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小學(xué)生下學(xué)回來,興奮地敘述他的見聞,先生如何有趣,王德保如何遲到,和他合坐一張板凳的同學(xué)如何被扣一分因為不整潔,說個無了無休,大人雖懶于搭茬,也由著他說。我小時候大約感到了這種現(xiàn)象之悲哀,從此對于自說自話有了一種禁忌。直到現(xiàn)在,和人談話,如果是人家說我聽,我總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說人家聽,那我過后思量,總覺得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煩了。
當(dāng)真憋了一肚子的話沒處說,唯有一個辦法,走出去干點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然后寫本自傳,不怕沒人理會。這原是幼稚的夢想,現(xiàn)在漸漸知道了,要做個舉世矚目的大人物,寫個人手一冊的自傳,希望是很渺茫,還是隨時隨地把自己的事寫點出來,免得壓抑過甚,到年老的時候,一發(fā)不可復(fù)制,一定比誰都嘮叨。
錢
不知道“抓周”這風(fēng)俗是否普及各地。我周歲的時候循例在一只漆盤里揀選一件東西,以卜將來志向所趨。我拿的是錢——好像是個小金鎊吧。我姑姑記得是如此。還有一個女傭堅持說我拿的是筆,不知哪一說比較可靠。但是無論如何,從小似乎我就很喜歡錢。我母親非常詫異地發(fā)現(xiàn)這一層,一來就搖頭道:“他們這一代的人……”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及至后來為錢逼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一塵不染的態(tài)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面去。因此,一學(xué)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
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jīng)歷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在家里過活的時候,衣食無憂,學(xué)費、醫(yī)藥費、娛樂費,全用不著操心,可是自己手里從來沒有錢。因為怕小孩買零嘴吃,我們的壓歲錢總是放在枕頭底下過了年便交還給父親的,我們也從來沒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歲我沒有單獨到店里買過東西,沒有習(xí)慣,也就沒有欲望。
看了電影出來,像巡捕房招領(lǐng)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車夫把我認(rèn)回去(我沒法子找他,因為老是記不得家里汽車的號碼),這是我回憶中唯一的豪華的感覺。
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xué)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報館里給了我五塊錢,我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我母親怪我不把那張鈔票留著做個紀(jì)念,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對于我,錢就是錢,可以買到各種我所要的東西。
有些東西我覺得是應(yīng)當(dāng)為我所有的,因為我較別人更會享受它,因為它給我無比的喜悅。眠思夢想地計劃著一件衣裳,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那考慮的工程,于痛苦中也有著喜悅。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了;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這一年來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關(guān)于職業(yè)女性,蘇青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看看,房間里每一樣?xùn)|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墒?,這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呢?”這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幾遍,方才覺得其中的蒼涼。
又聽見一位女士挺著胸脯子說:“我從十七歲起養(yǎng)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歲,沒用過一個男人的錢?!狈路鹗呛苤档抿湴恋?,然而也近于負(fù)氣吧?
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充分享受著自給的快樂的,也許因為我于這還是新鮮的事,我不能夠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鋪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后來我離開了父親,跟著母親住了。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因為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位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遼遠(yuǎn)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lǐng)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墒呛髞?,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頭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fù)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
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yán)格的試驗。
穿
因為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jīng)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我說過:“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以消化的東西。”越是性急,越覺得日子太長。童年的一天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紅絨里子上曬著的陽光。
有時候又嫌日子過得太快了,突然長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jīng)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傷心,認(rèn)為是終生的遺憾。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yuǎn)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陳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xué)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學(xué)畢業(yè)后跟著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xué)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xù)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我到香港去讀大學(xué),后來得了兩個獎學(xué)金,為我母親省下了一點錢,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
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這樣的生活在自制的戲劇氣氛里,豈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訶夫的“套中人”,永遠(yuǎn)穿著雨衣,打著傘,嚴(yán)嚴(yán)地遮住他自己,連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個套子。)
弟弟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也不。從小我們家里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然而他總是一口回絕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涂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zhàn)的兩員驍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只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yuǎn)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zhàn)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diào)派,因而爭吵起來。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被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fēng)似地跑,后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jīng)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dāng)個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的是何等樣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huán)圖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rèn)為他的胃口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見了。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xué),忤逆,沒志氣。我比誰都?xì)鈶?,附和著眾人,如此激烈地詆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后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p>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jīng)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野渡摘自1944年5月《天地》月刊第7-8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