓?!?/p>
她同我講話了,那歡喜是巨大的,一瞬間將我的胸口漲得滿滿。我小心翼翼地觸碰她的手指,每一寸,心跳都會亂得沒有章法。
窗外我聽到杏花發(fā)芽的聲音,我想等天氣暖和一點就帶她出去走走。
九
那夜我睡得異常安穩(wěn),卻習(xí)慣了半夜醒來,去看她是不是還在。
月色半掩,我看她在窗下擺弄杏花的小花苞才安定了心神。我總是擔(dān)心有天醒來,這空蕩蕩的大殿中沒有她了。
“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將斗篷裹在她身上,她那么瘦,總讓我擔(dān)心會生病。
她斂著眉眼,淡淡道:“睡不著了?!?/p>
我還要講什么,老黃門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在我腳邊焦焦道:“陛下,宋元景將軍……自盡了?!?/p>
我聽到啪的一聲脆響,轉(zhuǎn)過頭真真手中的杏花斷了一枝。
老黃門言語吞吐地講,宋元景自盡之前讓人帶了一句話給真真。
“什么話?”我知道她想聽。
老黃門不敢抬頭:“說是……今生所負(fù),用一死來相抵……”
我細(xì)微地蹙眉,看真真面色無異,手指間的杏花卻掐出綠色的汁液。
“我……困了?!闭嬲鎸⑹种械男踊⊕伋龃巴?,指尖有一點點綠。
我想,宋元景這輩子都在真真心里生根發(fā)芽了。
她在軟榻上縮成一團,那樣瘦的肩膀聳起,我心疼極了,上前自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只覺得她像隨時會斷掉的枯枝。
“真真……”我埋在她的烏發(fā)里,嗅著她身上的香,喃喃道,“我有沒有同你講過我喜歡你?喜歡得不知所措,不曉得該怎樣對待你……”
她似乎在發(fā)抖,極細(xì)微,我攏她在懷里,一遍一遍地講給她聽:“我并不介意你心里有別人,但是拜托你,不要抗拒我心里裝著你。”
她一點點抓住了我的手臂,指尖深陷,將頭埋在我的胸口,忽然極小聲地哭了起來,她說:“劉盈,我恨你?!?/p>
十
那天夜里,我夢到了漫天滑落的星辰,一星星一簇簇,阻擋不及地從天空跌落。
那樣璀璨的光,像極了她的眼睛。
第一次在假山里見她,第二次在母后那里見她……眼睛如繁星,我沒有告訴她,她是我這半生幽暗里的一束光。
我夢到她在滿天星光中奔跑,像一只游浮的紅鯉。我想要追上她,手指觸到她的肩膀,只要收攏她就會回到我身邊,死都不得離開我。
可是我十指收攏的瞬間,她忽然化成了流螢,就那樣從我的指縫間穿過,飛散在夜空里。
我在睡夢中驚醒,滿身的冷汗,卻在看到身邊空蕩蕩的軟榻時,血液霎時退盡抽空。
沒有了,我發(fā)瘋一樣喊她的名字,穿梭在大殿中尋找她,可是沒有了。
殿外站滿了驚恐的宮娥,老黃門跪在殿外發(fā)抖,字字打戰(zhàn)地道:“陛下……滄池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
我一瞬間失神,下意識地去摸一直貼身系在我脖頸上的珠子,那顆她尋找的珠子。
指尖劃空,什么都沒有了。
原來那不是夢,她回家去了。
我以為她是真的不再抗拒我了,原來是為了那顆珠子……
我想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滄池中淹死了一個宮娥搖光,在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jié)束。
只是我始終在夜里驚醒,叫的第一個名字,是真真。
終于,這空蕩蕩的大殿中沒有了她。
尾聲
七年秋八月的白露那日突然落了大雨。我在瀕死的夜晚里,卻奇怪地看到了漫天的星辰跌落,星星簇簇,就像真真離開那夜一樣鮮活的光。光芒落定,有一扇門在我眼前,我伸手觸上,門便輕悠悠晃開。
我看到了從未見過的事物,小小的睡房,常亮不息的小燈,墻上滴答作響的奇怪圓盤,以及小小的書桌。有人趴在上面睡著了,我只看清她的眉睫,在柔順的烏發(fā)之下,那面容我并不熟悉,卻莫名地心跳如雷。我近前小心翼翼地?fù)荛_她的發(fā),看到被烏發(fā)傾蓋的書頁,那一頁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看到最后一句——漢惠帝劉盈七年秋八月戊寅,崩于未央宮。
書的扉頁,我看到一個字體娟秀的名字,李真真。
有什么東西打書桌上滾落,當(dāng)啷啷地落在我腳邊,零碎的光中我瞧見一顆珠子,似鐵非鐵,系著紅線,上面貼了張字條,密密地寫著幾個小字——時光穿梭。
真真,我少年時愛到不知所措的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