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開花
一
許莉莉第一次見莫柏川是在青島海岸的一幢奢華別墅里。
莫柏川家里的傭人恭恭敬敬地立在大門口叫了許莉莉一聲“老師”。而后,領(lǐng)著她,穿過花園,左繞右繞,進了莫柏川的臥室。
許莉莉方向感極差,這么一弄,她真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沒來之前,家政公司的老板就跟她強調(diào)過很多遍,莉莉啊,你這次去帶的,可是個揮金如土的富二代,你得好好教,知道么,人家開的可是3倍價錢。如果不是看在你家境困難,又是山東大學(xué)優(yōu)等生的份上,我才不會把這份美差介紹給你呢!
苛刻的家政公司最后給許莉莉的報酬是40元一小時。不過,對于生在農(nóng)村的許莉莉來說,她已經(jīng)非常滿意這份工作了。
莫柏川躺在寬大的席夢思上,煙頭亂扔一地。許莉莉才進屋,就被濃重的煙味嗆得涕淚交流。
莫柏川對許莉莉這位不速之客視若無睹。他將臉轉(zhuǎn)向一邊,繼而開始呼呼大睡。
許莉莉坐在潔凈的書桌前,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許久,她鼓足勇氣推了推熟睡中的莫柏川說,喂,醒醒,我是你新來的老師,喂,醒醒。
莫柏川懶懶地側(cè)過頭,斜瞅了許莉莉一眼,知道了,土豹子,別打擾我休息好不好?你講你的課,我睡我的覺,各司其職,又不是不給你錢。
就這樣,衣著土氣的許莉莉坐在莫柏川的書桌前,對著空氣嘮叨了兩節(jié)數(shù)學(xué)課。
二
第四次見莫柏川,許莉莉特意找時髦的室友借了一身衣服。她實在不喜歡“土豹子”這個稱謂。
許莉莉站在衣柜的鏡子前,雙手提著衣服比劃了許久,還是沒有勇氣換上它。已經(jīng)習(xí)慣保守的許莉莉,到底接受不了這條性感的露肩裙。
莫柏川放下手里的電話,陰陽怪氣地跟許莉莉打了聲招呼,喲,土豹子又來啦?
許莉莉懶得理他。沒來之前,就聽很多做過家教的校友談?wù)?,富家公子,大都不學(xué)無術(shù)、出言輕薄。不過,不要理這些人就是了,講完兩節(jié)課,拿錢拍屁股走人,各不相干。
掏出課本,許莉莉開始對著空氣嘮叨。
土豹子,你干嘛?我很難看么?還是我會吃了你?誰教你這么講課的?莫柏川的眉毛皺得像兩座高聳的小山。
你不睡覺了?
你以為我是豬么?只會睡覺。
那天,莫柏川心不在焉地聽著許莉莉講了兩小時天書。期間,莫柏川看了不下30次表。雖然顯得很不耐煩,但他一直沒有離開座位。
出門的時候問起傭人,許莉莉才知道,原來莫柏川的爸爸在臥室里裝了高清攝像頭。如果莫柏川再吊兒郎當,不服管束,他就會被強行送去西藏服兵役。
三
第五次去莫柏川家里,莫柏川擠眉弄眼地把手里的電話遞給了許莉莉。許莉莉正莫名其妙,聽筒那頭就傳來了一位中年男子的聲音:喂,你好,是小川的老師吧?是這樣,我是小川的爸爸,我想問下,周六一整個下午小川都不在家里,他說是跟你在一起學(xué)習(xí),是真的嗎?
這頭,莫柏川一臉哀求。
嗯,是的,他是跟我在一起,我們昨天出去買課本了。你知道,他底子不太好,得從基礎(chǔ)打起。許莉莉撒謊的時候,粉拳緊緊握成一團。
掛完電話,莫柏川長嘆一聲,連連對許莉莉豎大拇指。嗯,是這樣的,我這個人呢,不太喜歡欠人家,你既然幫了我,那么,就是我恩人。放心,我以后會對你好點的。
莫柏川果然規(guī)矩了很多。
許莉莉發(fā)現(xiàn),莫柏川和其他中學(xué)里的壞學(xué)生有所不同。他既不打耳洞,也不早戀,甚至,還不打架泡吧染頭發(fā)。
第八次上完課后,許莉莉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莫柏川同學(xué),其實,拋開抽煙厭學(xué)不談,你還算是個懂事的孩子。
孩子?喂,鄉(xiāng)下妹,我?guī)讱q了你知道不?你敢叫我孩子?莫柏川嗖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惡狠狠地看著一臉茫然的許莉莉。
莫柏川翻箱倒柜,硬把自己的身份證塞給許莉莉看。
1987年6月13日,1987年?許莉莉的表情,好像生吞了兩條活蚯蚓。
你看了我的,我也得看看你的。莫柏川不依不饒,搶走了許莉莉的隨身小包。
拉開拉鏈,嘩地一聲,莫柏川讓那只寂寞的灰色小包表演了雜技底朝天。
鉛筆、零錢、校牌、身份證、鑰匙,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最后,莫柏川尷尬地笑了笑。
那兩片尚未拆封的粉紅色衛(wèi)生巾,像兩團洶涌的火苗,在許莉莉的臉頰上燃起一大片紅霞飛舞。
四
尚讀高三的莫柏川比許莉莉足足大了一年零兩個月,這個事實,完全在許莉莉的意料之外。
許莉莉通過家政公司,拿到了一份關(guān)于莫柏川的學(xué)習(xí)資料。初中的時候,他留過兩次級,后來高考失敗,又補習(xí)了兩次。確切來說,這該是莫柏川的第三次高三。
再一次見到莫柏川,許莉莉忽然有點緊張。是因為太過于了解莫柏川嗎?還是因為上次的尷尬事件?
莫柏川跟許莉莉說,24歲之前,他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乖乖呆在學(xué)校里,儲備知識;第二條,去西藏服兵役,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這是莫柏川他爸的決定。
許莉莉忽然覺得,原來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的一面,富二代也一樣。
時值六月,窗外的緬桂開得燦如繁星。莫柏川拉著許莉莉跑到香氣四溢的花園里,掏出手機壞笑著說,來,鄉(xiāng)下妹,好歹師生一場,總得讓我拍張照片留念留念吧?
許莉莉很少照相,不知該擺什么造型。莫柏川將她推到一棵茂盛的緬桂下來,手把手教她。
對,對,就拿著那串花!手低點,再低點!好,別動,一,二,三!
這不過是莫柏川的一個惡作劇。照片中,細碎的白色小花完全擋住了許莉莉的額頭,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小眼睛。
五
莫柏川再一次落榜。他站在山東大學(xué)的正門口,興高采烈地給許莉莉打電話,鄉(xiāng)下妹,你知道么?我又落榜了。不過,我已經(jīng)24歲了,我可以自由了!
莫柏川為了慶祝自己終于獲得自由,硬拉著許莉莉去五星級酒店吃了一餐奢華的海鮮宴。
結(jié)賬的時候,許莉莉拿著服務(wù)生送來的菜單對著滿桌狼藉左看右看,眼睛差點鼓出來。莫柏川又笑了,鄉(xiāng)下妹,你知道么,你好像不管在什么時候,都那么可愛。
因為這句話,許莉莉莫名其妙地高興了大半天。
接著,莫柏川領(lǐng)著許莉莉穿過大街,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站在郵局的柜臺前,莫柏川掏出了一本兩年前的雜志。雜志中間的彩頁部分,印有十位急需幫助的山區(qū)失學(xué)孤兒的照片、信息、匯款地址。
莫柏川填好單子,工工整整地在匯款人一欄上寫下了無名氏三個字。
他捏著匯款單,捧著雜志,一張一張對了好幾遍。許莉莉第一次見莫柏川如此認真。
莫柏川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紅艷艷的鈔票遞給工作人員,扭頭壞笑著跟許莉莉說,鄉(xiāng)下妹,你知道么,我很早很早之前就想幫助他們了??上В覜]錢?,F(xiàn)在好了,我24歲了,我爸終于肯讓我自由支配這筆存款了。
許莉莉忽然覺得此刻的莫柏川有些陌生。但這陌生,又使同樣來自山區(qū)的她感到無比溫暖。
六
結(jié)束學(xué)生時代的莫柏川和許莉莉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
許莉莉承認,她是有點喜歡莫柏川。他和自己之前見過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樣。他幽默、風(fēng)趣,言談間帶著與生俱來的貴氣。最重要的是,他擁有一顆極其善良的心。
可許莉莉知道,她和莫柏川之間究竟有多遠的距離。她的自卑,就像那些躲藏在劉海下面的青春痘一樣,密密麻麻。
許莉莉偶爾會感到傷懷,但她明白,自己和莫柏川要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再見莫柏川,已是半年之后。許莉莉拿著簡歷,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擁擠的人才市場里亂撞。
聽同學(xué)說,有家公司待遇很好,又招外語專業(yè)的畢業(yè)生。于是,許莉莉拿著簡歷去了。
站在人群背后的許莉莉,透過縫隙,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半年沒見,莫柏川成熟了很多。他穿著平整的黑色西服,坐在人事主任的位置上,微笑應(yīng)答。
許莉莉忽然有點想哭,是因為命運的錯綜復(fù)雜嗎?還是因為好久不見而有所感懷?或許,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坐在空蕩蕩的寢室里,許莉莉再次翻看那張莫柏川用藍牙傳給她的照片。
照片里,清瘦的許莉莉面如紅霞,妖嬈的白色碎花像繁星一樣卷裹著她的劉海,劉海背后,則深藏著一片無人能懂的密密麻麻的少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