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中華民族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日軍侵華是這無盡的苦難中之一種。在我們的苦難記憶中，又混雜了太多太復雜的情緒，每一種表達出來的情緒都是真實的，但每一種又都不足以代表其他全部。

混雜的民間對日情緒

從抗戰(zhàn)到新中國成立后的前30年，中國民間對日情緒基本上是一致的，單純的。但近些年來，各種個人口述史，以混亂或曰“多元”的方式，重新講述那場戰(zhàn)爭。這些個人口述史以其另類的視角，不同于正統(tǒng)的別致敘述，反而更易使人相信。但這些個人的、碎片化的、龐雜紛亂和真假莫辯的口述史，攪亂而不是澄清了國人對那場戰(zhàn)爭的認識，以及對侵華日軍的認識，使得中國民間的對日情緒更加復雜混亂。

松花江邊，正在浣衣的張老太太，今年78歲，土生土長的哈爾濱人，7歲上日本人的小學，學日語，接受奴化教育。提起日本人，張老太太說：“日本人太壞了！”日本人怎么壞呢？“他們打人，把中國的孩子往死里打。他們自己吃大米，讓中國人吃高粱面。他們戰(zhàn)敗了，要逃走，就殺死自己的媳婦孩子，把所有的東西都毀掉，不給中國人留……”

在中國最后一名抗日英雄，97歲的河南老人耿諄眼里，日本是侵略者，但日本人中也有好人。當年耿淳被抓到日本花岡當勞工，監(jiān)工中有個“老頭太君”和“小孩太君”同情他們，“小孩太君” 越后谷義勇有時會多給大家一點口糧。幾十年后，耿諄與越后谷義勇見面，兩人摟抱在一起，雙雙淚流滿面。

今年日本大地震的消息傳來，耿諄哭了。聽說來訪的王錦思即將去日本考察，耿諄委托他將一幅“為日本災區(qū)民眾祈?！钡臅ㄗ髌穾У饺毡?。王錦思在京臨出發(fā)前，又有人對他說，日本地震是報應，是因為日本侵略作孽太大。這位同胞也寫下一幅書法作品：“慶祝日本地震！”要求王錦思帶到日本災區(qū)，拍照留念。

在哈爾濱某些店門前，寫著“日本人與狗不得入內”。在哈爾濱工作的方正縣人齊學民，用手機拍下了一輛陸虎車后面的牌子，給記者看。牌子上用中、英、日文寫道：“日本人與狗不得靠近?！庇行┕枮I市民不贊成這個做法，也有市民說，每個中國人對日本的看法不同，這也是一種表達方式。

因為給日本開拓團立碑事件而出名的黑龍江方正縣里，很多人都知道一位日本農民的名字——藤原長作。1980年代初，藤原長作來到方正，把水稻旱育稀植技術教給這里的農民，農民學會后，“全用草木灰，不用一點化肥，水稻畝產量翻一番還帶拐彎兒的”。農民們稱贊這位日本老人。藤原長作去世后，遵照他的遺囑，部分骨灰葬在了方正縣中日友好園林，立了碑，民眾對此并不反感。

但方正縣一位老者告訴記者：“方正縣癌癥發(fā)病率很高，有人懷疑，是不是藤原這老小子，在咱們的水稻上做了什么手腳？”他的話遭到同伴——一位方正縣離休干部的否定，這位老干部說：“方正縣癌癥發(fā)病率高是水有問題，跟水稻沒關系?！?/p>

方正縣拆除開拓團碑后，有些日本人在網上挑釁：“當時開拓團建造的道路、鐵道和建筑現(xiàn)在還留存著，那你們?yōu)槭裁催€繼續(xù)使用，為什么不破壞呢？”

王錦思在自己的博客里轉發(fā)了這些言論。他說：“我通過轉日本人的話，既譴責日本人，也讓中國人知道，現(xiàn)在中國土地上還有日本人建的東西，不應該把這些全否了，哪怕是它侵略時建的東西?！?/p>

9月11日。下午3點半，閉館時間到了。3位日本女學生山崎和秦、多久島千尋、武田美壽姬（下圖）從“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遺址” 匆匆跑出來。她們是到哈工大短期進修的日本留學生?？催^這里展示的七三一部隊對中國平民犯下的罪行，3位日本女孩的感受是“半信半疑”。她們不知道“九·一八”事變，對日本侵華戰(zhàn)爭也沒什么想法，因為在學校里很少學到這段歷史。她們對中國人的感覺是“和我們長得挺像的”。在她們眼里，中國人喜歡日本產品，但對日本人不友好，媒體總是報道一些說日本不好的事情。

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遺址的門衛(wèi)，一位身材魁梧的哈爾濱人，說經常有日本人來這里參觀，一來就是幾十個。他聽不懂日本話，但看到有的日本人哈哈大笑，就猜他們是懷疑或蔑視中國人，自己便用中國話罵他們，“反正他們也聽不懂”。

但他說，日本人不相信我們，有一部分責任在我們自身。他小時候，經常跑到這里來玩。那時大門前的兩根柱子還在，現(xiàn)在只剩下露出地面的殘根。那時院子里有好幾座四四方方的房子，有車間，有掛人的鉤子。解放后，這里被多家單位占用，區(qū)政府在里面扎了10來年，學校又在里面扎了6年，好多東西都毀掉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座辦公樓，一個門衛(wèi)房，兩三個小煙囪。10年前，“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遺址”紀念館才建起來，里面陳列的東西，多是從民間征集來的，“真家伙不多”。

普通中國人關注的，永遠以切身的、眼前的、現(xiàn)實的利益為主?！皷|北人平時談日本的不多，我問的時候才談?！遍L期研究中國抗戰(zhàn)史的王錦思說。

沈陽一位出租車司機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東北人恨不恨日本人？這得分年齡說，我們這一代，還聽老一輩講過這事兒，也看過抗戰(zhàn)電視劇，年輕人連這些電視劇都不愛看，因為里面沒明星兒，他們就愛看武俠劇。東北人關心不關心中日關系？老百姓一天到晚忙著掙錢養(yǎng)家，哪有那閑功夫？它愛啥關系啥關系！”

被改變的方正縣

經歷了媒體和民眾對“立碑、砸碑、拆碑”事件的強烈反響，方正縣似乎明白怎么應對媒體了，但似乎又更不明白了。9月10日，方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郁風華對拆碑之后這么多天，還有記者到訪方正感到突然。對于記者的提問，郁副部長回答：縣里今年會否舉辦紀念“九·一八”事變80周年的活動？她還不知道；關于立碑、拆碑一事，縣委縣政府發(fā)言人已經作了公開說明；立碑、拆碑事件對方正縣都有哪些后續(xù)影響？她也不方便說。

常年往方正縣跑新聞的黑龍江某媒體記者小Z說：“方正縣委宣傳部原新聞科長與我是朋友，我們經常私下接觸。他后來辭去公職，去北京搞音樂制作了。方正縣砸碑事件發(fā)生后，我打電話問他：‘這回方正丟人丟大了吧？他說：‘這樣更好！方正在全國都出名了！”

之前，小Z和同事去方正采訪立碑事件，剛下車，就接到報社通知，這個選題不能做了。小Z和同事只好放棄。他們跑到與方正相鄰的通河縣，這也是小Z經常采訪的地方。晚飯時，席上幾名通河官員痛罵方正縣領導“赤裸裸的漢奸行徑”：“他們腦子進水了？炎黃子孫給侵略者立碑，官還想不想當了？”

方正縣中日友好園林已于8月6日徹底關閉，緊鎖的大門口貼了通知：為加強對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維護工作，即日起實施閉園，敬請諒解，嚴禁私自入園，嚴禁損壞園內設施。

通往方正縣烈士陵園的方向，剛剛修砌了一條水泥路，路上的塑料布還未揭去，這應該也是受“拆碑事件”的影響吧。陵園的大門重新油漆了，園里新增了一些設施。陵園無人看管。帶領記者前來的出租車司機說：“反正里面也沒啥可偷的！”陵園里共有30座墳塋，墓碑上大多只有墳主姓名，僅兩位烈士有生平簡介，其中一位是2009年因搶救落水女青年而犧牲的王占雙。

方正縣還有一座蘇聯(lián)紅軍墓，更是簡陋，位于公路邊，一座石碑和一個小塔，不到一人高，連墻都沒有。

不少方正人不知道本地有中日友好園林，不知道縣政府給日本開拓團立碑，即使知道，他們對此也不關心。中國民間的對日情緒，多是建立在那場戰(zhàn)爭以及兩國間連綿的政治、軍事、外交和領土爭端上的，但方正縣是個例外。

中日邦交正?；螅秸c日本人的交往，開始只影響了一小批人，即日本投降時留在方正的戰(zhàn)爭遺孤。他們陸續(xù)回到日本后，他們在中國的親戚跟著受到了影響，再然后是一些原本與他們無關的人。近20年來，方正去日本的大部分是女人，她們是去結婚的，去日本打工的很少，結了婚，就可留在日本，有些女子在日本組建了家庭；有的離了婚，但仍留在日本，并且想辦法把她的親人也帶過去，這是一個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對貧窮落后地區(qū)的人們的自然吸引。

但是，她們影響到了更多方正人的生活。總人口只有23萬的方正縣，婚齡女子大量東渡，男青年對伴侶的選擇余地變小，彩禮錢增多，有的男子結婚要花40多萬元。在當?shù)卣也恢鴮ο蟮?，只好找越南女子，后來是柬埔寨女子、朝鮮女子。每找一個外籍新娘，要給中介交4萬多元。從人口構成上，方正縣似乎真的要向國際化方向發(fā)展。

定居、旅居在日本的3.5萬多名方正人，給留在家鄉(xiāng)的子女、親戚大把匯錢，迅速抬高了方正縣的消費水平。有人說這里的物價與哈爾濱不相上下，這對一個多數(shù)人還不富裕的小縣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方正縣城里，有投資1000多萬的“慢搖巴”，有四五家量販式KTV，方正的“富二代”們在這里尋歡作樂。一小部分方正人因為與日本的關系而富了起來，但大多數(shù)人更窮了，他們的生活水準進一步向下墜落，這些形成了新的、復雜的影響當?shù)厣鐣€(wěn)定的因素。

近幾年來，方正縣政府最顯赫、最為百姓所知的“政績”，似乎是在老縣城的北邊建起了城北新區(qū)，巨型的廣場，寬廣氣派的縣委縣政府大樓，成片新起的住宅區(qū)，似乎使這個小小的縣城煥然一新。每棟臨街樓房的下面，都開了店鋪，多數(shù)店鋪的牌匾上都有日文。但在這個人口不多的小縣城里，家家店鋪門可羅雀。

中秋節(jié)前的一天晚上，月亮升上來，照耀著昏暗的世紀廣場。廣場上人不多，顯得空蕩冷寂，夜風砭人肌骨。幾名閑聊的老者說，整個城北新區(qū)，以前都是肥沃的莊稼地，因為征地蓋樓，當?shù)剞r民多次上訪。

官方的紀念

“八·一五”是日本的終戰(zhàn)紀念日，每年這一天，日本都要舉行全國戰(zhàn)歿者追悼會，天皇、皇后、首相等人出席。參拜靖國神社，就是日本“終戰(zhàn)紀念日”的活動節(jié)目之一。每年“八·一五”來臨，中國從官方到民間，都以緊張的目光注視日本首相會否參拜靖國神社？他要不參拜，我們就松一口氣；他要參拜了，我們就怒火萬丈，聲討不絕。我國從1999年起，把“九·三”作為抗戰(zhàn)勝利紀念日，但我們自己的紀念活動，卻10年才有一次。“叫‘紀念日，又沒有活動，算什么呢？”東北人王錦思說，“我們這個民族就會仇恨，不會紀念?！?/p>

從2001年開始，王錦思通過上百名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在全國“兩會”等場合提議我國以國家級、國際化、最高規(guī)格紀念抗日戰(zhàn)爭；每年9月3日和9月18日舉行國家級紀念大會，國家最高領導人出席；每年9月18日全國統(tǒng)一鳴警報3分鐘，下半旗，肅立默哀。

王錦思在他剛剛完成的書稿《發(fā)現(xiàn)抗戰(zhàn)》里寫道：“我始終堅決認定，中國進行國家級紀念抗戰(zhàn)行動，比單純譴責日本參拜靖國神社更重要。日本反省只是日本受益，我們可以心情不錯；但是中國人自身更應該進行反省，因為我們受害更深，反省后我們可以最充分受益；要求日本反省顯然不如中國反省更有利于中國自身的進步。”

2011年9月18日，在沈陽“九·一八”歷史博物館，將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紀念“九·一八”事變80周年，中央有關領導和東三省的主要領導都將參加。

“九·一八”歷史博物館始建于1991年。1995年9月18日，沈陽市鳴響警報進行警示教育活動，這在全國的城市中是最早的。2008年全國“兩會”期間，遼寧省人大、政協(xié)代表團曾提案，要求將“九·一八”作為全國范圍的“國恥日”。

中國抗戰(zhàn)是從何時開始的？國內史學界一直存在不同的觀點，最主要的有兩種觀點：東北學者的“九·一八”起點說與北京學者的“七·七”起點說。

有的專家在論述時，產生了“抗戰(zhàn)起點”與“全面抗戰(zhàn)起點”兩種不同說法。他們認為中國的抗戰(zhàn)從1931年就開始了，但這還不是全國范圍內的抗戰(zhàn)。“九·一八”歷史博物館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員高建認為這是在“混淆或偷換概念”。她說：“任何事物從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來說，只有一個起點，不可能有小起點，還有大起點。我們談論抗戰(zhàn)起點，可以不考慮全面抗戰(zhàn)的問題，就談從什么時候開始的?！?/p>

2005年，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前夕，中央領導參觀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此時該館剛剛完成新的改陳布展對外開放。從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畫面上，細心的高建看到紀念館序廳頂部的燈是14盞，她意識到國家對“抗戰(zhàn)14年”應該有了定論。

學術界的爭論有其歷史原因。長期以來，對國民黨在正面戰(zhàn)場上的抗日行動及其作用一直存在爭議。2005年胡錦濤主席的講話，肯定了國民黨軍隊在抗日正面戰(zhàn)場的重大作用。從史學上，這是一個重大進步。“九·一八”歷史博物館也是從這一年起，加進了國民黨全面抗戰(zhàn)的圖片史實，以前是沒有的。

高建本人持“九·一八”起點說。她向記者展示了自己挖掘到的相關史料，一是20世紀各國主要代表人物的相關論述，證明“九·一八”事變既是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開端，也是中國抗戰(zhàn)的起點，同時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源頭。

二是由日本陸軍省、海軍省同靖國神社在昭和八年（1933年）9月18日發(fā)行的《靖國神社忠魂史》第五卷，其中詳細記錄了1931年“九·一八”北大營之戰(zhàn)的經過及日軍戰(zhàn)死者情況。

高建認為，日方的史料，完全可以說明“九·一八”事變中、日雙方的戰(zhàn)斗是一次侵略與反侵略的戰(zhàn)爭，中國軍隊在侵略者實施侵略暴行的第一時間揭開了中華民族14年抗戰(zhàn)的序幕。

三是中方的史料，主要是“九·一八”事變親歷者王鐵漢的回憶錄?！熬拧ひ话恕笔伦儼l(fā)生時，王鐵漢是東北軍620團的團長。他的回憶與日本資料的記載相吻合。

在尚未出版的書稿里，王錦思寫道：“我國傳統(tǒng)社會心理喜歡紀念勝利，對苦難避而不談或淡然置之。因此，紀念甲午戰(zhàn)爭100周年、“七·七”事變60周年的規(guī)模和級別遠不如紀念代表勝利的9月3日，而直到抗戰(zhàn)結束66年后，我們還在爭論哪一天舉行紀念活動更適合，已經有些為時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