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阿萊夫》里有個情節(jié):某人在狹小、陰暗、沉悶、壓抑的地下室里,像個神經(jīng)病那樣盯著一個角落使勁看,慢慢地,他看到了涌動的海洋,看到了鼓起的沙漠,看到了損毀的迷宮,看到了金字塔中心一個銀絲蜘蛛網(wǎng),看到了黎明和黃昏,看到了春天和秋天,看到了無垠的星空以及每一個星球上的礦石。他身處蝸居,神游八極,在觀察(或者叫冥想)中獲得了寧靜和狂喜。
讀《阿萊夫》的時候,我23歲,剛剛從大學畢業(yè),在一個都市村莊的公寓頂層租住小單間。那個房間只有七八平米,沒有廚房,沒有廁所,沒有暖氣,沒有空調,除了一張床外什么都沒有。而且樓間距很窄,這幢公寓跟那幢公寓相距不到兩尺。假如一男一女分別租住在兩幢公寓的同一層里,哪天一見鐘情,根本不用下樓約會,各自走到樓道盡頭,打開窗戶就能激吻。
間距這么窄,當然影響采光和通風。對面樓上的房客炒菜,我在屋里就能分辨出他都加了哪些作料。我還記得我租的公寓是聲控照明,晚上下班回住處,得對著黑黢黢的樓道猛咳,后來我懷揣一面銅鑼,每爬一層就敲一聲,哐,一樓亮了,哐,二樓亮了??這樣敲鑼很不雅觀,但可以避免把嗓子喊破。
我總覺得博爾赫斯也有過類似的租房經(jīng)歷。那時候我跟《阿萊夫》的主人公一樣,喜歡盯著角落使勁看。剛開始,能在陰暗中瞧見一個螢火蟲那么大的亮光,很快那亮光變大了,視野變得異常開闊,噪音、異味和內心的煩躁一掃而空,感到自己就像在水面上行走,很爽。爽完了,心就定了,就有了寧靜和狂喜,就忘了自己是蟻族。
這一招兒很簡單,但不是人人都會。遙想當年,魯迅在上海靜安寺東邊的弄堂里租小單間,被小販的叫賣聲吵得“整天整夜寫不出什么東西來”;郭沫若一家五口在上海哈同路(今天銅仁路和安義路交叉口一帶)租小單間,冬天沒暖氣,凍得孩子小臉發(fā)紫,他本人寫作的時候“兩腳不住地在房中盤旋”;梁實秋租住在蓋在廚房上面的亭子間,“廚房里烹魚,可以嗅到魚腥,廚房里生火,可以看到一縷縷的青煙從地板縫里冉冉上升”??這些文壇大腕都做過蟻族,住過蝸居,卻都沒有嘗試用冥想法來擺脫痛苦。我一想到他們坐立不安抓耳撓腮繞室疾走的模樣,就忍不住想穿越回去,送他們每人一本《阿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