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
我們家五個孩子就像長長短短的五根手指,大姐比二姐大兩歲,二姐比哥哥大兩歲,輪到我時哥哥一下就大我四歲多,妹妹又只小我一歲。后來我才知道,爸爸媽媽當初并沒打算生我和妹妹,是哥哥一不小心掉進水塘后爸爸突然做出的決定。爸爸想再生一個兒子,這樣,家里就像點燃了兩盞燈,哪怕滅了一盞另一盞也會亮著,怎么都不至于鬧個黑燈瞎火。誰知天公不作美,我出生后竟是個女孩,他們一鼓作氣,第二年妹妹又出生了。爸爸媽媽不敢再生,他們的收入養(yǎng)不活更多的孩子,兩人索性把哥哥當寶貝來養(yǎng)。廠里有很多華僑,他們能買到國外的東西,于是媽媽就從牙縫中擠錢出來請他們買高級營養(yǎng)品給哥哥吃。聽說,哥哥小學(xué)期間一直用美國黃油拌飯吃,還吃過巧克力。
這天,早早地我們就起床了,很快吃完早點背上書包,準備去上課。就在這時,媽媽突然反手關(guān)上了門,把我們?nèi)齻€攏在一起,嗓門壓得低低的,問:“如果有人問起家里是什么成分,你們怎么回答?”
我還以為媽媽要說什么呢!這事有什么可神秘的?推開媽媽的手,我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舊軍人嘛?!?/p>
話音沒落,媽媽便扇了我一耳光,她惡狠狠地看著我,依舊壓低嗓門說:“現(xiàn)在村里已經(jīng)有人說我們是解放軍用槍押送回鄉(xiāng)的了,你還嫌不夠,還想方設(shè)法地抓些帽子往頭上戴,是不是想叫大隊開會的時候把我也拉到臺上去站著?”
在昆明,老師說過成分的事,老師說家里的成分主要以爸爸為準。爸爸生在舊社會,又當過兵,不是舊軍人是什么呢?
媽媽轉(zhuǎn)身去問哥哥。哥哥說:“佃中農(nóng)。”
媽媽又問妹妹,妹妹睜著天真的大眼睛對媽媽說:“如果有人問起,我讓他到家里來問你行嗎?”
媽媽打開門放走了哥哥、妹妹,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問我:“你再說說看,家里是什么成分?!?/p>
就像被鬼纏住了,我脫口說出的又是舊軍人。媽媽臉都氣白了,她狠狠地扇了我倆耳光,說我是故意的!
我傷心地哭著,覺得十分冤枉,我怎么會故意呢!我記性不好,十分不好,那大腦中就像少了根弦似的。次次被老師留在教室背書,我很難過,回去后我忍不住問媽媽,我的腦袋為什么記不住東西?媽媽說,我出生時錯打了她的止血針,昏死過去三天,大腦因此受損,和正常人相比就有些不同。媽媽的意思是說我有點傻,可外面的人個個都說我聰明,就連老師都這么說。還沒上學(xué),我就能心算加減乘除法,爸爸廠里的大人經(jīng)常把我抱到桌子上站著,出題給我做,我只眨巴幾下眼睛就能算出來。我想,大腦受損是假,可能是太聰明了,記性沒地方長了,所以什么都記不住。這么一想很難過,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傻一點,但長個記性,這樣至少不用三天兩頭被老師留在教室背書。
媽媽大吼一聲,叫我不要再哭了,然后又問家里是什么成分。這一次我不敢信口開河了,認認真真地想,一字一句地做了回答。
媽媽看了我一陣,仍然十分不放心地說:“你好好地再記一下,到真不會說錯才能去學(xué)校上課,否則你出去胡說八道會給家里惹麻煩的。”
媽媽出去了,我生怕待會兒緊張再說錯,更怕媽媽哪天突然襲擊時我說成別的,便一遍又一遍地背“佃中農(nóng)”這三個字,可背了半天都沒辦法熟記于心。真奇怪,栗山嶺怎么會有“佃中農(nóng)”這種成分呢?在昆明只聽說過地主、富農(nóng),突然聽說個“佃中農(nóng)”,我怎么努力都沒有辦法把它和成分聯(lián)系在一起。思來想去,我決定找個字音和它相同的東西幫助記憶??烧沂裁茨??突然,我想起電燈。對,電燈!“佃中農(nóng)”三個字中,我最記不住的就是那個討厭的“佃”字了,如果用電燈做引子,那記憶起來不就容易了嗎?
媽媽進來了,問我:“記住了嗎?”
我肯定地說:“記住了!”媽媽看著我,慢騰騰地說:“那么,我再問你一遍,家里是什么成分?!?/p>
媽媽的臉離我那么近,連一根根睫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說不出害怕什么,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就像有個小人兒在我肚子里打鼓似的。
媽媽的臉湊得更近了,問:“是不是又記不住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急促地答道:“電燈!”
這一次媽媽沒有扇我耳光,她從床底下抽出一根棍子,把我抱到床上拉開褲子就打屁股。媽媽邊打邊說我頑固,說我故意氣她,說就是去問個白癡也不會說自己家的成分是電燈。我呼天搶地地討?zhàn)?,說再也不敢了。這樣一來媽媽更加肯定我是故意的,下手比先前又重了許多。等媽媽準我去學(xué)校上課的時候,我的兩只眼睛都腫得睜不開了。
(巴山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你們忘了這個世界嗎》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