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公元一二七五年,整個世界都處于一個關(guān)鍵點(diǎn)上。這個關(guān)鍵點(diǎn),與那個名叫馬可·波羅的意大利愣頭青密切相關(guān),盡管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這一年,如詩如畫的大宋江山被蒙古鐵騎撕得粉碎,他們創(chuàng)造的文明無一例外地成為為蒙古人精心準(zhǔn)備的見面禮。二十一歲的馬可·波羅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闖進(jìn)草原上那個由金碧輝煌的石頭宮殿與五彩繽紛的帳篷組成的世界帝國的都城——元上都,為此,他已經(jīng)在道路上奔波了將近四年。這年秋天,他的新朋友忽必烈汗把他帶進(jìn)剛剛建成的元大都——汗八里。也是這一年,一位名叫列班·掃馬的蒙古突厥人,則從北京西南五十公里的房山“十字寺”啟程,與馬可·波羅相向而行,循著馬可·波羅的來路,向西,沿絲綢之路南路,踏上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茫漠旅途。
如果我們打量蒙元時期的世界地圖,我們會被這個蒙古帝國的疆域嚇住。那是一個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后的龐大帝國,最睿智的人也不知它的盡頭在哪里。飛奔的駿馬使蒙古人擁有其他民族所沒有的空間感,在他們的視野中,沒有東南西北,而只有前方。一二○三年,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從中亞一個很小的蒙古部落出發(fā),開始他征服歐亞大陸的旅程。到一二二七年,只用二十多年時間,就建立了一個東起日本海,西至黑海的龐大帝國。
馬可·波羅勇氣可嘉。他一腳踏進(jìn)那深不可測的巨大國土,從大陸西端的一個點(diǎn),前往大陸東端的另一個點(diǎn),沒有人知道,這條道路到底有多長,它是否會半路折斷?當(dāng)茫茫的戈壁一點(diǎn)點(diǎn)蠶食馬可·波羅的夢想,他是否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后悔,對無休止的道路產(chǎn)生怨恨?在馬可·波羅之前,傳教士柏朗嘉賓曾經(jīng)抱著走向地獄的決心走向東方,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他懷疑自己“不知道是走向死亡還是走向生活”,他到達(dá)了蒙古草原,但沒有到達(dá)中國。但是,無論道路如何艱辛,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除非馬可·波羅自己,沒有人能夠阻擋他的腳步,因?yàn)槟菞l路上,已不再有戰(zhàn)爭和死亡。他手里握著大汗的金牌,是大汗賜予他的父親尼可羅·波羅(Nicolas Polo)和叔父馬飛阿·波羅(Matteo Polo)的,十年前,他們抵達(dá)了蒙古帝國的首都,受到大汗的隆重接待。此時,金牌是他們的護(hù)身符,保佑他們在大汗的土地上暢行無阻。
后來的歷史表明,馬可·波羅絕對不是歷史上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他的旅行在一定程度上改寫了以后幾百年的歷史。使歷史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條之后一直延伸到今天。盡管這旅程或許只是出于一次偶然,但它必定存在。那條用血打通的道路,決不會甘于閑置,必將慫恿那些不安分的人決然上路。當(dāng)這個衣衫襤褸的旅行者向威尼斯人展示他此行收獲的財富時,貧窮的歐洲人明顯地感覺到了榜樣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馬可·波羅給了他們探求世界真相的勇氣,他們相信,基督的世界之外,并非一片黑暗。此前,遙遠(yuǎn)的中國對西方人來說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傳聞,馬可·波羅給他們帶來了確切的新聞——那個國家,有世界上最恢宏的城池和宮殿,用一種叫做“煤”的黑色石頭燃火,用樹皮造紙,并能大量地復(fù)制一本書而不用抄寫。真正感染他的并非這些新鮮的事物,而是那個國家的創(chuàng)造力,馬可·波羅的傳奇使自命不凡的西方世界知道了什么是愚昧,也喚起他們探求新世界的渴望。當(dāng)《馬可·波羅行紀(jì)》在西方傳播開來以后,整個歐洲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這條漫長的道路上?!暗街袊ァ?,成為西方人最奢侈的夢想。作為探路者,馬可·波羅在此后幾百年中,都被西方人感恩戴德。在他的身后,跟隨者綿延了幾百年,包括以利瑪竇為代表的傳教士,以及以瑪戛爾尼為代表的官方使節(jié)。在他們眼中,中國既是世界的起點(diǎn),也是世界的終點(diǎn);既是彼岸的天堂,又是現(xiàn)世的樂土。中國是世界財富的源頭,是黑暗世紀(jì)中唯一的光源。那光源自東方升起,如同海浪,一波一波蕩到西方。他們循著東方的光亮,義無反顧地踏上風(fēng)沙彌漫的路途。甚至到了毛澤東時代,許多西方人,比如斯諾、薩特、安東尼奧尼等,仍然對東方的光源保持著習(xí)慣性的仰望姿態(tài)。《世界征服者史》中寫道:“(大汗)慷慨慈善的聲名遠(yuǎn)播世界,商人們聞訊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他的宮廷……”整片大陸的所有細(xì)胞都活躍起來,人們的身體、知識和觀念,都處于前所未有的新陳代謝中。
盡管馬可·波羅一度被視為騙子,以至于神父要他在死前懺悔,以免靈魂進(jìn)不了天堂,但馬可·波羅身后獲得的榮耀是無以復(fù)加的。與馬可·波羅的傳奇相比,列班·掃馬的旅程毫不遜色。但歷史給列班·掃馬的待遇是無比吝嗇——他最終到達(dá)了遙遠(yuǎn)的巴黎,是已知的從中國到歐洲最早的東方旅行家,但被遺忘了六百年,直到一八八七年,一份記錄了他生平與旅行的敘利亞文手稿被發(fā)現(xiàn),人們才知道他的存在。實(shí)際上,即使列班·掃馬回到汗八里,以漢文完成他的手稿,他的手稿依然會散佚。“表面上看,散佚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實(shí)質(zhì)上卻有必然的理由,它是社會文化無意識遺忘的方式?!币粋€人是否被歷史銘記,并非全然取決于他的自身,更要取決于銘記者的態(tài)度。西方人需要馬可·波羅,需要他提供一個既在想象中又在現(xiàn)實(shí)中的世界。
不僅西方人需要馬可·波羅,大汗也需要他。需要通過他,來了解西方,甚至了解自己的帝國,在馬可·波羅的回憶中,大汗對馬可·波羅講述的見聞始終保持強(qiáng)烈的興趣。蒙古帝國的遼闊,甚至超出大汗的想象與控制。騎在馬背上奔馳的時候,土地一邊出現(xiàn)一邊消失,世界是流動的,也是沒有整體的;一旦坐在宮殿中,帝國就靜止了,令人絕望地延伸到四面八方,延伸到知識與權(quán)力之外,華麗的帝國成了無盡的廢墟??梢韵胂螅坏奖M頭的國土,即使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也構(gòu)成巨大的心理壓力,而馬可·波羅所帶來的知識,剛好可以緩解他的焦慮。
小的時候看過一部名叫《馬可·波羅》的傳記電影,英若誠演忽必烈,于紹康演海都,娜仁花演闊闊真公主,馬可·波羅、阿合馬都是外國演員,記不得名字,這部電影是中意合拍,朱里亞諾·蒙塔爾多導(dǎo)演。我喜歡這部電影,看了很多遍,直到能夠背誦它的一些臺詞。有些臺詞至今令我深為感動。
年邁的忽必烈在黃昏的皇宮里這樣對行將離去的馬可·波羅說:“冬天快到了,夜闌人靜的時候,北方刮來的徹骨寒風(fēng)會帶來蒙古草原的氣息,和戰(zhàn)馬嘶鳴的聲音,我會懷念起家鄉(xiāng),也會想起你,馬可,我萬里之外的兒子?!?/p>
如今把這句話默寫下來,我腦子里下意識地響起英若誠渾厚、抑揚(yáng)頓挫的嗓音。
很多年里,我都在反芻他們的友誼。兩個差異巨大的人之間建立的友誼最為神奇。馬可·波羅與忽必烈,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在他們兩人中,找不到任何共同點(diǎn),甚至在許多方面完全是南轅北轍——西方/東方、青年/老年、平民/皇帝,唯一的共同點(diǎn),是兩個人碰巧都有真誠。忽必烈一生殺人無數(shù),其中包括身兼他的胞弟和汗位爭奪者雙重身份的阿里不哥。但是,即使老謀深算的皇帝,也會顯露出孩子似的天真本性。馬可·波羅給了他機(jī)會。除了馬可·波羅,他無法再從別人那里得到這樣的機(jī)會。馬可·波羅,使這個終生陷入政治漩渦的生命獲得了一個新的支點(diǎn),可以使他站在一個新的視角上觀察自己的人生。同時,他們的忘年交,為這個過于堅硬的時代增添了一些溫情的氣息。從這個意義上說,忽必烈和馬可·波羅都是幸運(yùn)的,他們都通過對方實(shí)現(xiàn)了自己。
這一事件的隱喻特征也顯露無遺,因?yàn)槲覀冸S時可以把忽必烈汗與馬可·波羅的個人友誼放大成東西方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無論是中國,還是歐洲,都通過對方看見了自己。鑒于眼睛寄寓于身體之中,因而,它們在履行觀察功能的同時,唯獨(dú)無法觀察我們自身,這是眼睛在設(shè)計上的重大缺陷,這就要求我們在觀察自己的時候,不得不借用別人的目光。同樣,對于一種文化而言,其自身身份的認(rèn)定,不是與生俱來的,更無法在一個封閉的文化環(huán)境中完成,而只能在異質(zhì)文化的相互對照中實(shí)現(xiàn)。對方如鏡子,描述了自身的狀況?;蛟S,朋友的真正意義,正在這里。
(倪志君摘自三聯(lián)書店《紙?zhí)焯?西方人與中國的歷史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