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K.納拉楊著
空草譯
R.K.納拉楊(1906—2001),印度著名的英語作家。生于南印度的馬德拉斯,受教于邁索爾的大王學院。他以邁索爾為原型而虛構(gòu)出一個馬爾古蒂城,以此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馬爾古蒂”小說。長篇小說《導游》(1958)曾獲印度最高文學獎:文學院獎。納拉楊在創(chuàng)作上主張對人性作綜合的考察,既不美化社會,又不對社會作憤憤不平的譴責,而是對它進行客觀的審視性的描寫,冷靜的筆法中不乏幽默的情趣。隨筆集有《星期天的早晨:速寫與隨筆》(1960)、《我的無日期的日記》(1960)。
任何人群都激發(fā)我的興趣;我常常感覺到,人群是值得我優(yōu)先注重的事,而原定有什么要辦的事,倒在其次了。我時常告誡自己,一個原定要辦的事可以緩緩再做,而對于人群,情形則不同了。沒準在我沿著老路再回來時,人群已經(jīng)散去。這樣,每逢我看到路邊聚集著人群時,我必定會徑直而往——這常常引起同伴的不快。但我相信,為了一個令人愉悅的人群而做出世上的任何犧牲都是值得的。我?guī)缀鯖]有失望過,人群總是成為某種令人驚奇并促人深思的事情:人行道上那蝎子采集者及其商品;在看不見的繩線上跳著神秘舞蹈的玩偶以及那正在叫賣一對玩偶八安那的玩具發(fā)明人;一大堆意想不到的書籍和刊物;或者,那用瑪瑙貝殼和中國鐲子表演驚奇魔術(shù)游戲并借此招徠顧客的賣藥人;甚或是——我羞于承認——兩人之間的爭吵。
在人群中,人可以獲得極大的寧安——他能夠忘卻自己達幾個小時。人群各有不同,各人須選擇最適宜于自己性情的人群。經(jīng)常逛逛摩麗娜的無線電攤點,有一種樂趣;如果你在傍晚六點鐘左右從花市路上走過,你從中得到的則是另一種滋味;要么,你可以買一張站臺票到中心車站月臺的凳子上坐下來直至最后一輛列車駛過:我知道有個人就是這樣度過他的假日夜晚并從這種消遣中得到至美的享受的;再者,你也可以從帕利角漫步到莫爾市場,隨意觀賞。在這樣的漫游中你獲得了猶如在西洋鏡中觀察人性的機會:色調(diào)、形式、聲音、魅力及活動,無不豐富多彩。
人群中的人會發(fā)生一些微妙的變化,他們不再是他們通常的自我。束縛人的鎖鏈在人群中常被打破,人性不再冷漠:某人的事情,無論是叫賣藥品,還是詠唱歌曲,或是與別人吵架,變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事情。在人群形成之前,
吵架是個私事;當吵架公開之后,那些構(gòu)成人群的人們都暫時把他們自己的工作和想法擱置一邊,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中心問題,竭力以審慎的頭腦來思考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
人群中,每個人都是極其熱心地傳遞著某條信息!你只需問:“這是怎么回事?”而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十多個人涌過來告訴你發(fā)生了什么事?;蛘吣銌柕目赡苁且粋€不知道眼前之事的人,但他會幫助你找到另一個可能知道相當情況的人。人群中有不少這種類型的人——他們只是停在那里而莫名其妙,不去麻煩地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常常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形:某人在某個地方低頭尋覓著大路旁邊的人行道,另一個人走過來想發(fā)現(xiàn)這個人在看什么,然后一個人接著另一個人,他們都停在那里,目不轉(zhuǎn)睛地在人行道上找著什么東西。問道:“你在看什么?”答曰:“我不知道,人人都低頭尋覓,所以我就停下來……”
我們的前人充分認識到了人群的價值。持續(xù)一周多的廟會,對大眾來說,是集中于一個地方的絕好機會?;ǖ姆蚁悖枪∝湹慕匈u聲,展銷的色彩紛呈的紙玩具;再者,也是最重要的,是笛手那以盡可能簡樸的方式而達于大庭廣眾的樂曲聲,皆構(gòu)成了精妙的紐帶,將成千上萬的人在某種共同的體驗中聯(lián)系起來。
聲稱厭惡人群的遁世者沒有認識到他在生活中失去的東西。對人類來說,力量的最偉大的源泉乃在于人群。
如今這時代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所經(jīng)歷的噪音最盛的時代。我們制造出很多的噪音,不僅是為了顯示我們處于快樂的節(jié)慶氣氛中,為了拉選票,為了替商品做廣告,為了顯示自己的觀點;而且,我們還為了噪音而制造噪音。噪音成為現(xiàn)代生活的最大災害。在我們自下而上的每一時刻,我們都被噪音所侵擾,必要的與不必要的,有意的與無意的,這一切噪音足以使我們神經(jīng)緊張、錯亂。如果印度人的平均壽命只有二十六歲,那么對此我們只能責怪自己。在我們中間以及圍繞著我們的噪音,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吞噬著我們的生命。
近來有人注意到,現(xiàn)在孩子們的嗓門尤其高。無疑,孩子們看上去都是優(yōu)雅甜蜜的,但他們一開口就是響亮的嗓音,老師從第一節(jié)課就盡最大努力在教室中喊“安靜,安靜”,但這話對孩子們看來不起什么作用,他們依然是世界上最鬧嚷的生靈。我想,在學年結(jié)束時,如果能為校園中最輕柔的說話聲而設(shè)立一項獎,借此將絕對安寧的時間引進教學,那將是受益非淺的。
延續(xù)到夜間的沿街叫賣聲也發(fā)作到可怕的地步,要想在家中專注于寫作或研究,看來已不可能,尤其是你家的窗戶對著大街的話。即使是你退縮到家中的角落也難避其害,因為小販為了將你搜尋出來看來是扯足了嗓門,要是你躲進家中最幽深的地方,叫賣聲也能穿墻透壁。我現(xiàn)在寫作此文時,就看到兩個大蕉果小販接踵而至,聽到他們?yōu)榱俗韵露隙鴰缀踔劣诔臣艿聂[嚷聲。我擔心“格魯·莫爾”食品公司進的貨只是更多的大蕉,因為我注意到另有兩個小販帶著同樣的商品走來了?,F(xiàn)在換個花樣,我發(fā)現(xiàn),收舊報紙與空瓶子的正在以抑揚頓挫、四處飄揚的男高音表達著他的希求,磨刀人像是掉進了陷阱似地發(fā)出痛苦的喊叫,還有許多其他的商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所有這一切都告知我們,他們在叫賣著什么東西,從芝麻油餅到蓮花、茄子或鐲子,可謂無奇不有。
我害怕與有摩托車的人作鄰居,摩托車手要出門了,他帶來的震動不安能持續(xù)半個小時的光景,即使是摩托車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星期天時,這位摩托車的熱衷者檢查和修理發(fā)動機時,周圍就成了一個金廠。我說金廠,是因為在我的體驗中,金礦在氰化處理之前被粉碎時,那真是世界上最震耳欲聾的地方了。這是我?guī)啄昵皡⒂^一家金礦時對其中的全過程所得到的印象。導游向我細致地講解一切,但是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周圍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我放棄了所有想知道棉花或蠶絲是如何被加工成紡織品的企圖。機器的嘈雜聲總是高于導游的說話聲,這個事實常常被擔任導游工作的人所忽視。導游解說不停,我的腦子里轉(zhuǎn)的卻是賞心悅目的安靜去處。
我曾經(jīng)放棄一套非常舒適的住房,原因只是一家鄰居每天早上五點鐘就打開了收音機,遠遠早于電臺開播的時間。這樣早就打開收音機的結(jié)果是,收音機發(fā)出一種嗡嗡聲,就像成千上萬的蜜蜂的嗡叫聲一樣持續(xù)不斷,令人心煩至極。讀者可不要從這個比喻中產(chǎn)生什么錯覺的詩意聯(lián)想,遠不是這么回事。這種嗡嗡聲像嚴刑一樣折磨著你的神經(jīng),有似于在你的太陽穴上作業(yè)的風鉆。這家鄰居為什么這么老早就等著收聽廣播節(jié)目,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唯一的作用在于使我也早早爬起,因為我不愿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臥床受著鄰居人家古怪心理的折磨。然而,我也不是沒有希望,因為一位對收音機頗為在行的朋友告訴我說,我的鄰居在電臺還沒開播之前就打開收音機的習慣,即便不是對收音機本身,那么對電子管也是最嚴重的危害方式。但那些快活的電子管依舊沒事,我不得不搬家。
有時我想,上帝創(chuàng)造人的身體時可謂深謀遠慮、仁慈寬厚,但乃至制作人的聽覺器官時,上帝可能是疲倦了,于是聽覺成為人類最易受到傷害的部位。結(jié)果是,我們畢生都在熱切地追求著我們無法獲得的東西,即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