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建
一大早大人們就下大東洼了。母親帶了姐姐去,卻不帶我。我只好按她頭天晚上的囑咐,叫醒身旁的妹妹去奶奶家。奶奶家在小街中間。小街張著空空的大口。井臺旁的大青石上,趙六爺爺拐棍斜在腋下坐著,一聲不響——今天想來他那模樣很像一塊西湖瘦石——村里就剩他和奶奶這樣的小腳老太太了。
奶奶正等我呢。她拎著堂弟在院子里碾場兒,胖堂弟像個肉碌碡兒,矮小干癟的奶奶擼不動他。她把堂弟推給我,倚在門框上喘粗氣兒。堂弟還只知道到處揀小石子、雞毛翎兒,捏起雞屎往嘴里填。妹妹來了,他們就一前一后連滾帶爬地攆地上的小蟲兒。我能與他們?yōu)槲??我吵著去大東洼找母親,奶奶皺起眉頭:“大東洼遠著哩,大著哩……”
大東洼有多遠,大東洼有多大?
我趁奶奶蹲茅房的時候溜出門。我要到大東洼去。我出村頭,穿過打谷場,可荷花灣南畔東去的路被堵死了。莊稼垛得高高的馬車、驢車、牛車嚕嘟在那兒,這輛顫顫巍巍地過了灣把子的涵洞,下一輛才跟上。王邪子叔揚著鞭,吆喝著干草黃騾子,一拐進灣西的打谷場就轟的拉倒了車上的高粱穗捆,于老三他們的車貼著灣西慢慢向北了。而遠處的又到了跟前。車都是從大東洼來的,我可順著車轍走。但當我看這溜兒屎克郎爬坡看得出神時,奶奶腳后跟一搗一搗地追來,拽住我的胳膊:“去不得,去不得……”
第二次逃出來我沒在荷花灣停步。那是一個下午,陽光把我的影子扯得像大人一般大了。我轉眼就到了杏花河橋頭。橋頭西岸有座沒棱沒角少皮無毛的小土屋,住著一個腮幫子黑亮得像老茄蛋子的老頭兒。他是王邪子叔的爹,在河岸上看樹,他回村拿干糧時我常碰上,我卻從來沒喊過他爺爺——這個老頭兒老是繃著臉,瞪著眼,樣子很嚇人。他提著只小陶罐走下河岸,到附近菜園子打水,身后黃毛狗尾巴一搖一搖。我想他不會理我的(他見了大人都不搭腔),可這時他卻連喊兩聲:“去哪兒?去哪兒?”伸長胳膊做出阻擋我的動作:“去大東洼?小孩子,不行……”
這個秋天我的心思幾乎全放在了去大東洼上。我走到過東坡的豬腰子地,去過杏花河石橋下的羊角彎地。這些地塊都小,零碎,邊角不齊,種的不過是芝麻、綠豆、黍子、花生之類小作物,隊長派到這里干活的人往往是老頭兒,奶孩子的媳婦,還有趙家傻二和長過嬰兒癱的王勇子。王勇子有一口好嗓子,從地這頭到地那頭地唱“妹妹你不朝我看一眼”,傻二也哼,直把他們整個兒的活路哼得稀稀拉拉。好歹隊長從不來查看,隨便他們散漫地干。這樣干一晌收的莊稼捆兒傻二也數得過來,車是不值得費一趟的,要么他們收工時一人抱一個提溜一個,送到打谷場;要么把莊稼捆兒擱在地頭,讓從大東洼回來的車捎著。奶奶的西鄰棗花嬸子干一氣兒活回家奶孩子,回去時屁股后綴上了我,不過她不準我亂跑亂躥。開始我大開眼界,見到什么都覺新鮮有趣,但沒幾回就玩夠了。這里不是大東洼。我還沒到大東洼。
我偷偷地爬上杏花河河岸,踮起腳向大東洼張望。大東洼被乳白的霧靄籠罩著,什么也看不清,越發(fā)神秘。不,我好像看到了奶奶說的那輪磨盤大的太陽。奶奶曾經無數遍用漏風的嘴絮叨,很久很久以前,東海龍王的兩個兒子——小青龍和小白龍,乘著一場大雷雨你飛我舞到這里玩耍嬉戲,過后地面凹下三尺,汪洋一片,莊稼都快淹死了。觀音菩薩念及這一方生靈,就點化太陽在這里變得磨盤那么大,而且就柳樹梢那么高。洪澇造不成災了,可是秋天雨水少了的時候,莊稼都早早焦了葉子,焦得狠了簡直要著起火來。所以莊稼一熟,人們就舍家撇業(yè),在大東洼安營扎寨,扛著那輪磨盤大的太陽搶收……我揉揉眼仔細瞅,那輪磨盤大的太陽消失了,我的心卻仍咚咚跳個不止。
當我真真切切地站在大東洼面前,竟感到一種空前的恐怖和震懾壓過來。我本能地向后退縮。這種恐怖和震懾來自我的視覺不能把握它的壯闊和我的感受無法承受它的熱烈。大東洼周圍少說也有十幾個村莊,收獲季節(jié)這一圈村莊的老老少少都傾巢奔來,但在大東洼里你卻看不到有多少人,那森林一樣的高粱棵子、玉米棵子輕輕地把他們藏起來了。在收割完的地里是能瞧見人的,他們忙著打捆或者裝車,可是他們的身影卻顯得那么小,如同侏儒或者小木偶。拉著莊稼走遠了的牛車、馬車、驢車更小得可憐,像蝸?;蛘呶浵?,在細如絲帶的土路上蠕動。在大東洼你也聽不到叫號子、吶喊,其實不是沒有,鼓勁助威的高音喇叭村村都高高地架在宣傳棚上,可連同那嚓嚓的鐮刀聲、噗噗的镢頭聲,都給它像海綿吸水一樣地吸進去了,你只能籠統(tǒng)地聽到一種轟轟隆隆聲,像天邊滾動的雷霆一樣的轟轟隆隆聲(上個月我在沈陽解放戰(zhàn)爭紀念館看再現(xiàn)遼沈戰(zhàn)役的電影,那方圓數百里的戰(zhàn)場同時鋪開,硝煙彌漫,炮火連天,這邊短兵相接,那里發(fā)起沖鋒,東伏擊,西突圍……我立刻就想到了我的大東洼,想到了在大東洼里奮力拼殺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那可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小學一年級的我,放了秋假,有幸參加學校組織的去大東洼復收的活動——在砍倒的玉米秸上踩,不斷被掰棒槌子的不小心漏下的一個硌了腳,被硌癢了腳的我們就興奮地大叫。這樣踩一會兒,大叫一會兒,我們又去看一會兒大人們砍玉米秸。他們一個人攬著四五垅玉米,掄圓镢頭,吭哧吭哧,狠命地砍。呱呱濕的褂子貼在背上,褲子也濕到了腳腕子。不少人干脆光著身子(只穿個三角褲衩),渾身上下紫黑紫黑,玉米葉在上面剌出一道道口子,汗水淹得紅紅的。人人脖子上搭著一條粗布手巾,擦汗用,一擰一把水。有的拿手巾在水桶里浸過,頂在頭上,任水滴滴答答流下來。镢頭帶起來的泥土就弄得他們蓬頭垢面,經這水一沖,都成了大花臉(太像后來我在一家煤礦井下見到的礦工了,怪不得說農民工人是親兄弟呢)。他們卻無暇顧及,只管咧著嘴咬著牙往前趕。
休息了,我們生產隊的人聚向了機器屋子,屋里挨近黑牛似的臥著的抽水機打滿了地鋪,屋外樹下扎著窩棚。地鋪是上了歲數的人的(盡管那柴油味兒嗆得人鼻子疼),窩棚青年人住。人們來到自個兒的鋪前,腿再也拖不動,橫七豎八地歪倒,呼嚕聲立刻就響起來。棚口那個睜著眼呻吟的是我的哥哥,他讀完中學正當文革爆發(fā),不能考大學,在公社干了兩年臨時工、臨干,剛回來,身上剛蛻了一層皮,他還不習慣這呼嚕聲。女人們得每天回家備飯,這里沒有她們的鋪,她們就擠在東山墻一席不大的陰涼地里,你靠著我的肩膀,我枕著你的膝蓋打盹兒。還有人連到機器屋子這兩步也懶得走,攏一攏砍倒的玉米秸,就地躺下。上午中間休息,小伙子們還找個由頭扎在姑娘堆里沒話找話地胡扯;下午休息時他們也撐不住了,沒了那心緒。
那年秋天,大東洼那看上去永遠收不完的莊稼還是被收完了,人們心頭仿佛掀掉了一座大山。這是一個多么輝煌的勝利,應該燃放爆竹禮花,飲酒唱戲,歡天喜地慶祝一番,可是大東洼卻死一般的靜——農人們也被砍倒了。當他們又掙扎著在新翻的土地播進麥種,每個毛孔里的汗淌盡了,丁點兒力氣沒有了。我們隊的這支人馬回村時,七零八落,打了勝仗的他們士氣竟低落到了極點,一個個面如死灰,骨頭散了架,來一陣風就能刮倒一樣。就連墩子哥都垮了,一瘸一瘸的,他身上可全是鐵疙瘩似的肌塊,力大無比啊,井臺旁的大青石就是他從青龍山背來的,他脊梁上有塊花斑,人們私下都傳他的前世是一頭花犍牛。王邪子叔的甘草黃騾子也垂下了頭,無精打采,這匹高傲的大牲口不知挨了多少棍子,本來它膀圓腿長,行走如風,可后期死活不拉套了,王邪子叔扔了鞭子,換了一根棗木棍子打它的后腚,打完,他的臂膊都哆嗦半天。老人們站在村頭迎接他們歸來,看到這情形,心疼得紅了眼圈兒,撩起衣襟擦呀擦。所幸今年沒出大事兒,往年都有意外事故發(fā)生,據說趙六爺爺就是有一年秋收累得大口吐血,被人從大東洼抬到公社醫(yī)院,命保住了,但從此拄上雙拐,再甩不掉。我母親也曾昏倒在田里……
一茬人老了,退出大東洼;一茬人長大,走進大東洼,祖祖輩輩都是這樣。慢慢,我可以自由地出入大東洼了,我總是唱著歌過杏花河石橋,過“小臺灣”地,過機器屋子,到大東洼的腹地去。從一開春,我就來挖野菜,趟起一只野兔窮追不舍,高呼“兔子掉了鞋了!”幻想兔子回來找鞋,但沒有一只中計。入夏的連陰雨會使地里積水,高粱地里的積水不必慌著排,六七天工夫就有小魚游動,我們赤腳撲進水里去捉,忘記了打豬草。拾柴時我們在大東洼的溝溝渠渠里打游擊,我領的這幫是解放軍,我的同學孫大頭領的那幫叫國民黨,除了途中遭遇朝他們投擲土炮彈,我軍不惜南征北戰(zhàn),踏遍大東洼,打柴數量一定得勝過敵方。當跑得喉嚨里冒煙,就回到我們的堡壘戶——杏花河橋頭王爺爺那里去喝水,我不再怕他,他好像也不那么兇了,我們搬起他的小瓦罐咕咚咕咚地喝,甚至把一罐水全喝光的時候,他瞇著眼看著,一臉的慈祥。大東洼是我們的樂園,然而無憂無慮的時光太短促,游戲還沒做完,我過早地懂事了,已經黑不溜秋的我明白了自己是農民的后代。從農人臉朝黃土背朝天勞作的身影,看到了我的來日;從回鄉(xiāng)知青的哥哥怎么抗爭也沒跳出農門,沒翻出大東洼的手掌,預見了我也將侍弄一輩子土坷垃最后化作一塊土坷垃的命運。一個粗手大腳、彎腰駝背、表情木然的農人形象在我眼前漸漸清晰(那就是我),他在向我招手,小小少年半是恐懼,半是神往;半是猶疑,半是心切。
但我結結實實領教它的厲害還是在高中畢業(yè)之后。17歲的我是一條像模像樣的漢子了,可是隊長卻僅僅因為我父親升任了大隊長,而安排我和于跛子一起做護青員。在我看來這是對我的羞辱。我夾著鋪蓋卷去了大東洼。我混在了墩子哥那幫黑鐵塔似的人群里。我也脫光了膀子,我也把粗布手巾浸濕頂在頭上,我也咬著牙發(fā)泄仇恨一樣一下下掄起镢頭。玉米壟長得望一眼就頭暈呀,頭頂那輪太陽比磨盤還大呀,周遭像燃著火要把我烘干呀。我手上血泡摞血泡,繭子疊繭子了,我歪歪斜斜地拖著灌鉛的腿走路了,我一進窩棚就癱倒死豬般昏睡不醒了。我不再在乎胡茬荒蕪的丑陋,我的性子變得粗野,我習慣了用滿口臟話罵娘。我惡狠狠詛咒大東洼,我徹骨地痛恨大東洼,我恨不得立刻遠離它,永遠不回來。但是我又知道我與它是不可分離的,我與它融為一體了,是它熔鑄著我新的生命。
這是我今生中最陽剛的一段日子,在這真正的中國北方的田野上,在這充滿悲壯感、英雄氣的土地上,有我灑下的血和汗,留下了我堅實的腳印……
多年后我離開了大東洼——在我童年少年的伙伴中我是唯一的,可以說完全是個例外——這實在不是我逃避農村生活,也不是對我吃苦耐勞如牛如馬的父老鄉(xiāng)親的叛逆——恰恰相反,我深深地依戀我的鄉(xiāng)土,我一直以為農民是最偉大最可敬的人——而是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和大東洼一樣但卻更為廣闊的天地,它對我形成了極大的誘惑,我內心的渴望像當年向往大東洼那么強烈;我懂得如果停留在一個地方我會被困死的,我必須不停地尋找,不停地向前走。那里同樣密布著苦難和艱險,同樣是無邊的煉獄,同樣要豁出命去搏,但我沒有遲疑,勇敢地走向了它,因為我是從大東洼里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