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朱朝敏,女,湖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散文散見《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文學界》、《百花洲》等雜志,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散文集 《她們》,曾獲“屈原杯”第二屆全國詩歌大賽三等獎、湖北省網(wǎng)絡小說大賽短篇小說一等獎和第四屆冰心散文獎。
敬一是班上最憂郁的學生。憂郁對于高一年級的學生來說,有些不合時宜,敬一的顯眼也自然而然。敬一確是真憂郁,眼神漠然,蒼白的臉色由于緊繃,在他抬頭的剎那,眼神流轉(zhuǎn)出一層薄冰的粼光。在一群嬉笑的學生中,他是孤獨的。熱火朝天的集體活動中,他落落寡合。哪怕是課堂上,閱讀、回答提問,他遲疑的聲音和搖晃的身體,仿佛為他畫出一道柵欄,與一切熱鬧、喧嘩隔絕開來。
他的憂郁在行為上衍生出怠慢,于是,科任老師告狀來了,上課不積極、作業(yè)不認真、活動散漫等等。嚴格說,這些理由經(jīng)不起挑剔,大多數(shù)學生,特別是貪玩的男孩子,總是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可是,他們被忽略了,科任老師惟獨集體記住了敬一。敬一的冷漠,甚至不信任流露出的敵對,傷害了老師的心。
這孩子——哎,心完全不在學習上。
我也這樣感嘆過。我在課堂上點名神思恍惚的敬一誦讀曹操的詩歌 《蒿里行》,敬一是被同桌一個名叫文靜的女孩子撞擊了肩肘才醒悟,他搖晃著身體站起來,薄冰般的眼神掃過我后,定格在空氣中某一點上。敬一,請你誦讀《蒿里行》,我輕聲重復。當時正在上曹操的《短歌行》,作為延伸,我在黑板上抄寫出曹操另一首詩歌 《蒿里行》。敬一恍惚的眼神匆忙掃過我,垂下眼瞼。我耐心等待,他會讀的,他憂郁但不古怪。旁邊的文靜仰起臉龐看敬一,一些同學在嗤嗤地笑。看黑板——文靜可能小聲提醒了敬一,敬一再次抬頭——后面的一個男孩子怪著聲音插話:“神游太虛幻境。”敬一突然臉紅了,坐下來。
我臉一熱,批評敬一沒禮貌,心思不在學習上。剛才說“神游太虛幻境”的男生亮開發(fā)育期的嗓門,咯咯地笑出了聲。笑聲得意而刺耳。敬一抬頭,看向我,薄冰樣的粼光晃亮我眼睛,卻令我心寒。
晚自習后,學生回寢室,我在熄燈前必須查寢。蠻有意思的是,一聲來自附近寺廟里的鐘鳴,鈍重而悠長,在夜空響起時,正是學生打熄燈鈴的時間。男孩子們剛剛回到寢室,整理床鋪,收拾自己,準備睡覺。這是才離開父母過集體生活的孩子,手腳笨拙了些,我?guī)椭麄償[放好鞋子,衣服或者枕頭。走到敬一床鋪邊,他正在折疊從陽臺上收下來的衣服,衣架蹦到地上,落在我腳邊,我彎腰撿起遞給敬一。敬一還是剛才的姿勢,也不回頭,只是伸手一把奪過衣架,衣架提口從我手心跑出,勾著手心肉,抱著折疊好的衣服走向他的衣柜。我看著手心劃出的一條血痕,心突然就疼了。
與學生發(fā)生摩擦,是很不愉快的事情。不過,不可避免的經(jīng)驗還是提醒我,不必放在心上,但自己的教學若被群體拒絕呢?這才是傷心事,我不久就遇到了。
第一單元是古代詩歌單元,雖然古詩時代久遠,但學生們高昂的激情與獨到的領悟,極大地刺激了我的熱情,我延伸課本,與學生展開背誦古詩詞競賽活動。一個月后,我受到了打擊。現(xiàn)代詩歌單元,學生完全沒有積極性,他們上課把書本丟在一邊,在書桌上寫寫畫畫的,一副你講你的我做我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姿勢。我很生氣,忍不住發(fā)脾氣,但學習委員習風站起來侃侃而談——古代詩歌可以幫助我們寫作增添文采,考試也有兩三分的題目,而現(xiàn)代詩歌沒有一分的考試內(nèi)容,何況,考試作文還禁止寫詩歌,我們學它有什么用,花費一個月的時間,不如對著考試題目依次練習,各個擊破。
習風的話很有煽動性,在于話語有力的根據(jù):考試作文禁止寫詩歌。馬上,課堂上炸成一窩蜂,有學生跟著嚷——考什么,就必須學什么,如果學了不考,干嘛浪費時間學習?習風坐下后,有學生補充——其它高中上課都不上現(xiàn)代詩歌。
我啞然。課堂嘩然。
“吵什么!”突然,一聲斷喝——是敬一,他摔了書本,站起來。因為他,課堂出現(xiàn)短暫的安靜,敬一的聲音還是如常,慢,憂郁,不耐煩。他繼續(xù)說:“你們不學,就自己干,為什么要吵呢?”
小樣,有人罵道。敬一皺眉說,辱者自辱。我招手示意敬一坐下,力圖使課堂安靜下來,有學生又跟著罵:吵你罵你,神經(jīng)病。
在敬一轉(zhuǎn)身的剎那,文靜騰地站起來,大聲說,就事論事,敬一比你們有素質(zhì)。敬一空洞的眼神一亮,文靜拉敬一坐下。我慌忙說了聲“請同學們安靜”,習風也跟著強調(diào),安靜。
教室鴉雀無聲,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同學們望著我,他們期待我說話,要么贊同他們放棄現(xiàn)代詩歌單元的學習,要么給予學習的充足理由。理由是有的——陶冶情操、訓練語感什么的,可是空話套話最讓人厭煩,也無法從我嘴巴里輕易出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情操何為,語感何為。我眼睛在教室掃了整遍,緩緩地說道:你們會喜歡現(xiàn)代詩歌的。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下次課,為調(diào)動學生興趣,我做了充分準備。應用多媒體,我配樂朗誦了海子的詩歌《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多媒體上的畫面是海子生前的照片,以及海子家鄉(xiāng)查家灣與海子母親在海子墳前祭奠的照片,音樂選擇了憂傷的馬頭琴,情景交融,觸動人心。我就從海子入手,向?qū)W生介紹海子生平經(jīng)歷以及詩歌價值。教室里靜悄悄的,學生們齊刷刷地看著我——我趁機問,你們喜歡海子嗎?
喜歡。我們喜歡海子,喜歡詩歌。
我提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尼采的一句話:倘若人不能是詩人,猜謎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
文靜跑來找我,她是我課代表,人如其名。老師,你應該多組織活動,讓我們體會做詩人的感覺。我盯著她眼睛,鼓勵她說下去——文靜是有準備的,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為她準備的活動申請答復。果然,文靜說,我們商量好了,準備舉行一個海子詩歌朗誦會,可以朗誦,還可以表演,作品既可以是海子的,又可以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
我拍手,行,全力支持。
學生的能耐在我意料之外,我班上學生策劃的詩歌朗誦會竟然席卷整個高一年級,學校干脆以年級組活動的名義,以我班為主打,在全校舉行了詩歌之夜活動。我班學生全部參與,集體朗誦海子的《祖國,或以夢為馬》,簡直氣壯山河,會場爆發(fā)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難得的是,習風和其他幾個學生竟然朗誦了他們自己的涂鴉之作。我心中想——他們以后會寫詩歌嗎?如果寫,這是不是他們第一次敲門,然后如同一個猜謎者一樣,探詢充滿玄機的生活與靈魂?
活動結(jié)束時很晚了,馬上到了熄燈時間。照例去學生寢室查寢,女生寢室里,文靜沒有來。男生寢室,差了敬一。
我轉(zhuǎn)身朝教室方向走。到操場邊,發(fā)現(xiàn)靠著花園角落有兩個人影,也許我的腳步已經(jīng)提醒了他們,人影馬上跑開。一個朝學校大門跑去,另一個朝學生寢室跑來,明顯的是女孩子,我認出了是誰。
文靜。
嗨,老師。
文靜站在我跟前,呼吸急促,深秋的夜晚,空氣冰涼,此時,我分明感覺到一股激蕩的熱氣在眼前沖擊。
我——哦,剛才跑掉的是習風,他跟我約定,期中考試如果超過我,我就要——文靜停了下來,無聲地笑,我卻聽見少女銀鈴般的笑聲,閃爍著潔白如銀的光澤。
他要你怎么樣?
我就要給他唱歌。
這個習風真是有心人。文靜的聲音多好聽啊,每次晨讀時間,她捧一本書,誦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聲音帶著泉水的清澈質(zhì)地,在熱鬧的讀書聲中沖刷出一潭幽深的池水,使人駐足。我常常放慢腳步,在文靜座位后面,享受這片清涼與寧靜。我想,不獨是我,還有其他學生也被感染,譬如同座敬一,也捧起書本,沉浸于晨讀的愉悅中。
丁零——熄燈鈴響了,咚——鐘鳴聲鈍重而悠長的聲音跟著響起。我背后頓時被濃厚的黑暗包裹。文靜招呼我要走了,我哎了聲,又跟上她,說我送你回去。
女生公寓準時鎖了門。我敲輔導員的窗戶,自報家門,輔導員披衣開門,淡著口氣交代:找學生談心,也要看著時間。
文靜進了公寓,施施然地爬樓。我轉(zhuǎn)身,又朝男生寢室去。敬一還沒回寢室。這小子,難道出去上網(wǎng)了?
在學校大門口,我遇到了敬一,他正被保安詢問,原來爬校門被逮著了。
跑哪里去了?
敬一繼續(xù)不做聲。
問你,敬一,我等你好半天了。
好,你不說,我知道你去哪里了,上網(wǎng)去了吧。
敬一抬頭,眉頭皺了下,說,我上網(wǎng),犯不著這么早就爬校門回來。
嘴倔牙硬。氣咻咻地,一股激蕩的熱氣在我周身沖擊。狠狠地瞪了眼敬一,可是他空洞的眼神,根本就接受不到我的氣憤信息。保安打著哈欠,我惡聲吼道:跟我走。
實際是我護送敬一回男生寢室。路上的沉默暫時平息了我的氣憤,敬一上樓時,我好聲氣地說道:以后晚上不要偷出校門,我很擔心。敬一放慢腳步,輕聲說“好”,繼續(xù)爬樓上去了。
敬一晚上再也沒偷著出學校,但他經(jīng)常性曠課,在中午時偷出校門,科任老師一致認為,敬一迷戀上網(wǎng),商量準備去抓他一個現(xiàn)行。
敬一否認偷著出去上網(wǎng),說自己出校門就是隨便走走。這是理由嗎?我與他的對峙,終于發(fā)展成為爭吵,敬一很厭煩地跑了。
文靜交作業(yè)本時說,老師,您應該家訪下敬一。文靜是敬一在班上唯一有交往的同學,她對敬一很敬重,因為這份敬重,敬一也敬重文靜。
老師,敬一有個心結(jié),我估計這個心結(jié)與他的家庭有關。文靜還說起,有個星期天,一個老婦人來看過敬一,敬一哭了。
我翻出敬一報名時留下的家庭住址與聯(lián)系方式,前去家訪。他的家在一個鎮(zhèn)上。進屋后發(fā)現(xiàn),家里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敬一母親,躺在床上,病著,另一個是敬一外婆,守著屋前的一爿小店。敬一母親也是憂郁的,眼神茫然,為人淡漠。不時咳嗽喘氣,很明顯的哮喘。外婆拉我到店鋪里坐,滿臉緊張——敬一是不是闖禍了?
沒有,我趕緊擺手。老人舒了口氣,嘮叨開了:“這個家,你看見了,敬一的媽病著,心情也不好,我這個老婆子,守著這爿店,掙點糊口錢,不至于他們娘倆凍著餓著,唉?!?/p>
終于,我忍不住了,問,敬一爸爸呢?
死了。老人的怨氣使我馬上噤口,心也明白,敬一的父親正是這個家庭的難數(shù)。
第一次家訪,我只是反復說,敬一要是開朗些就好了。至于他逃課與跑出學校的事情,我羞于出口了。他人在學校里,交給了我,我卻跑回他的家告狀,算什么?
然而,敬一更不像話了。期中考試期間,學生都抓緊時間復習,而敬一倒好,他趁人不注意就逃課,逃出了學校,慶幸的是,晚上還是按時學習、就寢。而在考試史地生綜合時,敬一居然缺考,座位空著。
監(jiān)考教師收完卷子,在樓梯過道碰見我,說,你班上一個學生缺考。我腦袋一炸,肯定是敬一,趕緊轉(zhuǎn)身去教室尋找,一問,果然是敬一,誰也不曉得他去了哪里。誰知道他的去向?他獨來獨往,只與文靜有交往,可文靜是女生,也不知道敬一去了哪里。
敬一完全沒有名堂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居然罷考,班上成績只能在全年級甩尾巴了。看著我著急慌亂的模樣,文靜跟著我走出教室,安慰我,老師,您別著急,敬一肯定不會出事,晚自習他一定會回到教室,我先找他談談。
我會找他的。我聽見自己聲音里的咬牙切齒。
老師,您會趕走他嗎?
我一愣,眼睛碰上文靜滿是疑問的眼光,趕走他——我的確沒有想過,可這個學生簡直大扯班級后腿,趕走他,也不失一個辦法。
文靜在我發(fā)愣當兒,又說,您不會的,敬一是有素質(zhì)的學生,他逃課又不逃學,只是排遣他的心情,他肯定是喜歡上學的,要不,他跑了就會不回來。
這個女孩子,心多玲瓏剔透。
老師,我說的對嗎?
我一時語塞,心中早回答 “對,太對了”,可嘴巴還是猶豫——那得弄清楚他到底干什么,要是其他學生都這樣,還上什么課。
當天晚上,我找到敬一,劈頭蓋臉地一頓批評,然后嚴肅地告誡:你不告訴我可以,但你屢次違反紀律,拒不認錯也不改錯,我無能為力了。
我的話很重,重得我自己的心都受到了打擊。敬一的身體搖晃了下,轉(zhuǎn)過他漠然空洞的眼神,眉頭皺了皺,嘴巴抿緊,蒼白的臉色有些愁苦。我不禁有些后悔,不該說那樣的話??稍捯呀?jīng)出口,猶如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
沉默中,風在我的臉頰吹出一陣荒涼,我的心突生憐憫——這個孩子,缺少父愛,母親長年纏綿病榻,他如何開心?如果他不開心,他出去走走散心,又何嘗不可?其實,我心已明,敬一的逃課肯定與他的心結(jié)有關。話又說回來,再不高興,再郁悶,也必須遵守紀律,心情不好的情況下,一時難免會做糊涂事,要是他真的再做糊涂事,我這個班主任如何負得起責任?
我咬牙,收起剛才的憐憫,盯著敬一。
敬一眼神散漫依舊,在看什么,又什么也沒有看。風聲大了,唰唰拂過樹葉,沙沙穿過花草,依稀的木魚聲和唱經(jīng)聲在風中飄渺,空氣中頓時彌漫出安詳與靜謐。我耐心地看著敬一。
老師,我答應,再不逃課了。
嗯,我相信你。不過,你告訴我,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一聲悠長的鐘鳴,是三佛寺做晚課的鐘聲。敬一回頭朝什么望了望,輕聲說,我告訴過您,就是出去隨便走走,什么也沒干。
放走了敬一,緩緩地舒了口氣。不管敬一是否說了實話,我現(xiàn)在做的,就是相信他。唱經(jīng)聲與木魚敲打聲,斷續(xù)著,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在裊裊的晚風中傳播,氤氳出佛的歡喜。是的,我必須信他。
我需要說的是,我所在的學校是一座古鎮(zhèn),它是連接荊楚的重要驛站,以釀酒和佛寺聞名。據(jù)說,解放前寺院林立,煙霧繚繞,檀香與誦經(jīng)聲,不絕于時。學校前身就是千年古剎,名為迷陀寺,連同其它寺院,在歷史各種運動中被夷為平地,最后剩下一座廟宇,就是學校左前方一個路口處的三佛寺。每天經(jīng)聲連綿,煙霧繚繞,為這座日新月異的小鎮(zhèn)闡釋古老幽深,并增添了些許神秘。
鐘鳴如缶,經(jīng)聲綿綿如雨,在空中穿越,滌蕩塵埃,學?!貏e是在教學樓上能聽得清清楚楚。要說,學校是越安靜越好,我個人認為,這些聲音不僅不嘈雜,沒有攪擾到學校,反而增添了安靜質(zhì)地,顯得祥和、清凈,若說我當時為人師的熱情,這份清凈算做理由。
敬一遵守了他的諾言,再不逃課了,接連一個星期,按時作息,我很高興。也有煩惱,比如敬一的罷考,嚴重影響班級名次,開始分班時的優(yōu)勢岌岌可危,我對學校對家長都不好交代,實話實說——等于標榜自己的管理水平不合格,學生罷考等于罷學,班主任在做什么?說到底,還得從自身找原因,在全校質(zhì)量分析會與家長會上,我檢討了自己不嚴格的工作態(tài)度,并許諾查漏補缺。我有信心,下次考試能打翻身仗。
簡直灰溜溜地,心中不免生氣,這個敬一,我太手軟了。
氣還未消,敬一失蹤了。
一個星期天中午,敬一外婆找到我宿舍,問我敬一去了哪里。
他跑了?
我一驚,去寢室找,同學們都說他中午從來不在寢室,又去教室,無人。在學校角落溜達了遍,也不見他人影。上午我最后一節(jié)課,敬一還回答了問題,他能去哪兒?
在學校門房,描述敬一形貌,問,是否看見這個學生出校門。門房值班人員很驚奇,說,這個學生,每天中午都出校門,他胸前掛著出入證,是走讀學生,我們當然要放他走。
敬一還是騙了我。我一急,聲調(diào)就變了,話兒不管不顧地跑出來,這個敬一,從開學到現(xiàn)在,沒要老師安生過。
敬一外婆看著我,眼神惶恐,雙手捏著衣角,猶如小孩子,手足無措。我多么熟悉這種表情啊,敬一就是這樣的。
心里后悔自己亂說,慌忙圓場:沒事的,敬一可能出去散散心,下午上課就回來。
老婦人抿緊嘴唇,眼睛盯著校門到處看。門房小伙子也說,您別急,敬一上學還是蠻準時的。老婦人終于嘟噥道:他去哪里了?
是啊,敬一去哪里了?開始是逃課,現(xiàn)在是每天中午混出去,他去哪里呢?
敬一去了三佛寺。是敬一外婆找到的,敬一外婆從學校出來,就信步走向了三佛寺,在三佛寺里,她遇到正跪在蒲團上沉思的敬一。
敬一外婆送敬一到學校時,反復交代,一定要跟老師說清楚你在哪里,免得老師擔心。敬一不答應,回復外婆:“跟她說什么?我又沒有逃課?!蓖馄鸥嬖V敬一:“老師來過咱們家了,來了好長時間了?!本匆灰汇?,而后哦了聲,算是答應了外婆。
這些細節(jié)都是敬一外婆告訴我的。
敬一是來不及跟我說,還是壓根就不想跟我說?下午,我怒氣沖沖地來到教室,發(fā)現(xiàn)敬一安然地坐著。敬一——我一邊叫,一邊招手,示意他跟我出來。敬一慢吞吞地站起來,臉龐突然紅了,但就是不動。文靜伸手拉拉敬一,小聲說,老師叫你出去。敬一還是不動,文靜右手搭在嘴唇上面的人中上,不知道說了什么,說完,抬起眼睛看著敬一,敬一點頭,離開了書桌。
他拒絕說話。
我氣急了,發(fā)狠地威脅——我要趕走你。敬一再次揚長而去。
第二天上午,敬一外婆又來了,她找到我,看見我的臉色淡如水,有些急促,我請她坐,轉(zhuǎn)身給敬一外婆倒水,敬一外婆接過水杯,還是不坐。我笑了笑,說,您老坐吧,要不,我也要站起來跟您說話。
老人繼續(xù)站著,小聲問:他跟你說了嗎?
說什么?我的話剛剛出口,馬上就為自己的世故而羞愧。老人眼中的慌亂還有悲傷,彌漫出混濁的水霧,我怎么能這樣?我站起來,再次拉老人坐,說,敬一可能不想跟我說。
哦——這孩子就是倔,面子觀太強。
老人說敬一去了三佛寺時,我啊了一聲,插話——他去那里干什么?
他——在拜佛,老師,您別說出去,好嗎?老人懇求,我點頭。老人繼續(xù)說,唉,我一看就曉得,他在求佛。
求佛保佑,保佑誰呢?保佑他多病抑郁的母親,保佑他殘缺卻仍在維持的家庭,還是保佑支撐全家的外婆,抑或他自己?
老人停頓下來,渾濁的水霧終于奪眶成淚滴。我也不說話,眼睛濕潤。
他就是面子觀太強——唉,你去家訪的事,我昨天才告訴他,我根本就不打算告訴他的,可他不想跟你說實話,才捅穿了這紙,他還是沒告訴老師……我就想到,他不會跟你說他去三佛寺的事,他怎么會說呢?說他自己拜佛求保佑……老師,你不會趕走他吧?
老人的喃喃自語,有些雜亂無章,說到最后一句,又站起來,盯著我,眼神充滿了緊張和惶恐。我拉她坐下,說,哪能呢?是我關心他不夠。
老人長長地舒了口氣,看著我,似乎擔心我改變了主意。就在我準備說什么時,老人搶著說話:我會給敬一說的,再少上三佛寺,自己有那份誠心,菩薩自然看得到,沒有必要天天去燒香拜佛。
我一陣驚訝,說,少上?沒有必要去啊,您剛才說得對,只要心誠,佛祖看得到。
老人面露難色,囁嚅著嘴唇說,馬上要斷他的根,還是急了些,他就是倔,死倔,只能慢慢來。
您老放心,敬一是有素質(zhì)的人,他倔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有理,當他認識到他的理比不過別人時,自然不倔了。
送走了老人,我內(nèi)外夾攻,先收走了敬一的出入證,然后尋找時機,與敬一交流,我找的時機就是,親自參加每天課外活動,打羽毛球、排球、乒乓球等等,我盡量喊敬一,還拉來文靜,習風跟著來了,對打,混打,休息時就閑聊,說到了信仰。
敬一很聰明地說,我知道您這樣做的目的。
我坦然點頭,說:知道就好,我沒有把握能夠說服你,可是我必須去做,心到了,我才不后悔,就像你,你所做的,說到底也就是為你的心,心給誰看,誰看見心,你看見我的心嗎?如果你看見就會想到,心誠為大,大到能夠改變一個人。如果你看不見,又何妨?我自己看見就行,我心安啊。
敬一呆呆地坐在草地上,他在想什么。
冬天一個月假后,文靜沒有來學校。開始我以為第二天會來的,第二天后,文靜還是沒有來,我找出文靜家的聯(lián)系方式,是一個手機號碼,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整整一天過去,也沒有打回來。
第三天時,敬一問我,文靜怎么沒來上學?我搖頭。接著,習風到辦公室里詢問,他昨天也來過了,問了些學習上的事情,估計想問文靜又不好意思問,這天,他終于忍不住了,問文靜怎么回事情,不來上學?我搖頭,說聯(lián)系文靜家里幾次,沒有聯(lián)系上。
習風很失望。嘟噥,是不是生病了?否則她不會曠學。
是啊,文靜有什么理由曠學?品學兼優(yōu),師生都喜歡,她沒有理由不來學校。除非生病,我跟著附和,可能生病了,病好了,她自然來學校。
敬一又跑來找我,我說,可能文靜生病了。敬一疑惑:生病為什么不請假?這不像文靜的做派。
老師,您應該想辦法聯(lián)系上文靜家庭。
敬一的話,使我馬上想起文靜曾經(jīng)建議我家訪敬一的事情。他們作為同桌,誠摯少見。我真的去找文靜的家了,在一個工廠的爛尾樓里,屬于城市郊區(qū),準備拆遷。樓房里住了好幾戶人家,我依次打聽,一個正在燒菜的女人說,哎喲,她們前天搬家了。具體地址,不知。
悻悻而歸,只好再次撥打文靜留下的手機號碼。終于,一個女聲喂道——是文靜母親——她沒有回答文靜怎么沒有來上學的事情,也沒有解釋為什么沒有接聽手機,只是說,馬上就來學校,為文靜辦休學手續(xù)。
她要休學?我心潮難平,耐心等待文靜母親到來。文靜母親拿著一個病歷請我簽字,我一看,上面寫著右腿被車撞成骨折,休學三個月,我嘆氣簽上自己名字,在遞給文靜母親剎那,問,她在哪個醫(yī)院?文靜母親說,市中心醫(yī)院。說完又回頭,說,她爸在外地打工,趕回來,準備轉(zhuǎn)到省醫(yī)院治療。
我愣住了。文靜母親不好意思地笑,說,感謝老師這么關心。轉(zhuǎn)身就走。我跑出辦公室,跟在文靜母親后面,喊:你沒有跟我說實話。文靜母親回頭又笑,好聲氣地說,是實話,感謝老師,我文靜說多喜歡你。她眼眶紅了。我繼續(xù)說,我是文靜老師,有權知道文靜休學真相。
文靜母親就哭了,身體顫抖,極力忍住聲喉,上身弓成一團。
我也哭了。文靜母親在街上做燒烤,一個放假的晚上,孤身在家的文靜在爛尾樓里被兩個民工輪奸。文靜母親的肩膀激烈顫抖,終于,她忍不住了,癱坐在地上。
我去看過文靜,在她們新搬的家,可是文靜拒絕見我。任憑我怎么喊她,文靜發(fā)瘋似地趕我走。文靜母親哭著勸我,等文靜情緒好了,再說吧。
也許是我的悲傷警醒了習風與敬一。他們追問文靜的病,如同我一樣質(zhì)疑骨折的真實性,即使骨折,為什么不請假?這不是文靜的風格。特別是習風,他說,這次考試成績與文靜持平,商量好了,文靜來學校后,準備唱歌給習風聽,而習風準備好了一首詩歌要朗誦給文靜聽,文靜突然就骨折,不可能封鎖所有消息。
無奈,我只能說,就是這樣,信不信由你。
敬一問我,老師,文靜還會來學校嗎?我吃驚,莫非敬一知道了什么?不可能。我看著敬一,他憂郁的眉毛幾乎擰成一條直線,他說,我怎么就擔心她不來學校?
你擔心——你聽說了什么?我問。
敬一張開嘴巴,敏感地追問,是不是文靜發(fā)生大事了?
敬一帶著失望走了。習風沉悶下來,他顯然不滿意我的態(tài)度,帶著敵意,當面說我不負責,文靜骨折是騙人的。
我也生氣,說,我騙你干什么,你信口胡謅。習風惱怒地說,我會弄清楚的。
習風與敬一開始逃課,先是請假,我不準。他們公然走出校門,習風是走讀生,出校門容易得很,而敬一已被門房值班人員熟識,又是住讀,他選擇翻爬院墻。很明顯,他們找文靜去了,都是找一個人,但各走各的道。
敬一知道文靜母親賣燒烤,而燒烤集中在一條街,他找到文靜母親,文靜母親還是說文靜骨折了,拒絕告訴文靜去向。習風從敬一嘴巴得知消息,堅定認為,文靜骨折是個謊言,也去找文靜母親,他的心眼多,說是要給文靜補課,還拿出筆記和試卷。文靜母親在那一刻猶豫了,說了聲——我回去問問她。結(jié)果,習風第二天問文靜母親,文靜母親不再理睬習風。習風急了,耐心等待文靜母親收攤回家,尾隨其后,弄清楚了文靜的家。
敬一再次被門房小伙子捉住,我被通知去領人。敬一看見我,就哭喪著臉喊道:老師,我們找到文靜了,她就在家里。敬一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說他們尋找的過程,說到“文靜在家里”就開始沉默。
習風呢?
敬一搖頭,說,文靜誰也不見,她媽媽看見我們就趕。
既然這樣,就不要給文靜家增添亂子了。
她受傷了,是心傷。
我點頭。敬一凝思似地看著我,自言自語地說,她肯定受到了傷害,心理恐懼、自卑,整天把自己關在家里——壞了,她會不會退學?老師,您應該跟她媽媽說,千萬不能退學,退學只能加深心傷,您要她媽媽給她轉(zhuǎn)學,只有集體生活才能淡化她的傷。敬一又自語,誰心里沒有傷呢?可我們自己要學會療傷,文靜就是這樣開導我的。
您去找文靜母親沒有——敬一每天上下午都來問我。見我沒去,就說,不能再拖,文靜快毀了。
我被敬一督促,找到文靜母親,建議她送文靜看看心理醫(yī)生,還告訴她,一所新學校將在下學期開學,學生從全市各個高中分流而來。
第二年,即二○○四年春天,我調(diào)進新學校,任課高一語文,在我進教室的剎那,我猜想,除了文靜,還有誰——我曾經(jīng)的學生,我們將在一起度過三年的高中生活?
我的心在掃視班級的瞬間激烈跳動,文靜的同桌還是敬一,習風在后面。
我很想知道,巧合,還是有意為之?但終究沒有出口,無論哪種,都讓我高興,二者殊途同歸——心靈的信任。而敬一交上來的摘抄本扉頁上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倘若人不能是詩人,猜謎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
文靜重返校園,是敬一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