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
在渡船逐漸??康拇a頭那邊,五里山溝進去,一片楊樹那邊,晚飯后,經(jīng)常有一個男孩跑出家門,爬上東山,看到麥田睡去,看到月亮出來。村子里,安靜而且溫暖,偶爾出現(xiàn)吵鬧聲,狗就會吠叫,有女人和小孩尖聲驚叫。這時會有一個飛碟,從遠方亮亮地移過來,又悄無聲息地飄走了。
現(xiàn)在,我還是喜歡回到老家,回到渡船逐漸??康拇a頭那邊,五里山溝進去,一片楊樹那邊,照例在晚飯后走出家門,爬上東山。照例看到麥田睡去,看到月亮出來。它比我小時候見到的那個稍小一些,稍亮一些,空空地掛在天上。
我下得山來,安靜地躺在床上,想起它將村莊內(nèi)外的街道、房屋和麥田照得一片明亮。它讓村莊里的一切都活了過來,慢慢地經(jīng)過我的窗口。我的父親推門進來,看著我不說話。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圓圓的月亮。
積雪像剛剪下來的羊毛松松地堆在西山。山頂?shù)男畔l(fā)射架上纏著經(jīng)幡,經(jīng)幡上的文字像睜著的眼睛。灌木叢低伏著身軀,它們的枝椏還未被北風吹干。始終看不見北風的形體,只是當它掠過灌木時,我能聽到它的聲音,和可以想象的犀利的身影。
只有雪豹,在森林深處仍保持著紳士風度,這位雪豹家族的第五十六代猛士,巡視著自己的疆域,間或停下來舔食積雪。當它看見我,也只是君王審視臣子的神色。我放下獵槍,我知道雪已經(jīng)悄然進入到我的心靈。
天幕降下來,屋子里,光線也變得陰暗,沉悶地躺在床面上,炕桌上,和一把空空的椅子上。偌大的房間只我一人,安安靜靜的。我得開始生火,把隔夜的剩飯加熱,關上門窗,把北風堵在外面。沒有什么再能危及我的山居生活。
樹葉的正面是陽光,是脈絡,是草原上奔騰的千條小河。而它的反面,是手背上的傷痕,是一個男人眼里的血絲。新的修飾樹葉的詞,也是明喻,間或暗喻一次,也和女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就像現(xiàn)在,我說我走進陰影,其實是走進了一片長發(fā);翻越丘陵,其實是翻越了渾圓的乳房;深陷泥沼,其實是深陷在女人的懷里。如果我長途奔跑,也不可能跑出女人的村莊。如果我畫地修行,也只能是歡喜佛的子民。
這些都是我在樹林里散步時想到的。正是秋天,樹林里,存在著各種可以想象的東西。樹葉也好,鳥也好,斑駁的陽光也好,都可以想象成象形文字,孤獨的詞語,或者和女人有關的記憶。一片樹葉遮住另一片樹葉,一只鳥接近另一只鳥,一團陽光重疊在另一團陽光上,其實就是一個字愛上另一個字,一個詞進入另一個詞,一個女人隱藏了另一個女人。
我這樣想著,慢慢地走回家中。我的女人在看電視,她呼吸的聲音是那么輕,輕得像穿過樹林的秋風。就在這種呼吸聲中,黑錯一帶的紅樺變換了樹葉的色彩,紅樺上頭的天空里,飛過了幾個巡視山河的神靈。
聽說在過去,有人把山頂?shù)脑铝料胂蟪蓺馇?并且用一根細細的繩子拴起來。而在山下的村莊里,我把水里的月亮撈起來,用水桶挑回去。春天的夜晚,萬物騷動不安,我身披薄薄的白光,像披著一件紗衣。這時候,杜鵑會叫起來,高一聲低一聲的,仿佛在召喚走失的魂魄。
我把水倒進缸里,月亮就消失了,我懷疑它已經(jīng)化成了水,在水里游弋。我站在院子里,那遙遠時代的月亮又出現(xiàn)了,真的像個氣球懸浮在山頂。這時候,杜鵑會叫起來,深一聲淺一聲的,仿佛在呼喚山野的精靈。
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但還像個孩子,喜歡在月亮下挑水。泉水被一瓢一瓢舀進桶里,流逝的時光就一點一點地回來了。這時候,杜鵑會叫起來,長一聲短一聲的,仿佛在喚醒記憶的種子。
月亮下去了,我依然是一個山里的男人,喝酒,拍桌子,訓斥老婆,杜鵑一樣眷戀著鄉(xiāng)村,深愛著身邊的山民。只是當杜鵑叫起來時,突然就迷糊了,覺得自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經(jīng)過松樹、柏樹、樺樹和柳樹后,斧子就變得遲鈍了。它毫無生機地歇在墻角,感到笨拙,感到沉重,又回到陽光下。這時太陽即將落下,天空中開始拉開橘黃色的幕布。
我,每天都出去一陣,帶些野雞、山兔和鳥蛋回來。每次出去,感覺自己的什么東西被留在了叢林,因為自己變得更輕,更弱,更希望被保護。
我時常對墻壁、門窗和身下的狗皮褥子說著話,自言自語。這樣,丟失的東西就慢慢回來了,附著在墻壁上,門窗上,和身下的狗皮褥子上,一夜之間,又不知不覺地回到我的身上。但我說出的話語,無法飄散,無法消失,它們靜伏在我的周圍,等待著被我收回。
那個少女臉上的粉刺,那片山溝里菊花花瓣上的斑點,那條小河里小魚身體表面的白色潰瘍,都讓人有些傷心。但我還是愛著她們,把自身存在的無法改正的缺點,用藍色的墨水在白紙上記下來。想到這些,就聯(lián)想到頑石、死水、樹瘤,還有愛和喜歡做愛的人類。
我添上茶水坐下來。在陽臺上午后的陽光下,我感覺到自己就是房子里可以移動的疾病。
有時候想想,生命,似乎只適合給予不想活下去的青年。想活下去的人,譬如我吧,已讓生活壓彎了腰,無法感知生命的寶貴。除非有地震、泥石流、海嘯,或者艾滋和霍亂,才讓人深切地感受到偉大而卑微的生靈。
青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始終在四季運行中默默存在。蝴蝶和風,都會飛翔,都善于落在草地上,安靜地休憩一會,不和世界對抗,只想融入野地。有多少女人,春天一來就懷了春,秋季一走就落了籽。還有些積雪一樣衰弱的男人,在陽光下顯得高潔,但卻無法應對逐漸消失的自己。
在如此正規(guī)的世界里,牛不得不低下頭思考,只是為了跟上時間,跟上節(jié)奏,跟上變化,不得不躺下來,咀嚼或者反芻。
這時候的山梁上,天幕低垂,四野打開。老鷹從山脊上掠過,快得像一小段黑色的記憶。女人和男人收拾好帳篷和灶具,準備離開山谷。牛依然咀嚼或者反芻,還是不想站起來,不想和世界對抗。想過去的往事,譬如多年前因仇恨自己而遠走臨夏的那頭母牛,禁不住流出眼淚。
冬天,太陽出來,把街道清掃一遍。一個女人拉起卷閘門,風吹拂著她和她的孩子,吹拂著她那乳汁清香的乳房。對門的服裝店里,一個男人刷好了牙齒,他拿出剪刀,仔細修剪自己的胡須。
這條街,我終于找到了。這座有著五十年歷史的高原小鎮(zhèn),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三座白塔、兩個美女和一個含恨隱遁的土匪。
小鎮(zhèn)唯一的街道上,女人經(jīng)營著一家理發(fā)店,而男人在對面服裝店里,成熟并且衰老。我默默地站在大街上,等待著女人出現(xiàn),等待著男人把風衣掛起,如同孤狼等待著圓月,大海等待著驕陽。母親說,就是那個女人帶走了你的父親。身為土匪的后代,我始終保持著冷靜。我看見那個男人終于打開服裝店的大門,他跨出門檻,伸伸腰,打了個呵欠。
冬天的街道上,人們陸續(xù)出現(xiàn)。北方的天空下,高原小鎮(zhèn)沐浴著溫情的陽光。
花園如果仍然是美麗的,請允許我進去,找到通往童話王國的鑰匙。我仍然能夠找到道路,找到那只會說話的兔子,找到那個有著神奇想象能力的愛麗絲。
媽媽,就這樣我離開了你,走進另一個國度。我走得太遠了,遠得甚至都能見到子母河的流水了。你知道,在那里我會再次成為你的兒子。
既然花朵已經(jīng)凋零,花瓣也被深埋在土壤里。那么,如果花園依然對外開放,請允許我進去。那位能讓公主沉睡的百花仙子,也能使我在路途中不再迷失,不再像城堡外的花樹,靜靜地放棄媽媽指給我的那片自由生長的大地。
我見過這樣的騎士,在漸漸展開的草原上,他用力抽打著身下的坐騎,奔向他的太陽。太陽在黃河的水面上產(chǎn)下眾多發(fā)光的魚鱗,從上游流到下游。河岸邊,處在中游的騎士抽出腰刀,割傷自己的食指。食指伸進水里,河水沒有變紅,發(fā)光的魚鱗也沒有變薄變稀。他忽然痛哭起來,用雙手捂住臉。
我在雪山頂上停留過,在大峽谷里安睡過,在莽莽森林里迷失過?,F(xiàn)在,看到這個痛哭的騎士,覺得自己有可能被葬入一條洶涌的大河。那河可能是一片毫無生機的草坡,也可能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深淵,還有可能是一幅不可丈量的黑色天幕。在那里,蟲子長眠不醒,魚類無法飛躍,星星像螢火一樣閃爍。
但現(xiàn)在,痛哭著的騎士像一個受傷的孩子,他使我對太陽的崇拜,對黃河的敬畏,在瞬間流水一樣消失殆盡。
這個藏族女人太胖了,在街心花園的護欄邊,她提了提腰帶,一副落寞的樣子。她的父親在東邊草原上的那頂帳篷里安然熟睡,她的丈夫在西邊的帳篷外脫下了靴子。我,一個落魄的農(nóng)民,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她豐滿的嘴唇,讓我想起在臨洮見過的瓜地。
她是我的女人,曾被獸醫(yī)在鄉(xiāng)村隱蔽的房間里檢查過疾病。那時是夏天,河溝里的水溢上了岸邊的草地。我的女人從病床上下來后就變壞了,她帶著另一個男人離開了草原,前往我不能想象的城市。
現(xiàn)在,我來到這個城市,摟著她,感覺像是摟著一個陌生的女子。
在鄉(xiāng)村里,只要不把心靈封閉,就能聽到山歌??床坏匠礁璧娜?,但仍可以通過聲音想象她的容貌。她是那么野,那么自由,那么讓人心動。山歌消失的時候,山谷顯得更靜。這時候如果有風掠過樹梢,那一定又是另一種山歌,傳遞著少年的情懷。夜幕低垂下來,山林變灰變暗,最后成為連綿起伏的剪紙,貼在灰白的天幕上。
這時候不會有山歌響起,只有星星陸續(xù)出現(xiàn),它們浮在空中,安靜地張望著人間。村莊后的灌木叢里,間或有幾聲鳥鳴,時有時無的,仿佛嬰孩的夢囈。這時會有星星從天幕中滑動,倏地一下鉆進山林,躲進草叢,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
我保持著沉默,給一個朋友發(fā)了條短信。這信號穿街走巷,苦苦地找尋著另一個人。我把這信號想象成另一種山歌,它找到另一個手機,在暗夜里發(fā)出紅色的亮光,一閃一閃的,像張望人間的星星,更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低頭思考,抬頭看天。橋上那些鮮活靚麗的少女,讓人心里微微作痛,讓人覺得欲望的可貴和靈魂的卑微。如果不再考慮太陽、月亮、純潔和倫理,那么我只想擁有她們,和她們一起行走、聊天,像父輩一樣關愛。她們只是開在紅塵里的花朵,需要男人的欣賞、采摘,甚至蹂躪。
現(xiàn)在她們是美的象征,在橋上,北方的天空下,她們穿著牛仔褲,單純而且性感。
假如我是一頭牛,或者一只豹子,她們要么是我的主人,要么是我渴望的血液。假如我是一只昆蟲,她們雖然是龐然大物,卻與我無關,被我無視,被我忽略,被我置于腦后。
我一直低著頭,不敢也不想做思想上的漫游。我只是注視著橋板縫里的幾朵野菊花,像個結巴說不出話。等我恢復平靜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橋上空蕩蕩的,只有我一人,感覺到心里的什么東西,瞬間就枯萎了。這個叫扎西才讓的男人,只留下一個軀體,毫無知覺地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已做好了晚飯,燈光下,她像母親那樣美麗。
那個女人對我說,讓我再給你生個孩子吧!我感覺這不是乞求,而是一種許諾,有著決然的勇氣。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山谷、樹木以及比樹冠更高的云朵,都沐浴著一種奇異的光芒。風在傾聽,流水帶走訊息,草葉上的甲蟲在葉面上記下此情此景。
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同時也覺得家里的老人、街上的壓面師傅和派出所的民警,都是可以熱愛的。我這個想堅持留存在塵世上的人,終于留存在了斜陽照耀的門楣下。我長久地站立,直到父親在院子里咳嗽了一聲,才返回屋里。
那個女人說,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會痛苦。說這話的時候,她已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我默不作聲,像個蟲子懸掛在腳手架上。我和眾多兄弟建起了摩天大樓,都有一種成就感。我們居高臨下,看到汽車也像甲蟲穿過街道,穿過給城市輸送營養(yǎng)的脈絡。那個女人在下面仰視著我,在陽光下,她顯得那么小,那么柔弱,那么叫人憐憫。
我?guī)е粋€陌生女人回到家里,父親在院子里大聲咳嗽,我的啞巴女兒噙著眼淚跑進草房。這時候也是黃昏,西天的云霞紅紅的一片,像一塊巨大的遮羞布,在山頂飄浮著。我低著頭進了上房,脫掉布鞋。我盤腿坐著,一下一下有力地刮著蓋碗子。女兒端著一盆水進來,把毛巾遞給我,又脫掉了我的襪子。
看著女兒,就想起山谷里的那個女人,我禁不住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