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十三
一、你想啊,我倒騰房子要真賺了錢,走到哪兒不是大爺啊,我又何必在乎那一時半會兒。
雖然爹曾告訴我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但我還是想當(dāng)一名錦衣衛(wèi)。我覺得當(dāng)一名特務(wù),要比待在這座小鎮(zhèn)上,守著那座灰不溜丟的瓷窯強多了。臨村的二勇小時候因為家里窮,被父母送到了宮里,本來打算割了的,結(jié)果陰錯陽差被送進(jìn)了東廠,訓(xùn)練成了一名特務(wù),現(xiàn)在飛黃騰達(dá)得了不得。上次回家省親,騎的那匹馬要多威風(fēng)有多威風(fēng),連流出來的汗都是紅的。
事到如今,我已二九年華,正是成家立業(yè)的好光景,我之所以還留在這里,沒有選擇離家出走,是因為鄰居家的二丫頭。爹說,等爹有了錢之后,就在鎮(zhèn)子上給我買一處宅子,要那種青磚紅瓦的,然后把她娶進(jìn)門,再生一堆胖小子。雖然我知道,他想用一個家庭來拴住我這顆放蕩不羈的心,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我想在他幫我買了房子之后,將房子倒手一賣,再帶著二丫頭遠(yuǎn)走高飛。
不過,到那時我得看看行情,要是房子的價格還像現(xiàn)在這樣火的話,我就多在手里留上幾個月。五個月前,鎮(zhèn)子上的竇二傻花了二十兩買了一個小宅子,上個月出手,居然賣了八十兩,娶了仨老婆。你想啊,我倒騰房子要真賺了錢,走哪不是大爺啊,我又何必在乎那一時半會兒?
二丫頭名叫孔慈,他爸也是個燒窯的,而且他老覺得是老伴給女兒娶的這個名字連累了他,因為他燒出來的瓷器上總有好多小孔,品相不好,賣不上價去。所以他十分想早點讓女兒嫁給我這個二愣子,一來,他家少個累贅,二來,等我娶了孔慈之后,我家的瓷器上說不定就有孔了,我們兩家是競爭對手,這對他來說是件兩全其美的事情。只不過,孔嬸一直阻攔,說非得等我買了宅子后才愿意讓女兒嫁給我??资鍛謨?nèi),所以我和二丫頭的事情就這么一直耽擱下來了。
那些日子,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和孔慈一起拉著車去城門口的街市上賣瓷器。雖然我們家不是官窯,但憑著父親從爺爺?shù)臓敔斈莻鞒邢聛淼募妓?,燒制的瓷器跟官窯比起來,也是有過之而無比及,所以銷量不錯。我坐在南墻根,把雙手插在袖管里,瞇著眼睛看著面前正手忙腳亂地幫我應(yīng)付客人的孔慈。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夢想突然就沒了,覺得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也挺好。
當(dāng)然,我們也經(jīng)常有走背字的時候,上次就有小流氓到我們這白拿了一對雙耳瓶回去,我問他要錢的時候,他還揚言讓我在四九城里打聽打聽他是誰,還要砸了我的攤子。后來,我就沒屁了。說實話,我覺得沒文化真可怕,還“四九城”呢,四九城是指宣德皇帝住的北京城好不好,跟我們這江南的景德鎮(zhèn)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讓我打聽打聽他是誰,我用得著打聽嗎,他爹不就是東門口的柳屠夫嗎,我怕的只是他藏在袖子里的那把殺豬刀罷了。不過,欺人最甚的還是巡捕,有一次,他們非說我們的攤子破壞了官府的風(fēng)水,把我們的瓷器一通亂砸,沒收了銀兩后還拉走了我們的車。走出沒一百米,又砸了一個賣菜的老婆婆的攤子,搬了幾棵大白菜放到車上,拉回官府里燉粉條了。
我依舊記得孔慈當(dāng)時的模樣,她輕輕走到那位老婆婆的跟前,掏出我偷偷塞給她讓她買胭脂的碎銀子,塞到了她那雙布滿裂紋的蒼老的手中。
然后,她重新走回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笑笑地看著我說:“文秀哥,人人都有老的時候。那些壞事做盡的巡捕,等老了,誰愿伸出援手啊?!?/p>
她的頭發(fā)上有淡淡的桂花香味,我仰起頭來看向她身后繁華的大街,鱗次櫛比、青磚紅瓦的宅子里,什么時候才能有屬于我們這樣小小的平民的一座?
二、我從沒想過,柳屠夫的豬蹄,能做出一種別樣的味道,叫傷心。
“南城附近的宅子價格又漲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一百五十兩?!?/p>
這是爹最近常跟我說起的一句話,不同的只是后面一直再往上加的數(shù)字罷了。他說,照這個速度下去,你這輩子都甭想娶孔慈了。
我一邊為一只夜壺塑著形,一邊抬起頭來看向遠(yuǎn)方。一朵白馬形狀的紅云正隨著晚風(fēng)向西飄散,飄到了我再也看不見的地方。見我不說話,爹轉(zhuǎn)身走向窯口,在把那一爐瓷器運出來之后,他端詳了一番,突然把手中的一個瓶子摔在地上對我吼道:“你剛才是不是又加柴了?跟你說多少次了,要注意火候,你就是不聽,看吧,又出了一窯廢品,賣不上價去,爹還怎么給你買宅子?”
說到此,他坐在凳子上低頭抽了一會兒旱煙,旋即自言自語道:“最近你去街市上應(yīng)該看到告示了吧,告示上說宣德皇帝三個月后要祭神,命令景德鎮(zhèn)的官窯燒出一種血紅色質(zhì)地剔透的瓷器來,可是那些官窯沒一個燒得出。官府為了討好朝廷,便下了告示,說無論誰燒出了那種紅瓷,不管是官窯還是民窯,都有三百兩的賞銀。所以,爹想試一試,那樣,你的房子就有著落了?!?/p>
聽到他的話,我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不行啊爹,我們怎么能給官府打交道,他們的話你怎么能信?”
爹不再說話,把煙斗里面的廉價煙葉磕出來,緩緩地退了出去,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能清晰地聽見他胸膛傳出來的沉重的嘆息。
透過破了洞的木窗看過去,孔家窯口,孔叔正在孔慈的幫助下把一車瓷器從窯洞里面拉出來。不用問,從老爺子那一直低垂著的模樣上就可以看出,這次的成品一定也布滿了孔。
整整三個月了,孔家的瓷器一共只賣出去兩件,一件被人買去當(dāng)了燈籠罩,一件被城西的宋光頭買去當(dāng)了花灑。這些日子,要不是我家暗中幫襯著孔叔,恐怕他家早就已經(jīng)斷糧了。
我洗干凈雙手,拿了幾兩碎銀子,避開爹的視線,從窯后緩緩地迂回到他們家。從窗外看過去,他們一家人正在吃飯,桌子上擺著的是兌了糠麩的窩頭,粥里只飄了幾片菜葉。我把那些銀子放在他們家的窗臺上,敲了敲窗戶后就跑掉了。那一天,我忍著眼淚,一口氣跑到柳屠夫那兒,為孔慈買了兩只豬蹄,我聽人說,姑娘家多吃豬蹄對皮膚好,我可不想孔慈在還沒嫁給我之前就變得人老珠黃!
孔慈將豬蹄從我手中接過去的時候,非要給我留下一只,我不要,拍著胸脯跟她保證說我身體強壯得很。我們推來攘去,手就握在一起了,她連忙把手抽了回去,我們倆也只是敢在街市牽牽手罷了。豬蹄掉在地上,一只完好無損地躺在紙上,一只已經(jīng)粘滿了塵土。我將那只粘滿塵土地拿起來緊緊地握在手中,將另一只包好,重新遞到她的面前,我說:“好啦,好啦孔慈,我吃這只還不行嗎?”
孔慈不再說話,就那樣笑笑地看著我,坐在身后的臺階上,眼圈突然就紅了。她一邊拼命地啃著豬蹄,眼淚一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豆大的淚滴落進(jìn)積了幾寸厚的熟土里面,把塵土砸出一個個的洞,像是擊穿了我的心。
豬蹄上的沙礫硌得我牙疼,我從沒想過,柳屠夫的豬蹄,能做出一種別樣的味道,叫傷心。
三、她的身體可真軟啊,像是抱在了一團(tuán)棉花上,抱得我微微一顫。
爹揭下皇榜是在九月,他做這件事時是瞞著我們的,他沒有告訴我們的是,如果揭了皇榜,三個月后沒有燒出皇帝要的那種紅瓷,便是欺君大罪,滿門抄斬,
我想,他是被南城內(nèi)的宅子給逼瘋了。
那幾日,他時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研究燒制紅瓷
的配料,他加了鐵粉,加了朱砂,加了磁石,可是終究還是沒有燒出那種像血一樣的艷紅。
而那時尚蒙在鼓里的我在做什么呀,我在偷偷地攢錢,想要為孔慈做一件紅色的嫁衣。因為在此之前,爹曾信誓旦旦地告訴我說,三個月后他就有錢為我買宅子了。從小到大,雖然過得窮苦,但他都是一個說話算話的男人,所以,我輕易就相信了他的話?,F(xiàn)在想來,那時的他,也是對自己傳承的百年的技藝太過自信,所以連官窯不敢接的活都敢接。
經(jīng)過幾個月的積攢,我終于在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為孔慈置辦了嫁衣和首飾。那一天,當(dāng)我們從裁縫店里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下起了大雪,這在景德鎮(zhèn)是難得一見的事情。所以那一天,身穿紅色嫁衣的孔慈顯得很興奮。她拉著我的手,沿著因風(fēng)雪而變得空空如也的長街一路飛奔。齊腰的黑色長發(fā)迎風(fēng)飛舞,與大紅色的嫁衣服相得益彰,這樣料峭的節(jié)氣,她的掌心里卻出了汗。
長街的盡頭,她突然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然后眉眼含笑地看著我說:“文秀哥,雖然我們還沒有拜堂,沒有宴請賓客,但我感覺像是真的嫁給你了一般,就在,剛才那一刻。”
望著她白瓷一般好看臉頰,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有些忘情。
我看見輕柔的白色雪花緩緩地落在她清秀的眉目之間,猝不及防般便已消失不見。我伸出手來,將她耳畔的碎發(fā)理順,喃喃地對她說:“孔慈,我爹說這個月就能把城南的那座宅子買下來了,到時候我們兩個人就能天天在一起了,我們可以轉(zhuǎn)行做些小生意。我再不要讓你受煙熏火燎之苦?!?/p>
話音未落,我便趁熱打鐵將她擁入了懷中,她的身體可真軟啊,像是抱在了一團(tuán)棉花上,抱得我微微一顫。
在她身后,積了寸余的雪地上,一個晚歸的貨郎正挑著貨物從街口經(jīng)過,在看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我們二人之后,鼻子里冒出兩股冷氣,搖搖頭走掉了。
我知道,那老癟三是嫉妒我,他肯定還自作清高地認(rèn)為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了呢,我在大街上抱我自己的未婚妻,關(guān)他鳥事啊。
后來,孔慈把嫁衣脫下來,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轉(zhuǎn)向了自己家中。
望著消失在風(fēng)雪中那個消瘦的身影,我微微一笑,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然而,那一天,當(dāng)我懷抱嫁衣走回家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父親傻了。
他呆呆地坐在窯洞口的落雪之中,望著剛剛冷卻的瓷器不說一句話。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面前成千上百的瓷瓶之中,有九成以上布滿了裂紋,剩下的一成,也都暗淡無光,毫無色澤可言。
兩行清淚沿著他布滿皺紋的臉無聲滑落,落在了被泥土染成了黃色的雪地里,毫無聲息。
“爹,爹!”
我輕叫兩聲,在確定他無絲毫反應(yīng)之后,走上前去輕輕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那一刻,他居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的聲音很低很沉,揉進(jìn)呼嘯的北風(fēng)之中,充滿了蒼涼意味。
那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爹哭,以前,就算是被官府借著納稅的名義,把一年的積蓄全都沒收,也沒曾見他這般絕望。
后來,伴隨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我才得知,他是在三個月前揭了皇榜,如今三個月的大限已到,自己卻還沒有燒出皇帝祭天用的那種紅瓷。眼看一家人就要被推到菜市口砍頭,這才追悔莫及。
四、沒有金銀,沒有美食,沒有房屋,沒有瓊樓玉宇,單單只是相愛的兩個人,僅僅是手拖著手。也能夠,天長地久。
爹說,憑借他的技藝和經(jīng)驗,其實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燒制紅瓷的要領(lǐng)。
原本,他還以為是配料上出了問題。
直到最后一窯瓷器出爐,他才恍然大悟,紅瓷的成色之所以顯得暗淡無光,其實是火候不到。
像我們這種民間作坊,窯爐的密封程度一般都不高,所以溫度達(dá)不到那樣的高度??墒鞘碌饺缃瘢傧敫慕ù筛G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無奈之下,父親只好去找負(fù)責(zé)管窯的那些太監(jiān)商量,借他們的官窯一用??墒悄切┨O(jiān),一聽父親能燒出紅瓷,紛紛以各種理由拒絕。如果父親真的燒出了他們燒不出的紅瓷,那不是在皇帝面前爭寵嗎,他們才不愿意賣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人情。
說到此,爹轉(zhuǎn)身看向窗外,南城門內(nèi)的那些高樓玉宇,此刻,在大雪之中,已經(jīng)模糊得只能看見一抹抹青影。
我坐在凳子上,望著他蒼老的背影,大氣都不敢喘。
我真怕他突然對我說“文秀,爹答應(yīng)你的宅子買不成了”,他如果真的這樣說了,我該怎么辦呀,我連嫁衣都幫孔慈做好了。
好在,爹在沉默良久之后,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背對著我說:“其實辦法倒有一個,那就是泥坯入窯以后,封窯的時候在里面封死,那樣,整個火窯就可以達(dá)到密不透風(fēng)的程度,溫度就可以達(dá)到要求了。”
聽到這句話,我猛地站起身來,大叫一聲:“不行!”
我知道,他口中所說的在內(nèi)部封窯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人留在窯洞里面,將窯洞用磚封死的同時,也把人壘在了窯洞里。
那樣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就是在高達(dá)幾千度的烈火之中,粉身碎骨,以自己的生命,成全紅瓷的艷麗。
在我大聲喊出那句話的同時,窗外突然傳來了一陣盤子掉在地上碎裂的清脆聲響。定睛看時,孔瓷已經(jīng)哭得梨花帶雨地沖了進(jìn)來,她本來是要給我送飯的。那一天她家里燒出了一爐不帶孔的瓷器,孔叔擺酒慶祝,做了好吃的。她到我們家門口時聽到了聽到了父親的話,便匆匆地?fù)涞剿媲?,聲淚俱下地央求他不要做傻事。
那一天,在大逆不道地把爹灌醉之后,我和孔慈兩個人手拉著手在風(fēng)雪之中整整站了一個時辰。就仿佛,沒有金銀,沒有美食,沒有房屋,沒有瓊樓玉宇,單單只是相愛的兩個人,僅僅是手拖著手,也能夠,天長地久。
五、我的腦袋發(fā)蒙,腿發(fā)麻,我記得他以前的功夫沒那么好的。
朝廷最終也沒有放過我們。
童二勇帶領(lǐng)那幾十名錦衣衛(wèi),把我和孔慈一家老少十?dāng)?shù)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是在三天以后,那時,我們正拿了行禮,準(zhǔn)備出逃。
童二勇就是我一開始說的那個二勇,除此之外,他小時候還有個諢號,叫做二蛋子。也許他現(xiàn)在覺得兩個名字都不好聽,居然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叫“童統(tǒng)領(lǐng)”,其實我覺得“銅鈴”還不如二蛋好聽呢,銅鈴在我們家鄉(xiāng)都是用來拴在驢脖子上的,不上檔次。
我之所以還認(rèn)得他,是因為看見了他臉上的那道疤,那疤是小時候我?guī)退系模菚r候,他喜歡耍流氓,有一次居然強親了孔慈,于是我就惱了,用一只梅瓶拍了他,將他的腦袋拍成了醬瓜。
看到領(lǐng)頭的那個人是他,我的心中突然又燃起了希望,猛地甩開那幾個小嘍
,一下子沖到他面前,抱住那匹汗血馬的大腿,央求道:“二蛋子,你還認(rèn)識我不,我啊,就是小時候揍你的那個?!?/p>
我的“揍”字還沒說完,就被他給揍了。
他只那么輕輕地一仰腳,咚的一聲,我就飛了出去,我的腦袋發(fā)蒙,腿發(fā)麻,我記得他以前的功夫沒那么好的。
見我倒地,孔慈連忙跑了過來,蹲在地上幫我查看傷勢。
此時,我聽見他身后的童統(tǒng)領(lǐng)呵斥道:“既然揭了皇榜,想必就能燒出陛下所要之紅瓷,陳師傅眼下卻為哪般?”
他說話的時候用了個“之”字,見過世面的人就是好,說話都那么有氣質(zhì)。
后來,我們又被押回了瓷窯,眼看皇榜上規(guī)定的日子越來越近,而周圍又已被訓(xùn)練有素的錦衣衛(wèi)團(tuán)團(tuán)圍住,父親和我?guī)缀跸萑肓私^望的境地,就差引頸待戮了。
因為擔(dān)心父親做出傻事,那幾日,我特意搬進(jìn)了他的房間與他住在了一起,我怕他真把自己壘進(jìn)火窯,化成一掊灰燼。
為了放松錦衣衛(wèi)的警惕,以便乘虛脫逃,那幾日,雖然自知無望,我們還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圖紙上的模樣塑著泥坯,暗褐色的泥坯擺滿了架子,也不知道過火之后,哪一只能夠如天邊的云霞般艷紅!
第一次發(fā)現(xiàn)童二勇對孔慈圖謀不軌,是在那天傍晚。那天,他一個人悄悄地溜進(jìn)了孔慈的房間,等我拎著一根木棍沖到門口的時候,只聽見哐啷一陣亂響,我還沒站穩(wěn),童二勇就從里面沖出來了。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看見,他那張本來就不怎么好看的臉上,又多了幾道血痕。
他經(jīng)過我身邊,將我撞了一個趔趄。他吐了一口鮮血在地上,狠狠地對我說:“娘的,老子在京城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誰稀罕你這個死鬼?!?/p>
然后,他仰起頭來,盯著我的鼻孔說:“看什么看,實話告訴你,七天后,要是你老子還燒不出紅瓷,你們兩家的腦袋都得搬家?!?/p>
他之所以盯著我的鼻孔,是因為他的個子實在太矮了,所以,平常他喜歡騎在馬上,那樣能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威風(fēng)些。我曾偷偷看到過他上馬時的樣子,要在馬前擺一個椅子,讓一名手下趴在椅子上,另外一名手下把他抱上那名士兵的后背,他踩著那人的后背才能翻上馬。
他上馬比翻山都難。
童二勇走后,我猛地沖進(jìn)孔慈的房間,我看見她正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她閉著眼睛,手里握著一把剪刀,胡亂揮舞著叫囂:“你別過來,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刺死自己?!?/p>
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阿慈別怕,是我。”
聽到我的話,她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啪的一聲,剪刀掉在地上,緊緊地抱住了我。
她說:“文秀哥,也許我們這輩子都注定有緣無分了,那么我們下輩子再結(jié)連理好不好?”
她說:“我知道,陳伯?dāng)嗳粺怀龌实垡募t瓷,到時我們必定會被處死,只要跟你死在一起,也沒有什么好怕的?!?/p>
在她的身后,破了洞的窗紙里,一絲鉛灰色的天空,透來微薄的光芒,不遠(yuǎn)處的爹爹,正將最后一窯泥坯運進(jìn)土窯里面小心翼翼地碼放整齊,明天就要封窯了,要按照往常在外部封窯的做法,溫度依舊很難提上去。
除非,有一個人,提前進(jìn)入窯內(nèi),在外面封了以后,再在里面按照沿著外面這道封火墻的走勢和余下的空隙,砌另外一道墻擋住冷風(fēng)。之所以說只能在里面才能砌這道墻,因為只有人在窯洞里面,通過窯內(nèi)外的明暗對比,才能發(fā)現(xiàn)所有的縫隙所在。
這樣想著,我狠狠地咬了咬牙,打算在明天父親封窯之前,自己悄悄地摸進(jìn)窯洞里面,親手砌下這道死墻。
早死晚死都是一掊灰,我又何必執(zhí)著人世。
反正,就算我能從二勇手中死里逃生,也斷買不起南城的宅子:就算孔慈委曲求全地嫁給了我,我也不能忍受眼睜睜看她勞苦一生,疲于奔波。常言道,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的夢想,是讓自己心愛的那個女子,著霞帔鳳冠,住金屋捧銀盞,事事無憂,她若能如此,哪怕嫁的那個人不是我。
六、我像條狗似的,叼起溫度尚存的陶鐲,聲嘶力竭地叫著孔慈的名字,可是,她卻早已聽不見。
然而第二天早晨,父親剛剛擺放完了最后一批經(jīng)過了素?zé)陀詿F(xiàn)在只差金燒的泥坯,就被錦衣衛(wèi)五花大綁起來,當(dāng)然,我也沒能幸免。
一位聲音如同鳥叫的太監(jiān),從童二勇的身后走上來,蹺著梅花指拍了拍父親的肩膀,奸笑道:“陳窯工,如果這一爐燒不出陛下要的那種極品紅瓷呢,你們?nèi)叶嫉盟溃F(xiàn)在先綁了,免得過會兒麻煩:如果這一爐能燒得出,我便上奏是我的官窯燒出的,功勞是我的,同樣得把你們?nèi)姨幩溃?。?/p>
我掙扎著想要大罵這個死了之后墳頭上都沒有子孫燒香的老絕戶,可是剛一開口嘴就被童二勇那個王八蛋給堵上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對我說:“放心吧文秀,你死之后,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孔慈姑娘的,實話告訴你,她媽都已經(jīng)偷偷地收了我的彩禮了,你可以安心去了?!?/p>
我的雙手被縛,嘴巴被堵,我想跳起來咬掉他的鼻子都沒可能。
于是,我只能頹然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老太監(jiān)指揮著自己帶來的窯工,一絲不茍地封起了窯門。
我暗暗地心想,好在自己方才還沒來得及躲進(jìn)窯內(nèi)?,F(xiàn)在看來就算我葬身火海,燒出了紅瓷,也斷然救不了全家性命。
半個時辰以后,窯工終于封完了窯。
老太監(jiān)焚了香,掐算了時辰,方才起火。
足足九個時辰的煅燒,窯門口的磚石都已燒成了紅色,又經(jīng)過了三個時辰,紅色漸漸退去。老太監(jiān)才指揮著手下的窯工一塊塊地拆下了封窯的土磚,然而,當(dāng)?shù)谝坏婪饣饓Σ鹑サ臅r候,面前的窯工卻一個個都被驚呆了,因為,在第一道封火墻之后,赫然聳立著另外一道墻。
那一刻,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就蒙了。
父親還站在我的面前,不遠(yuǎn)處的孔嬸還在做著把女兒嫁入豪門后衣食無憂的美夢,孔叔正坐在對面的市階上抽著悶煙。那么,是誰躲進(jìn)了窯內(nèi),用自己的生命砌下了這一道血墻?此時,只有孔慈的房間還房門緊閉,我本以為她是在以這種方式把色瞇瞇的童二勇?lián)踉陂T外,現(xiàn)在看來我錯了。
老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讓窯工們拆掉了第二道封火墻,此時,映入眼簾的,只是一堆早已粉化的白骨,在骨灰之間,安安靜靜地躺著那只我送給孔慈的陶制手鐲。
我曾想送給她一只玉鐲,也曾想送給她一只金鐲,可是我買不起,于是只能偷偷地做了一只陶鐲,戴上她的手腕。我知道,玉鐲會在高溫下變了色,金鐲也會化為一攤水,唯有早就經(jīng)過了高溫煅燒的陶鐲,能夠在這種情況下,釉色溢出,煥發(fā)出更加奪目的光彩。
我低吼一聲,撞開人群,沖上前去,蹭掉口中的布條,一下子撲倒在那堆灰燼之中,我像條狗似的,叼起溫度尚存的陶鐲,聲嘶力竭地叫著孔慈的名字,可是,她卻早已聽不見。
我說孔慈你好傻,就算這樣,你以為能救得了我全家?
老太監(jiān)哪里顧得上我,此時,早已帶著眾人,踩著我的屁股沖進(jìn)了窯內(nèi),我用身體緊緊地護(hù)住那一抷灰燼,我寧愿他們踐踏我的臉。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后來童二勇那個王八蛋,居然在我身邊緩緩地蹲下,將我扶了起來,又找來一只陶罐將孔慈的骨灰裝到了里面。他裝骨灰的時候居然流淚了,眼淚一滴滴地掉進(jìn)早已冰冷的灰燼里面,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七、她只輕輕說了那么一句話,我便老了,老到再也沒有能力去愛,再也沒有能力去想。
那一天,瘋狂的老太監(jiān)砸碎了上千件贗品,最終在架子的盡頭找到了一只艷如云霞的紅瓷,那瓷盤,簡約雅致、細(xì)致紅潤、胎薄如紙、擊聲如磬,實是亙古未見之精品。他抱著那只瓷盤,如獲至寶般地;中出了窯洞,卻被童二勇?lián)趿讼聛恚骸肮裟昧诉@件寶貝獻(xiàn)給陛下,陛下肯定龍顏大悅,可是,這東西卻害死了孔慈姑娘,難道你不覺得有點可惜嗎?”
老太監(jiān)冷笑一下,諷刺道:“童統(tǒng)領(lǐng)不會是傻了吧,這世間哪還有比這紅瓷更珍貴的物件?莫說是一介平民女子,就算是天上的鳳凰,老夫也覺得死不足惜?!?/p>
說道此,他伸出手來,拍了拍童二勇的肩膀:“童統(tǒng)領(lǐng),今天老夫就告訴你,其實,這人世間啊,女人是最沒用的東西!”
瞧他那話說得吧,他沒那功能,自然覺得女人沒用。
老太監(jiān)的話惹惱了童二勇,只見他輕輕一兜手,長刀便深深地刺入了老太監(jiān)的胸膛,再一轉(zhuǎn)身,瓷盤已經(jīng)落到了他手中。
噗的一聲,老太監(jiān)倒地,激起一地?zé)焿m。
那是我第二次看見童二勇的身手,我覺得就算他以后失了業(yè),到城東柳屠戶那里,肯定也能有用武之地。
后來,童二勇把瓷盤交到了我的手中,讓我代替父親進(jìn)獻(xiàn)給皇帝。
后來,我手捧那只冰冷的紅瓷盤,走在空曠的紫禁城內(nèi),身邊御林夾道,文武膜拜,風(fēng)光無限,可我突然覺得自己沒了靈魂。
后來,宣德皇帝給我們家產(chǎn)的這種紅瓷取名祭紅,意在祭奠那位為了燒出紅瓷,而英勇獻(xiàn)身的女子。我覺得宣德皇帝挺不要臉的,孔慈獻(xiàn)身是為了給你燒瓷嗎,她只是想要救我們?nèi)伊T了。
后來,景德鎮(zhèn)的窯工按照父親的指點,重新改造了土窯的結(jié)構(gòu),開始大量生產(chǎn)祭紅瓷,但是每次封窯之前,都會把封火墻砌成一個少女的形狀??墒请m然加大了規(guī)模,祭紅瓷依然十難成一,所以每件都是稀世精品,平常百姓,難得一見。
后來,父親為我買了宅子,置了田產(chǎn)。
可是,坐在瓊樓玉宇,紅磚綠瓦之間的我,心中卻充滿了從未有過的空落。我經(jīng)常會做一個夢,我夢見自己的新娘,披著烈火織成的嫁衣,眉目含笑地嫁給了我。
她說:“文秀哥,從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妻子了?!?/p>
她只輕輕說了那么一句話,我便老了,老到再也沒有能力去愛,再也沒有能力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