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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

2011-06-20 07:21□安
草原 2011年11期
關鍵詞:圖雅鳳霞老舅

□安 寧

安寧,女,真名王蘋,八〇后,著有《藍顏,紅顏》、《試婚》、《聊齋五十狐》等,曾獲二〇〇九年度冰心兒童圖書獎、二〇〇九年度政府優(yōu)秀青年原創(chuàng)作品大獎等獎項,現(xiàn)居呼和浩特。

二○一一年七月三十一日 二十五℃~十九℃ 晴 霞光鋪滿天空

從北京乘坐飛機的途中,才覺出草原的夜晚,來得很遲。六點十分啟程,飛至中途時,天色已經(jīng)暗到看不清云朵,只覺天地蒼茫,世界混沌,不知飛機要載著我們,飛至何方。但在八點飛抵呼倫貝爾草原的上空時,卻看到落日尚在,萬道霞光透過云層,落在機翼之上,我的眼睛,被晃得有些睜不太開。而飛機下方,數(shù)不清有多少道彎的伊敏河,正靜靜地閃爍著光芒。

來前便已經(jīng)從阿媽的電話中,得知近日雨水很多,伊敏河暴漲,差一點淹及房屋。與鳳霞和賀什格圖租車回家的路上,黑暗之中,果然可以隱約看到路邊大大小小的水洼,沒有路燈,但伊敏河的輪廓,卻能夠看出已經(jīng)擴大了很多。司機也是錫尼河鎮(zhèn)上的牧民,因為沒有燈,差一點就撞到了三匹在路上散步的高頭大馬。司機驚出一身汗來,并講起前幾日也是與人夜晚出行,不幸撞死了三個羊羔,賠償了主人一千五百元。而鎮(zhèn)上另外一個司機,還曾經(jīng)撞死過一匹馬,賠償七千多元。他說,如果按照道理,也不能完全將責任歸到司機頭上,因為出了市區(qū)之后,馬路上便沒有一盞路燈,撞上穿越公路的牛羊和馬匹的幾率很大,他們也無法控制何時會突然走出一匹馬來,但道理雖如此講,每次事故,盡管自己的車也碰得傷痕累累,應該賠償?shù)腻X,卻一分也不會少。

車這次沒有辦法開到家的門口,因為大雨已經(jīng)將道路基本沖毀,到處都是淤泥。賀什格圖說,如果在前幾日,必須穿雨靴才能走過,今天還好,已經(jīng)稍干,但我的涼拖,還是無法抵擋已經(jīng)看不到道路的淤泥。阿媽大約早就在公路邊上拿手電筒等候著我們了,所以車一停下,就看到她笑著過來打招呼。我看到她手里拿的一雙兒時才會穿的肥大的黑色雨靴,就知道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心里當下覺得溫暖。車離去時,我才發(fā)現(xiàn)鳳霞還從市區(qū)姐姐家中拿來兩個腌菜的黑色瓷缸,還有一大袋新鮮的黃瓜和西紅柿,以及用來做腌菜的茄子,這些都是鳳霞姐姐家院子里自己種的,姐姐明明知道鳳霞自己也種了許多蔬菜,但還是讓她大老遠地背回來。

隨行的還有一只很大的黑狗,問起阿媽,才知花花在年后的某一天,再也沒有回來,不知是它自己走丟了家,還是被人在馬路上軋死。但我們都猜測應該是后者,因為花花許多年來,從未迷失過方向。這只黑色小狗,不過是三四個月大,卻已經(jīng)長得身軀魁梧,一看便知,是那種身強體壯的大狗。這是在花花走失后,賀什格圖從鄰居家抱來的,看它如此健壯,便知喜歡小狗的阿媽,每日喂養(yǎng)起它,一定非常用心。我問鳳霞它叫什么名字,鳳霞說沒名,我知道鳳霞不喜歡小狗,便轉問阿媽,果然它不是無名氏,而是有自己的蒙語名字:朗塔,翻譯成漢語,就是“敦實的,體格壯的,惹人喜愛的”。這個名字大約阿媽是隨口起的,據(jù)說是朗塔剛剛抱來時,圓滾滾肉嘟嘟的,特別招阿媽喜歡。我下意識地拍了拍朗塔的腦袋,它竟然很聽話地沒有躲開。賀什格圖說,真奇怪,它以前見了陌生人,就狂叫不止的。我將這視為它對我的歡迎,想著這幾天有空,一定帶它出去散步,就像曾經(jīng)帶著花花在河邊肆意奔跑一樣。

還在路上的時候,就遠遠地看到了家的方向,有人在燃放煙火。我很奇怪,問后才知,是一群外地來的游客,租了十七米長的豪華車上旅館,駐扎在伊敏河邊,吃喝玩樂,據(jù)說一次曾經(jīng)宰殺了十七頭羊,大肆慶賀。我懷疑這是某個富人旅游團,在此地顯擺。聽說他們還用繩子將駐扎的地方圍了起來,好像這方豐美的水草,成了他們私人的財產(chǎn)。早前賀什格圖就說過,家的附近似乎要蓋度假村,因為很多垃圾都被汽車運走了。我聽了有些難過,想著或許過不了兩年,這片牛羊可以自由飲水吃草的繁盛草原,就被有錢人圈占,而牧民們則不得不搬遷到其他的地方。這就像南方很多陽光充足的海岸,被某些酒店給包圍一樣,本來屬于祖先留給我們的共同財富,在當下金錢的推動下,卻慢慢淪為私人所有。只是這種占有,不是保護,而是一種加速度的破壞。

賀什格圖說,自己是在一次家里的牛犢跑到他們的圈地以內(nèi),他才跨過那條長長的繩子,進去無意中窺見了移動車上豪華的旅館。它們在伊敏河的對岸,像一個傲慢的貴族,不是欣賞,而是得意地看著屬于它們的草原與河水。

春天時產(chǎn)下的五個牛犢,其中兩個小母牛,在吃草時,一時找不到回家的路,竟是此后再也沒有回來。阿媽說起時有些憂傷,不只是因為經(jīng)濟上接近五千元的損失,更重要的,是兩頭母牛,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猜想它們此后下奶一定也不再那么充沛,因為,再也不會有一個溫柔的小嘴,來拱吃它們的乳房,促使乳汁源源不斷地流出了。只有被孩子貪戀著的乳房,才有熱情,豐盛地供應著奶汁。

給夜晚的一頭奶牛拍了兩張照片后,我才忽然想起,還沒有去阿爸房間里看看。趕緊放下相機,拿起一袋從山東老家?guī)淼募屣?,推門走進隔壁明顯不如鳳霞的婚房敞亮的房間。沉默寡言的阿爸依然是那幾句日常的問候,問我父母身體是否還好,是否吃飯,是否勞累。阿爸有小腦萎縮和高血壓,前一段時間,曾經(jīng)昏迷到連話都不能說,在醫(yī)院打了幾日吊瓶后,才終于清醒過來。我看他坐在床上,明顯瘦下去了。我告訴他以后要少吸煙,對身體不好,他點點頭,但手里卻依然拿著一截自做的土煙,沒有絲毫戒掉的意思。

七月底草原上的夜晚,比秋天竟然還要涼,我的雙腳,竟是凍到想要找一雙棉拖來穿。坐在緊閉的窗前打字,穿了長袖,還覺得涼意侵人。鳳霞更是怕冷,出去上廁所,一推門,被風吹到,又回來找了一件薄的夾襖,才再次出了門。

今晚沒有月亮,但滿天的繁星卻是非常明亮。我想住在河對岸豪華汽車旅館里的游客們,一定看不到此刻天空上的星星,他們已經(jīng)在無需外出如廁的舒適的房間里,呼呼睡過去了。

他們試圖圈占某一處豐美的草原,可是,草原卻并不在他們的心中。而那夜空上的風景,同樣,只在他們睡去之后,才肯悄悄爬上天空。

二○一一年八月一日 二十五℃~十四℃ 晴 西風三~四級

早晨起來已經(jīng)十點,推門看到鳳霞正在院子里燒火,準備煮用來腌制咸菜的茄子。阿媽忙著汲水,阿爸則正清理著牛棚里的糞便,賀什格圖也剛剛從鄰居家干活回來,遠遠地,覺著戴了帽子穿了雨靴臉色黝黑的他,已經(jīng)很像一個地道的稱職的牧民了。

鄰居家的牛犢不知何故忽然胃脹而死,賀什格圖拿來一些分割的牛肉,給朗塔吃。朗塔是一只害羞的大狗,或者,它對任何事情,都不怎么熱情,猶如一個看透一切的老者,所以賀什格圖幾次喚他過去吃肉,它都站在柵欄邊上,無動于衷。嗅覺敏銳的它,肯定已經(jīng)聞到了肉的味道,可是,它卻沒有人想象的那樣對一塊新鮮的牛肉發(fā)生興趣,而是只嘗了一塊,便走開了。我只能猜測,它嗅出了悲傷的死亡的氣息,所以不肯對這樣不幸死去的一頭牛犢,實施如此沒有同情心的啃噬。

此后的兩個小時,朗塔一直躺在阿媽的門口,像一個忠實的衛(wèi)士,守護著家園,不論我怎樣逗引,它都不肯跟我出去散步;而對于我試探性的愛撫,它也沒有拒絕,它的眼睛一直深沉地注視著一個地方,像在思念,又像在思考著什么。我覺得它應該是一個哲學家,否則,在一塊新鮮的帶著血液的牛肉面前,不會如此敬畏到不肯食用。而之后發(fā)生的一件悲傷的大事,更讓我相信,動物的氣息,是可以穿越時空,直抵最深的內(nèi)核的。

飯后我便叫了鳳霞,去超市購物。冬天時懷孕的超市女人,已經(jīng)生下了兒子,在家休養(yǎng),鳳霞說等過百天時,提一些雞蛋去看望她。新?lián)Q的收銀員是鎮(zhèn)外的女孩,看上去不怎么熱情,好像剛剛跟什么人吵了架一樣。不過鎮(zhèn)上超市里年輕的服務生們都有些心不在焉,像鳳霞這樣干活麻利的女孩子已經(jīng)不多。蒙古族人本來也不擅長做生意,沒有見了顧客就彎腰討好的習慣,常常人要一樣東西,問有沒有新的,半天也得不到答復。超市里沒有監(jiān)控器,也不像城市里,服務生始終尾巴一樣跟在后面,甩也甩不掉。賀什格圖說,鎮(zhèn)上極少有小偷,家家戶戶的打草機就放在門口或者大道上,暫時不下奶的牛們晚了不回家,當街躺倒休息,也不會擔心是否會走丟了。也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在超市里購物,大家都秉承自助原則,從高高的貨架上自己取貨,然后將大堆的東西一起放到柜臺上結賬。

鳳霞給賀什格圖買了他愛喝的大瓶可樂,愛抽的小熊貓香煙,還有愛吃的康師傅泡面。在這一點上,我看到了阿媽的影子,每次去超市,阿媽都要為阿爸或者賀什格圖買煙和愛吃的零食,而且從來都不會吝嗇,哪怕窮到需要賒賬,也會順手給賀什格圖捎上一包十元的香煙。就在去超市的路上,鳳霞還抱怨阿媽花錢大手大腳,一進超市就要花光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才會罷休,但是當她邁進超市,她不知道,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成了花錢如流水的阿媽。

提著一大堆東西途經(jīng)那森家對面一家新開的名為富健的藥店時,一向不怎么出門逛街的鳳霞,忽然來了興致,說要過去跟阿里莫斯家的女人嘮嗑。剛一進門,就沖出來一個圓臉稀門牙的小男孩,四五歲的樣子,見我舉起相機要給他拍照,立刻害羞,返回身去,竟是跑到藥店的一個桌子底下藏起來了。桌子的后面,坐著的,是同樣臉型的一個女人,一看便知,那是他的阿媽,也就是阿里莫斯的女人。她見到鳳霞,立刻眉開眼笑,露出同樣稀稀拉拉但顆顆強健的典型蒙古族特色的牙齒。

阿里莫斯過了片刻,才從藥店后面的房間里走出來。這是一個與他的兒子一樣,不怎么愛言語的男人,聽到我給他們拍全家福的提議,并不怎么熱衷,而是朝我笑笑,便走出門去,發(fā)動摩托車,將兒子抱到前面,便直直沖向馬路。這樣房間里便只剩下我們?nèi)齻€女人。阿里莫斯的女人非常健談,給我和鳳霞分別測了血壓,又講起鎮(zhèn)上另外一家藥店,在他們沒開之前,懶惰經(jīng)營,常常每天只開業(yè)兩個多小時,便關門回家享受。自從阿里莫斯夫妻倆的藥店開業(yè),才像一只被丟進沸水里的青蛙,忽然跳起,棄掉原來溫吞慵懶的生活,每日都早早開業(yè),既是警醒,也算是暗暗地跟阿里莫斯家藥店較勁競爭。

前一段時間阿爸生病,需要輸液,就是阿里莫斯給掛的吊瓶。盡管夫妻兩個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的都是專科畢業(yè),但是阿里莫斯的女人卻很坦誠地告訴我說,許多東西,也都忘了,好在有醫(yī)學專業(yè)的基礎,重新拾起,邊學邊干。我注意到她面前的桌子上,還有幾本蒙語的醫(yī)學書籍,顯然是兩個人業(yè)余時間充電所用。她還毫不隱瞞收入,說,一個月除去成本,能掙兩千元左右,比賦閑在家要強。

如果不是賀什格圖的電話打來,估計三個女人還會繼續(xù)嘮嗑下去。我以為賀什格圖要來幫我和鳳霞取所買的東西,便直接說東西不多,不用麻煩他騎摩托車來了。但賀什格圖卻立刻說,是鳳霞的老舅,也就是剛剛從監(jiān)獄里刑滿釋放出來的佐拉的阿爸,來電話了,非要單獨跟鳳霞說話不可。鳳霞聽了有些緊張,說有點怕這個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老舅,總覺得他一來電話,肯定沒有什么好事。

果然,電話剛剛接通,就聽到鳳霞老舅的哭聲。鳳霞問是什么事情,可是他始終不說,只讓她趕緊到家里來。鳳霞一邊將東西交給賀什格圖,一邊肯定地說,還是老舅和舅媽薩日娜的那些煩心事。自從老舅出獄回家后,兩個人總是吵吵鬧鬧,而公正地說,大部分原因,都要歸咎于老舅,因為他完全忘了自己入獄的三年里,薩日娜是如何將佐拉當親生孩子一樣,細心照料。而今兩個人的矛盾,集中在薩日娜與前夫所生的兒子身上。薩日娜在離婚后,前夫也因打架入獄,而孩子的爺爺奶奶,也都年事已高,體弱多病,無法照看孩子,薩日娜只好將兒子接過來一起居住。但就是這樣一件事,讓鳳霞老舅不悅,他不記得當初在前妻都不照看佐拉的情況下,薩日娜沒有任何抱怨地愛著佐拉,讓佐拉比任何女孩子都打扮得漂亮干凈,并為了她的學業(yè),去海拉爾打工,供她讀最好的小學。

當然,還有另外的矛盾,那便是老舅的前妻,一直都未曾再嫁,在老舅出獄后,忽然便反悔,想要跟老舅重新復婚,于是天天電話短信聯(lián)系。這種種問題匯集起來,便讓老舅和薩日娜每日爭吵不斷,并在昨天于電話中大吵一架后,導致了薩日娜跳河自殺的悲劇。

對于這個消息,每個人都懷著同情認為,或許,這是薩日娜父母編織的一個謊言,因為沒有跳河自殺的人,會刻意地脫掉鞋子,并將衣服放在河邊,供人尋找。而薩日娜的父母,也不會立刻就知道女兒死在了伊敏河里,并直奔跳河的地點而去。

鳳霞很快就和老舅乘車去了海拉爾附近的伊敏河,在鳳霞傍晚打來的最新電話里,她告訴賀什格圖,尸體打撈了一天,依然沒有蹤影,而薩日娜的父母,悲憤之下,要狀告老舅,讓他賠償人命。

阿媽得悉消息后,倚在門框,半是感嘆半是難過地說,鳳霞家的親戚事情真多,先是她弟弟的車禍,然后是姑父得了肺癌晚期,接著是老舅離婚再婚,婚后不久入獄,出獄后便是舅媽的跳河自殺。而賀什格圖則愁緒滿懷地看著自己家門口那臺嶄新的打草機說,如果老舅真的再次入獄了,花一萬多元貸款買的打草機,估計就得讓鳳霞阿爸來還了,因為,他是老舅貸款的擔保人。

之后一家人便在飯桌上陷入了沉默。我只能默默祈禱,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個謊言,因為,三年等待男人歸來的孤獨都熬過去了,即便是不得不離婚,薩日娜這樣一個堅強的女人,又怎么會選擇跳河自殺?

二○一一年八月二日 二十六℃~十四℃ 晴 西風三~四級

上午與阿媽去一個布里亞特家預訂果醬面包和大列巴,一路上阿媽還買了饅頭,充了手機話費,買了雕牌肥皂,但凡遇到的人,都向阿媽問起鳳霞舅媽的事情。阿媽一律向人回復,肯定沒死,住旅館去了。但是我看得出,阿媽也很憂慮,不停地對我說,鳳霞家的事情可真多啊。

下午兩點鐘,鳳霞回到了家中。她一邊將昨天早晨煮好但還沒來得及腌制的茄子,放入調(diào)好的素餡,然后壓入小瓷缸中,一邊對我感慨,說,草地上的女人就是傻,想不開,一根筋,你說我老舅有什么好的,長相一般,要錢沒錢,要車沒車,且蹲過監(jiān)獄,上哪兒不能找個比他還好的男人,她卻非得一條道走到黑,即便是自殺,也不離婚。

已經(jīng)打撈兩天了,依然不見尸體,鳳霞雖然回來了,但是老舅還在伊敏河附近租了房子,繼續(xù)尋找。在沒有見到尸體之前,人人都抱有一絲幻想,希望薩日娜沒有自殺,而是像以前與老舅吵架時曾經(jīng)騙過他一次一樣,謊稱跳河,其實只是一個人去旅館安靜了兩天,便繼續(xù)回來和老舅過家常日子。

但是不管薩日娜有沒有死,人人都在指責老舅,說他不像個男人,薩日娜苦苦等他三年,又愛他的女兒佐拉如親生孩子,甚至兩個人好到佐拉都慢慢疏遠了自己的親生阿媽,所以她有多少缺點,他也應該包容她,好好愛她,跟她一輩子走下去,不離不棄。

不過鳳霞也為老舅抱屈,說他其實也很想跟薩日娜好好生活,可是無奈前妻總是有事無事發(fā)短信來,有反悔復婚之意,而薩日娜又多疑,每次老舅去海拉爾辦事,她都懷疑他去跟前妻約會了。如果她發(fā)現(xiàn)老舅與前妻聯(lián)系過了,盡管是因為佐拉的事情,可還是會與老舅爭吵。甚至有一次,老舅朝一個哥們的老婆借錢,薩日娜查到手機通話記錄里這個陌生號碼,打過去,又得知對方是個女人,竟是與其爭吵了一個小時。

老舅朝鳳霞悲傷地感嘆,說自己命苦,遇到的都是多疑的女人。他與前妻的離婚,就是因為他去幫前妻的弟弟做事,而薩日娜恰好是前妻的弟媳,明明兩個人沒有任何事情,前妻非要認為他跟薩日娜發(fā)生了什么關系,一氣之下,兩個人離了婚,而薩日娜也因此被前夫拋棄??墒遣幌耄攦蓚€人走到了一起,命運又戲劇性地,再一次重復了之前的道路。老舅說,想想現(xiàn)在亂七八糟的生活,還不如在監(jiān)獄里好,至少,他在里面,兩個女人不會再發(fā)生爭吵,也不會爭奪他這樣一個無用的男人。如果他被薩日娜關系強硬的家人,再一次狀告到監(jiān)獄里去,他也就認了。如果他不會入獄,那么,他就賣掉錫尼河西蘇木上的房子和牛羊,帶著佐拉去一個陌生的無人認識的地方,兩個人相依為命過一輩子,再也不跟哪一個女人發(fā)生聯(lián)系。

薩日娜在跳河之前,給佐拉的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說,你們?nèi)齻€人好好生活吧,我死了,不用想我了。她還給鳳霞老舅寄去一封手寫的書信,抱怨他說,我等了你三年,你卻這樣無情地對我,或許我是多余的人,只有我死了,一切才會平息。而老舅在接到薩日娜要自殺的“威脅”之后,并沒有認為她說的是真的,在發(fā)過去的短信上,還說,如果你想活著,那么我們就好好過,如果你非要死,我也不會阻攔?;蛟S,老舅沖動之下的這條短信,讓薩日娜萬念俱灰,選擇了跳河,來兌現(xiàn)她所說的如果離婚就自殺的承諾。

人人都說薩日娜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她的阿爸早早去世,只留她和阿媽兩人艱難度日。而所嫁的第一個男人,動不動就與她爭吵,甚至打她;之后與她離婚,前夫又先后結婚兩次,最后因為第三任老婆愛上別的男人,與人動了刀子,并被判刑七年,而他們十歲的兒子,也因此無人收養(yǎng),只能由她辛苦勞作來供其讀書。她才僅僅三十一歲,屬于八○后,如果在城市,很多女人還在享受獨身的生活,可是她卻因為婚姻,看透人生,并走上了絕路。

鳳霞給佐拉的親生阿媽打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大約,她早已知曉,或者,她已經(jīng)與這個昔日弟媳而今情敵的薩日娜,吵到疲憊不堪,所以只是很平靜地回答一句“知道了”,便掛斷了電話。在海拉爾讀小學的佐拉,因為沒帶手機,沒有機會看到已經(jīng)被老舅刪掉的短信,素來與薩日娜親密無間的她,不知要因為這樣的家庭變故,內(nèi)心有多么大的震動?;蛟S,這一場變故,受到最大傷害的,不是老舅,而是兩個無辜的孩子。尤其,是薩日娜的兒子,有可能,一生的命運,由此就發(fā)生了轉折。

鳳霞說,舅媽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老舅,卻要因此遭受整個鎮(zhèn)上人的指責,如果他回來,可怎么有顏面,繼續(xù)在這里生活下去?活著的人,比死了的人,其實更痛苦。

一直以為蒙古族人不會自殺,因為他們天生豁達大度,但賀什格圖卻說,蒙古族人的性格,就是這么執(zhí)拗,認準一個人,非要走到底,不帶拐彎的。當?shù)馗鼮楣爬系拿晒抛濉祭飦喬厝?,也不乏自殺者,他們選擇自殺的方式,都是在床上上吊,即把繩子捆在床頭,雙腳一蹬,便了結了生命。賀什格圖家前院的一個布里亞特女人,就是這樣離開人世的。

蒙古族的歌里,贊美女人的,要多于男人,而我在鎮(zhèn)上,看到最為辛苦的,也是女人。上午隨阿媽去買饅頭時,遇到的一家人,就是靠女人出售饅頭水餃包子,供兩個女兒讀著大學,而她的丈夫,用阿媽的話說,什么也不干,不養(yǎng)奶牛,也不出去打工,只每日喝酒賭錢。而買果醬面包時遇到的布里亞特女人,她的男人,也失蹤了一樣,長年見不到人影,問起鳳霞,同鎮(zhèn)的她竟然不太清楚這個女人是不是有男人,院子里只有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好奇地注視著外來的我。

鎮(zhèn)上的人嘮嗑,夸贊的,多是女人,鳳霞和阿媽,都被評為鎮(zhèn)上好媳婦的典型。雖然兩個女人都是急脾氣,可是干活卻干凈利索,也都是來自農(nóng)區(qū),但抵達牧區(qū)后,很快就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擠奶,喂牛,剪羊毛,堆牛糞,里里外外,沒有一樣能難得了她們。而男人們,除了打草,喝酒,唱歌,賭錢,胡吹神侃,似乎,沒有什么活計可做。我在院子里,看到的多是阿媽和鳳霞的身影,而阿爸則永遠都是坐在床上看電視或者吸煙的樣子。

但鎮(zhèn)上并沒有因為薩日娜的自殺,而減弱絲毫升學宴或者結婚喜宴的氣氛。在傍晚散步的路上,遇到鵬鵬,他在幫人送結婚請?zhí)?,而他的升學宴,也即將于五號舉辦。他的阿爸已經(jīng)花費六千元買回了一頭牛,預備著五號早早就起來宰殺。整個暑假,鎮(zhèn)上有二十多個學生要舉辦升學宴。升學宴的禮金價格,也水漲船高,每家每戶由原來的五十元,增加到一百元。鎮(zhèn)上的寶力高飯店每日都是沸騰歌唱的人影,手把肉的味道,繚繞著整個小鎮(zhèn)。

賀什格圖建議我作為親屬代表發(fā)言,將鎮(zhèn)上的人們,再次鎮(zhèn)上一鎮(zhèn);因為上次他和鳳霞結婚的時候,照日格圖雙語的發(fā)言,直接打擊了那個主持人的自信心,并鎮(zhèn)住了到場的所有來賓。但我聽了卻連連擺手,說,這可怎么行呢,我是個外來者,又不會蒙語,無論如何,也沒有說服力的。賀什格圖很認真地說,鎮(zhèn)上人很羨慕那些說漢語流利的人;他又開玩笑,讓我寫好了給鳳霞說,鳳霞則立刻笑道:我可不干,我才小學文化,上去肯定丟人,到時候全鎮(zhèn)的人都議論紛紛上半年,我連門都出不了了。

晚上出門,看到滿天的繁星,還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的要我發(fā)言,我該說些什么話,才能為阿爸阿媽以及鵬鵬一家,爭回一些顏面呢?

二○一一年八月三日 二十六℃~十九℃ 晴轉雷陣雨

上午去錫尼河學校的路上,遇到圖雅的阿媽,她剛剛從海拉爾回來,手里提著兩大袋子東西。我?guī)退弥粋€袋子,一起回家,問起圖雅和她的弟弟,竟是兩個人都回來度暑假了。我問圖雅的阿媽在忙什么,她立刻恢復了達斡爾族鳥一樣嘰嘰喳喳說話的特色,講起家里正在蓋新房子,因為老房子舊了,想要賣掉,此次她去海拉爾,就是買上梁慶賀所需的紅布、鞭炮和糖塊的。她說自己正發(fā)愁呢,因為暑假一結束,兩個孩子就要分別帶著學費與生活費前往呼和浩特和包頭,算起來要一萬多元,實在不行,就只能賣掉一頭牛了。

到家的時候,圖雅剛剛午休起來,睡眼惺忪地,見到我,竟是沒有反應過來,過了片刻,她才驚喜地跳起來,并喊我姐姐,將我讓進自己的閨房。圖雅家的房子的確很大,大約有大大小小六個房間,面積達一百五十多平。夏天看起來很是開闊涼爽,但是冬天就會覺得很冷,因為只有一面火墻,其他房間無法均勻受暖,即便是可以供暖,也會浪費煤炭,這對家里本來就十分緊張的他們來說,有些得不償失,不如賣掉,這樣既能蓋一個小一些但卻嶄新的新房,也能節(jié)省下一筆錢來供圖雅與弟弟讀書。看得出來,二十多年前圖雅家買下這個房子的時候,這也算是當?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條件了,那時候圖雅的阿爸在學校的鍋爐房上班,工資不錯,阿媽在家養(yǎng)十幾頭奶牛,生活壓力不是太大,所以就買下了這個房子,而今這座陪伴兄妹倆長大的老房子,又要為了他們出最后一次力氣。從一萬六到六萬八,雖然房子價格遠遠沒有市區(qū)的值錢,而且庭院也要分割出三分之一給買家,但是能夠暫時緩解一下經(jīng)濟困難,圖雅的阿媽,還是做出了賣房的決定。

三個人在客廳里閑聊,圖雅阿媽順手將買來的大塊牛肉切成小塊,放入冰箱。牛肉的膘是黃色的,與我在呼和浩特看到的白色肉膘不太一樣。圖雅說這恰恰證明這種牛,是地道吃草喝露水長大的。雖然牛肉已經(jīng)長到十八元一斤,但是為了慶賀上梁,圖雅阿媽還是一咬牙買了一百多塊錢的牛肉。我吃了一塊牛奶軟糖,又嘗了幾片點心,它們都是甜的,我一邊嚼一邊寬慰圖雅和阿媽說,等兩個孩子都大學畢業(yè)了,肯定最差也是在海拉爾市區(qū)呆著,所以新房子盡管小,但兩個老人住,也足夠敞亮了。圖雅阿媽笑著切下一大塊牛肉說,她做夢都盼著那一天呢。

三個人正聊著,聽見門外有高喊賣黃瓜柿子的,圖雅阿媽放下手頭的活計就跑了出去。門口是一個騎著電動三輪車叫賣蔬菜的瘦高個子男人,他很麻利地稱了幾斤柿子給圖雅阿媽,隨手又將幾個大柿子塞到我和圖雅手中。這是男人家園子里自己種的蔬菜,沒有打藥,所以三個人很放心地用手擦了擦,就吃了起來。

正吃著,迎面看到小叔騎著摩托車過來,他正忙著去找鵬鵬升學宴上吹拉彈唱的樂隊與做飯的廚師,圖雅阿媽讓他停下來吃幾個柿子,他便說得趕緊回去,要不小嬸會餓壞的。圖雅聽了哈哈大笑,說,桂花姨真是個大笨蛋,到現(xiàn)在飯也做不好,奶也擠得慢,害得叔叔出門也不放心她,看人家鳳霞,也是外地來的,才來幾年,就將草原上的所有活計都學會了。

小叔笑而不語,連吃下兩個柿子,便擦擦嘴,風馳電掣朝家的方向駛去。我和圖雅也穿過庭院高及人腰的草,從學校一個破損的欄桿處,鉆了進去。

錫尼河學校包括小學和初中,早幾年這里學生還很多,有兩千多人,下面嘎查里的學生都來這兒就讀,那時候學校還是平房,供暖也不太好,現(xiàn)在條件好了,學校蓋起了三座嶄新的樓房,分別做教學樓、宿舍樓和大禮堂,可是,因為義務教育免除了學費,學生們紛紛離開這所學校,去巴彥托?;蛘吆@瓲柦虒W質量相對更好的學校就讀,學生的數(shù)量,便逐年下降。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喜歡這所坐落在開闊草原上的沒有圍墻的學校,操場雖然很小,可是草地卻足夠寬廣,學生們可以在其上追逐打鬧,而不必擔心摔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時值暑假,校園里空空蕩蕩,只看到一些奶牛,在不遠處低頭安靜地吃草,花朵鋪滿了地面,草已經(jīng)蔓延到臺階之上,旗桿在風里搖蕩,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學校老師們的待遇足夠豐厚,很多老師都在巴彥托?;蛘吆@瓲栙I了樓房。在學校做一名老師,是當?shù)厝巳硕枷蛲模驗檫@遠比擠奶或者做其他生計,更為輕松并且體面。

不過圖雅的阿媽卻希望圖雅畢業(yè)后能夠考公務員,在政府部門上班。這幾乎是鎮(zhèn)上許多父母所認為的最通達美好的道路。除了專業(yè)英語以外,圖雅還修了第二學位金融,她不喜歡去做公務員,因為她一直不是那種能夠察言觀色、阿諛奉承之人,她常常聽不出別人的話外之音,也基本不會吹捧別人,不像她的一些漢族同學,在同學之間聲名一般,可是卻備受老師和領導的喜歡。

對于畢業(yè)后的工作,學業(yè)優(yōu)秀又在內(nèi)蒙最好的大學就讀的圖雅,并不擔心,她已經(jīng)打聽好,畢業(yè)后如果想進海拉爾一中,內(nèi)大的學生不需考試,可以直接進入。同時,她也希望去有挑戰(zhàn)性的銀行工作。但是這兩者哪個更好,她還心里模糊,我只能鼓勵她,都去試試,或許,現(xiàn)在不喜歡的,到時就改變了看法,多一條道路,便是多一種人生選擇。

從學?;貋?,路過順順家的房子,看到大門緊閉,煙囪冷清。他們一家三口已經(jīng)帶著蒙古包前往草原深處去挖藥材了。一整個夏天,以順順阿媽的速度,可以掙一兩萬元。賀什格圖說,他一個大男人都比不上順順阿媽,甚至有時候她一手抱著孩子,都比賀什格圖的速度要快。這個愛美也向往外面世界的漂亮女人,歸根結底,還是歸屬并安于這片草地,她養(yǎng)牛,擠奶,收售奶皮,在海拉爾的超市打工,挖草藥,采蘑菇,都不過是為了可以更好地活著,過幸福的生活。相比之下,更偏重于感情的薩日娜,則有些不切實際,并最終因為這樣的夢幻,而選擇了自殺的道路。

回到家時,已是黃昏。鳳霞已經(jīng)捉了一只雞,磨刀霍霍要宰殺了。家里只有從農(nóng)區(qū)來的鳳霞敢殺雞,她從十二歲就退學在家干活,掰玉米,收豆子,放羊,喂豬,套被子,做飯,基本上什么活她都會做。所以殺雞這點小事,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阿媽摟著我的肩膀,看著鳳霞麻利地殺雞,煺毛,笑彎了腰。我一夸鳳霞能干,她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對她來說,鳳霞就是她看中并一口氣“追”到的兒媳婦,除了鳳霞的急脾氣,她對鳳霞非常滿意。眼看著鳳霞學會了擠奶,會干草原上的所有活計,而她也能夠退休,將這個家的一切,都讓給鳳霞主持經(jīng)營,像狼將小狼趕出去自立門戶一樣,她嘴上不說,但心里卻是寬慰和歡喜的。

黑夜完全籠罩下來的時候,一家人吃上了鳳霞做的新鮮的土豆燉雞。窗外,是電閃雷鳴,室內(nèi)的燈光隨之時明時暗,大滴的雨點落下來,敲打著窗戶,閃電清晰地連接著大地,并照亮著遠處的草原。世界變得如此之大,大到穿過黑夜,還是黑夜;世界又變得如此之小,小到一盞燈光,便可以溫暖并照亮整個房間。

二○一一年八月四日 二十六℃~十六℃ 晴 陽光盛烈

不想打擾鳳霞和賀什格圖,午后自己一個人背著相機,沿著伊敏河邊的公路,一直朝高起的山頭上走。牛們常常會爬過山頭,到那邊去吃草,但是看著山就近在眼前,可是沿著公路走起來,才發(fā)現(xiàn)路途其實很遠。

一路上看到奶牛們在河邊棲息,吃草,或者哞哞地與不遠處的伙伴交談。它們低頭吃草時發(fā)出的微醉的聲響,像嬰兒在母親懷里幸福地吮吸奶汁一樣。有時候牛犢們會離開母親,跑到別處玩耍,偶爾,就有走丟的牛犢,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牧民們并不會太過擔心,常常有一些牛犢,兩個月后,天氣轉涼,突然就會出現(xiàn)在院子里,給家人們一個驚喜。

也會見到許多游客丟棄的塑料垃圾,一堆一堆地,像白皮癬,生長在草原的肌膚上。經(jīng)過一座八十年代初期建的橋時,便看到了橋下樹木掩映中,許多輛豪華的房車,以及私家汽車。我想起每晚在河邊暴發(fā)戶似的放各式禮花的那群游客,便抱著探訪的心理,下了公路,朝他們走去。

還好遇到了一個當?shù)氐拿晒抛宸丈娢液闷?,便抬起警戒線,說,進來看看吧。房車很是豪華,服務生介紹說,一輛房車只改裝就花費了八十萬,而所有的設備,包括廚房、餐廳、游樂廳,共計四百多萬。所以,他們基本不接待那些背帳篷的驢友或者散客,只接待至少十幾個人以上的單位團。當然,要有錢的單位,否則,一個人一頓飯一千五百元、睡一晚三千五百元的奢侈花費標準,根本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承受的。問起都是什么單位,服務生笑笑,舉了幾個例子,比如銀行,比如建筑公司,比如某地官員,總之,買單的絕不是個人。我也笑,說,那么你們老板交際圈子很廣很高層呢。

穿越那些以一種驕傲的姿態(tài)停放在草原上的帳篷和房車時,我看到一群穿著光鮮的男人,在草地上喝酒,還有人在打高爾夫,我懷著一種捉弄似的心態(tài),攔住一個騎高頭大馬的男人,高聲問他:嘿,你們是哪個單位的?男人在馬上高傲地瞥我一眼,沒有回答,而是反問我:你是哪個單位的?我撒謊:我是學生,來旅游的。但那男人并沒有因此就放松了警惕,依然守口如瓶,至始至終也沒有告訴我,他究竟是哪個單位來到草原上過奢靡生活的。

離開他們的時候,我想,像我一樣有一頂帳篷就能夠在草原上入睡的行腳僧,與他們這群住在有真皮沙發(fā)和豪華地毯的房車里的奢侈客,看到的風景,有什么區(qū)別嗎?難道草原母親,會多給予他們一份什么饋贈?答案,當然是不會。上天給予我們同樣沉默不語的大地與藍天,飛鳥與蟲魚,草原與樹木。只不過,他們用拉起的警戒線,畫地為牢,將自己高傲地圈在自以為是享受的房車之中,卻因此而看不到清晨的露珠與夜色下某只奶牛的沉思。只有那些倨傲的人類,才會在城市當中奢華,離開城市,依然追求復雜的享樂?;夭坏胶啒愕弥挥幸皇咭伙堃幻旱纳畹娜?,其實是一種悲哀,以為來到草原,會享受真正的天地,卻不知,還是戴上了牢固的面具與物質的枷鎖。

走了一個小時,還不到山的那邊,想要攔住疾馳而過的摩托,又怕別人覺得冒昧,只好在盛烈的陽光下,繼續(xù)朝那座鐵塔步行。不過很快阿媽就打來了電話,她大約從鄰居家回來了,發(fā)現(xiàn)我不在,便習慣性地撥打我的手機,似乎怕我在草原上走丟了。我告訴她一會兒就回去,但她還是不放心,派了鳳霞和賀什格圖騎摩托車來接我。

摩托車果然快,一會兒便到了山的那邊。只是,我以為冒著煙囪的地方,是某個人家在燒火做飯,不想,原來是鎮(zhèn)上人的歸宿——殯儀館。大約,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也知道,不能開在鎮(zhèn)上,于是繞過山頭,坐落在一片開闊到?jīng)]有一戶人家的草原上。鎮(zhèn)上的人看到那個高出的煙囪里,冒出的縷縷青煙,并不會覺得悲傷,所有人都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即便是伊敏河每年都奪去至少兩個蒙古族人的生命,鎮(zhèn)上的人們依然安居在河邊,沒有悲痛,也了無怨恨。

賀什格圖說,去年夏天被伊敏河奪去兒子生命的小學班主任,已經(jīng)基本平復了內(nèi)心的傷痕,他常??吹剿c人說笑,聊天,還在海拉爾市里,買了房子。人生如同伊敏河水,流到哪里去,他們不知曉,也不關心,如果當下可以快樂,那又何必去想明天?

三個人并沒有回家,而是在賀什格圖的建議下,去了附近的輝河自然保護區(qū)。在去往輝河的路上,看到兩邊的草原上在建很多漂亮的小房子,我以為是給旅游景點建的別墅,問后方知是給當?shù)夭祭飦喬赜文撩褡褰ǖ姆孔樱瑤浊г憧梢再I下來。不過賀什格圖說,布里亞特比他們更樂于享受,而且他們對房子沒有什么欲望,或許住不了多久,就賣了換錢,重新過帳篷里的游牧生活。政府早就給一些布里亞特在巴彥托?;蛘吆@瓲柺袇^(qū)建了補貼房,但是入住率卻并不高,因為他們過慣了游牧的生活,離開了草原與河流,他們就像找不到根的大樹,要么枯竭而亡,要么慢慢失去生命的活力。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輝河邊上一個旅游區(qū),有許多有錢人,自己出資十萬元,在草原上建了許多精致的木房子,里面有豪華的大床,沙發(fā),桌椅,甚至還有馬桶和浴室。我特意看了看木屋下面的排水管道,是通到草原以下的。許多游客在光著膀子于河邊打撲克,像在城市里的大排檔一樣穿著不雅,還有人在河邊燒烤,或者篝火,許多的礦泉水瓶,丟落在草原上,看了讓人覺得難過。忽然想起當年成吉思汗手下善戰(zhàn)的兵士們,寧肯用身上的熱量將汗水濕透的衣服烘干,也不肯玷污腳下清澈的河水??墒嵌竦娜藗?,只霸道地享用大自然的恩賜,卻從不會想到,保護草原,保護河流,其實,就是保護我們自己的家園。

在輝河旅游景區(qū)的服務生,都是鎮(zhèn)上的年輕人。鳳霞看到一個大男孩,便飛奔過去,跟他熱情地打招呼。男孩告訴我們許多關于景區(qū)的事情,我問他這片水域能不能釣魚時,他很認真地說,當然不能,這里是保護區(qū),逮到要嚴懲的。正說話的時候,有一個游客將石頭一塊塊地投到河里去。男孩立刻生氣地朝他喊:嗨,不準朝河里扔石頭!那游客抬頭看一眼我們,灰溜溜地走開了。我有些感動,為這樣一個明顯并沒有讀過多少書的男孩,他對生長于斯的草原與河流,近乎較真地愛著。

在輝河的繁育中心,我看到了許多大雁、丹頂鶴、白琵鷺,還有五只從小飼養(yǎng)大還沒有放生的狼。繁育中心很大,只有五個工作人員,看到我們進來,其中一個年輕的蒙古族小伙子很熱情地用摩托車載著我們,為我們帶路。我忽然有些后悔,幾個小時前因為怕冒昧而不好意思攔車,其實但凡你主動打一聲招呼,當?shù)氐拿晒抛澹瑤缀醵紩砸环N你想不到的熱情,為你帶路,或者載你一程。

當我們來到狼的居住地時,其中的一只,明顯緊張,不停地在籠中走來走去。我問飼養(yǎng)員,它怎么了?飼養(yǎng)員說,它害怕你們。我不解,又問:狼怎么會害怕人呢,一向都是我們?nèi)祟惡ε滤鼈兊陌 o曫B(yǎng)員很親密地拍拍其中一只狼的腦袋,任它用舌頭舔舐著自己的掌心,而后淡淡道:很多時候,人比狼,更可怕。想起那些住在豪華房車或者在草原上建造另外一個城市安樂窩的游客,我不得不承認,對于自然來說,人的確比狼更為可怕,我們破壞生態(tài)的速度,比任何的生靈,都更為可怖。

在輝河的對面,隔著一條小路,是一戶孤零零坐落在草原上的牧民。他們家養(yǎng)了大約幾百只羊,幾十頭奶牛,男主人騎馬看管著羊群,一只大狗跟在馬后奔跑,另有一黑一白兩只小狗,穿過木樁做的大門,嬉鬧著奔跑出來。

我問賀什格圖,如果他們病了,這么偏遠,如何叫一二○救護車呢?平時,他們和誰說話呢?賀什格圖說,他們過得挺好,不需要和誰說話,如果病了,很難及時地送到醫(yī)院里去,所以一旦死了,無人知道,那也很正常;不過,他們應該很少得病吧,住在這樣水草豐美的地方,跟那些住在河邊別墅里的人,在享受級別上,沒有什么區(qū)別。

鳳霞插話進來:要不我舅媽怎么就自殺呢,草地上的人不愛跟人傾訴說話,所以性格才會執(zhí)拗。我沒有打斷鳳霞,其實我想告訴同樣來自農(nóng)區(qū)的她,這樣沒有什么不好,那些總是喋喋不休吵嚷的城市人,未必就比他們更快樂。只有真正孤獨的人,才會想要傾訴。大地永遠不言不語,可是,也只有它們,才會長久地存在下去。

我們并沒有在輝河看到太多的水鳥或者大雁,因為時值正午,它們都躲到蘆葦蕩里避暑去了,所以放眼望去,只看得到粼粼的波光和一叢一叢的蘆葦,在藍天下,靜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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