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長榮

1937年 “八一三”事變后，日寇沖破江陰封鎖線，攻陷南京，進行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炸毀、掠奪我國眾多商船海輪，招商局海輪損失達 2/3。國民政府緊急命令我國海輪開進長江避難，并成立“長江航業(yè)聯(lián)合辦事處”，招商局僅有十幾艘海輪沖進長江，其中有“海祥”、“海瑞”等輪，中國航海史（近代）中記載：“招商局經(jīng)營湘江戰(zhàn)時運輸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派遣大型海輪駛至長沙。1938年6月，招商局派“海祥”輪搶運南?。ň沤╄F路拆卸的鋼軌，并租用外輪‘華強’、‘華興’輪協(xié)運。6月 30日，‘海祥’輪滿載 2200噸鋼軌離潯抵漢。當時木駁、拖輪極缺，敵機空襲頻繁，“海祥”輪不宜長久在漢待運。7月招商局即命“海祥”輪直駛長沙。該航道淺窄彎曲，“海祥”輪打破常規(guī)，謹慎駕駛，安全抵達長沙，開創(chuàng)了海輪行駛長江支流的紀錄?！薄昂Ｏ椤陛喸诳谷沾蟪吠酥辛⒘舜蠊Γ艿郊为劧啻?。它的船長是誰？還能找到有關他的史料嗎？這位船長就是上海港引水員陳秉直先生。

一、撤退搶運之功臣 勇闖湘江第一人

陳秉直，原名陳炳直，出生于 1902年2月 25日，是崇明鰲山鄉(xiāng)二條豎河人。1917年從崇明城北小學畢業(yè)后，就讀于國立南京高等師范附中商科班。經(jīng)商數(shù)年后，于1926年考入?yún)卿了a學校航海班，與著名船長陳邦達是同班同學。畢業(yè)后，他進入招商局航務員養(yǎng)成所學習，在教練船“公平”輪和“廣利”輪當練習生，成績優(yōu)良，進入招商公學，當航海?？浦?。從 1929年底開始在招商局“江大”、“同華”、“新銘”、“新昌”、“公平”、“海亨”等輪任二副、大副。1936年，陳秉直出任新船“海亨”輪大副，著名船長馬家駿對陳大副的管理贊賞有加。一年后，招商局總經(jīng)理蔡增基親自給陳大副頒發(fā)嘉獎令，全文如下：“事由：據(jù)查報該輪大副陳炳直秉性忠實，辦事認真負責，著該船長傳令嘉獎。國營招商局訓令總務字第648號，令‘海亨’輪船長。據(jù)查報該輪大副陳炳直秉性忠實，辦事認真負責，對于船上清潔衛(wèi)生事宜尤為注意，較前多所改進等情，查該大副服務認真，良堪欣慰，茲著該船長傳令嘉獎并轉飭勤慎職守蓋加奮勉。此令。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四月廿八日。總經(jīng)理蔡增基?！瘪R家駿船長把電報向全體船員和陳大副宣讀后，非常高興地說：“陳大副，您的‘炳’字就改為‘秉’字吧，秉性可嘉?！睆拇?，陳大副便改名“陳秉直”。當時，招商局一位大副受到總經(jīng)理的嘉獎，是不多見的。后來“海亨”、“海元”、“海利”、“海貞”等 4艘英國造的新海輪駛避香港，日軍進攻香港前，被迫出售給怡和洋行。

由于陳秉直大副工作出色，1937年8月便出任“海祥”輪船長，隨即該輪與“海瑞”輪駛入長江內抗日，屬招商局長江業(yè)務管理處領導。期間，日軍猖狂向長江中游進攻，大批戰(zhàn)略物資急需撤向長江上游的長沙、宜昌等地，否則極有可能落入日軍之手。

1937年 12月，日軍沖破江陰封鎖線，水陸兩面向南京進攻。在這危急時刻，陳秉直船長指揮“海祥”輪和兄弟船舶冒著日機的轟炸，搶運鎮(zhèn)寧地區(qū)大批戰(zhàn)備物資，撤退到武漢一帶，成為日后長江中的海輪主力。為此，他收到了長江業(yè)務管理處處長沈仲毅的通令嘉獎：“國營招商局長江業(yè)務管理處訓令，令‘海祥’輪船長陳炳直……此次首都緊張之際，該員設法起運大批機件赴漢，賴有該輪船長陳炳直及該輪無線電報務員葛慶林努力協(xié)助等情，據(jù)此陳炳直、葛慶林應予傳令嘉獎……其急公好義，殊堪嘉許……兼處長沈仲毅，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二月七日?！?/p>

1938年，日軍不斷向長江中游推進，逼近九江。形勢越來越緊迫。一天，陳船長接到調令，即赴九江把拆下的南潯路軌運往武漢轉長沙。陳船長按時把路軌運到漢口，把送來的去長沙港的湘江臨時海圖展開一看，航道非常粗略，根本沒有標明水深，還錯綜復雜，有的航段水深極淺，幾乎難以通過。同時日軍不斷地在追蹤、轟炸，非常危險。但是具有強烈愛國主義精神的陳船長毅然起航?！昂Ｏ椤迸c“海瑞”兩輪滿載著 4400多噸的路軌先后從武漢向長沙進軍，這是海輪第一次開進長江支流——湘江，上有日機空襲，下有淺灘暗礁，在這種極其險惡的戰(zhàn)爭條件下，陳船長早已置生死于不顧，赴湯蹈火般地投入了海輪新航線的開辟。這次，2049總噸的“海祥“輪共裝載 2200噸從南?。ň沤╄F路拆卸下來的鋼軌，直駛湘江中的長沙，經(jīng)過岳陽，進入洞庭湖，通過復雜的中州水道，過了湘陰，進入了湘江。兩岸均為平原農田或丘陵地帶，目標明顯。兩架日機從遠處追來，“海瑞”輪只得拋錨，陳船長指揮船員們快速躲入一片樹林中。岸上防空部隊立即向日機開火，日機匆忙投下幾枚炸彈逃走了，有驚無險。敵機過后，兩輪繼續(xù)沿湘江上駛，傍晚便到達長沙湘江大道中山河碼頭，連夜搶卸笨重的鋼軌，免遭日機轟炸。在“海祥”輪完成長沙航程后，獲得了上級通電嘉獎令：“事由：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任“海祥”船長時，在九江搶運路軌赴湘，蒙招商局長江業(yè)務受理處轉呈交通部存記之嘉許電報。陳船長覽：公密五月卅一日電悉，查該輪在潯趕運軌料，予敵機侵襲一日數(shù)驚之下，賴該船長沉著應付，督率所屬，鎮(zhèn)定工作，得獲滿載上駛。最近由漢駛湘，水道灣曲，運轉不易，更非有經(jīng)驗者不敢前往。該輪船長卒能安全駛達，首創(chuàng)紀錄，其忠勇負責之服務精神殊堪嘉許。應準將情轉呈大部，下賜特予存以資鼓勵，仰即知照管理處。六月三日（1938年）?！?/p>

1938年9月，日軍逼近武漢。“海瑞”輪與陳船長接到調令，要搶運 8萬噸兵工器材去上游的宜昌。可從來沒有海輪進過宜昌和川江，陳秉直在文革中被迫寫的檢查交待材料中敘述了當時艱險的搶運經(jīng)歷：“抗日戰(zhàn)爭開始之后次年（1938年）九江失守前，我在敵機一日數(shù)次轟炸之下，搶運路軌，吃水裝至23(約7m），直達長沙……”，又奉命“搶運兵工器材至宜昌，當時在宜昌下面出事的船只，甚至橫臥沙灘（擱淺）者為所非一，我親自在數(shù)十里外測深，并立水標，以觀水位漲落，等候時機。幸能安全到達（宜昌），又在急流中能解除錨鏈纏繞，終于使"海祥"輪安全抵達宜昌五龍碼頭。于廻流（在長江水域，很多江底山谷形成一種巨大的漩渦，流會使船失控，難以操縱）中靠埠卸貨，為招商局節(jié)約駁力與時間。所以當時船政局局長王洗認為在他的管轄范圍內（非?？少F），故題‘海國雄風’四字給我，以致欽佩，我也認為技術上光榮的題贈?！庇捎陉惐贝L駕駛“海祥”輪在搶運抗日物資中立了汗馬功勞，所以他多次被上級通電嘉獎，這是航政局長王洗的嘉獎令：“事由：民國廿七年五月，任 "海祥 "船長時，在宜昌于流水中首創(chuàng)靠民生公司五龍碼頭后，招商局長江業(yè)務管理處直嘉慰電報。陳船長覽五月三日電，悉該船長能設法將船移靠五龍碼頭，起卸機件，節(jié)省力駁，經(jīng)濟時間，奮勇精干，殊堪嘉慰，仍仰督催起卸以期旬日下水位要。管理處船五月四日。”

由于國難當頭，全民同仇敵愾，陳秉直船長不怕敵機狂轟亂炸，不怕犧牲，一腔愛國熱血，為大撤退立下功勞，累獲嘉獎。陳秉直感嘆地寫下了“舳艫千里長江險，我入荊湘第一人"。1941年8月13日，“海祥”輪不幸被日機炸沉于湖北秭歸石門，陳船長怒發(fā)沖冠，痛恨至極。

由于招商局在長江里的船舶被日軍炸沉，人多船少，陳秉直后來便應聘到盧作孚的民生公司任考察船長一年半，后“為避寇遠游西北”，失業(yè)多年，不為敵偽服務，在西北經(jīng)商，十分艱險。直至 1945年 10月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招商局一時找不到這位抗日功臣，只得登報尋人，他重回招商局，被派赴漢口接收敵偽船“鯉城”輪。1946年2月，他先后出任“鄧鏗”輪、“海閩”輪船長，航行于廈門及馬尼拉之間，接回僑胞及裝運貿易物資。因該航線為國際航線，馬尼拉又是自由港，船員多有夾帶私貨的行為，管理頗為艱難，1947年 2月托病辭職。之后由陳邦達介紹進入中興公司，任“永興”輪船長，航行日本接收日方賠償物資——從工廠拆下的舊機器。他望著日本婦女抬著笨重的舊機器，艱難地抬到碼頭上，僅以咸魚與飯團果腹，男性大多戰(zhàn)死沙場，深感日本的侵略戰(zhàn)爭也傷害日本人民?？箲?zhàn)勝利后，每一個中國人都揚眉吐氣了。陳船長說：“我國自甲午戰(zhàn)敗后，屈辱幾十年了！”他昂首指揮“永興”輪駛進大阪、橫須賀、名古屋等港，接收日方賠償物資?！叭湛芮ナ诮?，亦我生平之快事?！彼袊@道，“南臨瓊海北秦皇，更為僑胞出海疆，一事年來最難忘，高歌三度訪倭邦?！?/p>

二、沖破封鎖線 為新中國服務

陳秉直從 1947年起到私營中興公司和華勝公司當船長。1949年上海解放時，隨船滯留在香港。當時新中國急需各種物資，國民黨又加強了封鎖，在香港的船只與船員也在特務的監(jiān)視之下。彷徨中，他經(jīng)陳天駿、龔丕勛介紹，欣然同意引領“華興”輪進入上海港。“華興”輪偽裝成馬納公司子公司——三強公司的“馬納”輪，改了煙囪上的標志，裝載物資從香港穿越臺灣海峽直駛上海。當時，國民黨海軍在長江口、吳淞口外布滿了水雷，很多海輪如“香山”、“捷喜”、“濟南”、“新寧”、“伏虎”等在這道封鎖線被先后炸沉在這段水域。陳秉直船長冒著被炸沉的風險，駕駛著2000噸的“華興”輪如履薄冰地穿行在銅沙水道，他舉著望遠鏡掃視著水面，盡可能避開漂浮可疑物，小心翼翼地穿梭向前。過了江亞浮和九段沙，與拋錨除雷的中 111輪擦肩而過，進入橫沙和長興島水域。航道兩岸地形隱隱約約、模模糊糊，乘著漲潮，“華興”輪終于進入?yún)卿量凇ｊ惔L叫三副打旗語與吳淞了望臺聯(lián)系溝通，終于把“華興”輪駛進了黃浦江。陳船長談笑風生地望著熟悉的兩岸，“華興”輪終于沖過了封鎖線，駛向指定的黃埔碼頭……

1957年，陳秉值船長開始寫作、出版《港內船舶操縱術》一書

這年 10月，陳秉直船長再次來到香港，經(jīng)香港招商局介紹，他上了通安公司的“百飛歌”輪任船長。這艘 4000噸船掛巴拿馬旗，由香港開大連，裝黃豆到日本，又沖破遼東半島外海的國民黨封鎖線，勝利完成了任務，隨船返回香港，住在停泊在港內的大陸公司“大漢”輪上。當時，很多失業(yè)的上海船員在此借宿，一位友人告訴他，臺灣方面認定他二次沖破封鎖線為共產黨服務，要捉拿他。陳秉直因擔心“百飛歌”去臺灣，被迫辭職返滬。

上海解放初期，船舶大多被劫去臺灣，民營公司船也大多撤往港臺、日本等處，上海航業(yè)很蕭條，無船可駛。陳秉直返滬后一直失業(yè)在家。1950年 9月，廈門集美航海學校招聘航海教員，經(jīng)廈門引水員葉金泰推薦，他到該校當教師，

三、競聘銅沙引水員 著書立說育新人

一天，陳秉直從鼓浪嶼回到宿舍，接到了同窗好友陳邦達的來電，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上海港務局招聘引水員。1951年6月，陳秉直通過考試，被錄用為上海港實習引水員，1952年7月，轉為正式引水員。

對于老船長陳秉直來講，十多年航海駕駛生涯，從長江口的銅沙引航，經(jīng)過黃浦江，真是熟門熟路。他自從1951年6月開始進入上海港務局引水科，按規(guī)定要實習一年，但不久便自己獨立引航。由于他不但熟悉航道，還細心觀察，記下各航段的風潮流壓變化特征，積累資料和經(jīng)驗，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記下了好幾本引航日記，從 1957年開始，他便寫作《港內船舶操縱術》一書，這恐怕是上海港引航第一本書工具書。1958年 12月，這本引航著作寫成，由上?？萍夹l(wèi)生出版社出版，即成為航海界船員的參考資料。全書共分七大部分：⒈操縱船舶注意事項；⒉靜流中的靠離；⒊靜流中風力下的操作；⒋拋錨與起碇；⒌浮筒的系離；⒍風力及流壓中靠離碼頭的操縱；⒎上海港揚子江口引水員的接送。書中所述引航經(jīng)驗是極為豐富的，從我們內行人的眼光來閱讀，可謂非常實用，引航主要任務便是船舶航行與靠離泊位，確保安全。我們現(xiàn)在摘錄書中第一章“港內航行注意事項”的主要內容，便可看出他的引航經(jīng)驗的寶貴：

⒈吳淞口漲潮時，船舶進口防被橫流壓上防波堤，并注意觀察長江方向的船舶動態(tài)；

⒉急流重載不宜過陸家嘴、張家浜，急落水向浦東邊沖壓（很多重載船舶在這兩處發(fā)生緊迫局面，如 1953年 10月 3日北光輪滿載在張家浜與董家渡水域因引水失誤而出了事故）；

⒊風大，吊桿放下，減速操縱，快車避讓；

⒋經(jīng)過揚子江（長江）口航道浮標時，大風急流受壓，船可靈活從進口浮標下風通過；

⒌大船過淺灘以緩速為宜，防坐底，船尾可能坐下數(shù)尺（快速時船尾坐下約占吃水17%）；

⒍重載船在順流慢車轉彎時，舵要早做早回；

⒎經(jīng)過沙泥灘時，留有富余水深，防拖底，快速中不宜快倒車，保護主機及船體；

⒏港內必拋錨時，注意過江電線（經(jīng)常發(fā)生海輪拋錨把過江電纜搞壞）；

⒐快速在港內航行，一定要控制在 12哩以內，防止駛過浪損，造成停泊船斷纜；

⒑重載大船港內航行，表面浪不大，但水底拉吸力很大，造成停泊船危險；

⒒進出吳淞口的船舶在遵守《國防避碰章程》中要靈活，從東南進口船，一般要避讓長江進口船，但是東南進口如是順水，則可視情況先進口；

⒓船過急流灣之前，船速不宜過快，不宜“把定”；

⒔過蘇州河口，要防漲潮吸力，舵失效力及撞河口外的海軍碼頭；

1955年，陳秉直被評為上海港務局先進工作者

⒕銅沙淺灘范圍，應自淺灘浮至九段沙嘴浮為止，故落水進口時應估計時間，以過九段沙浮為標準（放擱淺）；

⒖拖輪急牽極危險易傾覆，可緊急解纜，等等。

這章共 44條經(jīng)驗，條條皆真言實用。他感嘆地寫下詩句：“著書豈為稻粱謀，學驗交流老未休?！?/p>

陳秉直在引航站工作兢兢業(yè)業(yè)，被評為港務局先進工作者，這是一張獎狀上的賀詞：“祝賀陳秉直同志業(yè)經(jīng)局評選委員會批準為本局一九五五年度企業(yè)級先進工作者，特發(fā)給獎金四十元，以資鼓勵，并希再接再厲，虛心學習，提高技術，創(chuàng)造更多新紀錄，保證五年計劃 4年實現(xiàn)。中華人民共和國上海海監(jiān)、中國海員工會上海港務委員會。”

陳秉直與陸蔭嗣、施俊培、李云衢、吳京祥、吉增干、秦錚如、錢毓佳、楊馨、江良孚、林衡、翁紀清、沈青芝、黃亞君、黃慕堅、老一輩引水員為新中國航運事業(yè)作出了貢獻。

陳秉直船長在幾十年航海生涯中，帶教和培養(yǎng)了大批航海人才，他以自己這本引水著作作為教材，培訓了很多引水員，如他的弟子唐祥福，以及羅世民、姜永祥、史濟華、吳茂郁、葉堯新、周廷康、周德成、朱關祿等等眾多引水員都曾得益于他的指點。

1962年，陳秉直船長年 60歲，光榮退休，有子女 7人，因受文革沖擊，他不幸于1966年病逝，享年64歲。

陳船長平生樂善好施，惠及親朋好友，工于韻律，寫有大量古典詩詞。他還與周啟新、陳天駿、王興伊、龔丕勛、郟鼎錫、黃鴻騫、陳邦達等著名航海界人士交好。

本文謹以陳秉直船長一首詩收尾：“傲骨天生見性情，折腰豈肯媚公卿，百年心事安排定，潮擁銅沙看晚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