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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熟

2011-08-15 00:49甫躍輝
西部 2011年15期
關(guān)鍵詞:春城稻穗女孩兒

甫躍輝

八月八,收莊稼。一夜之間,山下一直滾到天頭地腳的水稻得了訊息,齊齊俯下穗子,渾身披了金黃。幾個月來,悠閑慣了的村子聳了聳肩,一下子忙碌起來,家里施工的人家歇工了,在外打工的男人回來了,小學(xué)中學(xué)里也放了農(nóng)忙假。孩子們放假回來,總隨父母到田間地頭,幫忙抬個肩桿,抱捆草繩,拿把鐮刀,拎個水壺。除了打雜,也不閑著,他們有一件重要活兒要做:拾稻穗。對于拾稻穗,男孩子們的積極性是不高的,稻田里多半是女孩子。這些個熱鬧的,或者寂靜的女孩子,為秋收時充滿陽剛氣的田野平添了一份溫柔。秋收轟轟烈烈,刀光劍影,流汗流血,是一組樂曲的最強(qiáng)音,拾稻穗是尾音,她們將這尾音唱得裊裊娜娜,回味悠長。

在女孩子們的世界里,那個一襲黑衣、一雙小腳的衰老的身影就格外引人注目了。村里人叫她“老龍?zhí)?。她已?jīng)死去三十多年的丈夫確實(shí)是姓龍的,她的兒子也確實(shí)是姓龍的,但她姓什么呢?不得而知了。又或者,村人是喊她“老聾太”?她也確實(shí)聾了,你和她說什么,即便很大聲,大聲得像吵架,她仍什么也聽不見,你聲音里真摻了不滿了,聲音大得山崩地裂,她還是笑瞇瞇的,豁著沒牙的嘴巴,一只手籠著耳朵,湊到你的嘴邊,說:“阿侄,你說什么?”

老龍?zhí)芾狭?,村里的男人她都喊“阿侄”,女人都喊“阿妹”。有時候,這些阿侄、阿妹會問她:“老龍?zhí)愣啻竽昙o(jì)了?”她總算聽明白了,笑瞇瞇的,說:“你猜,你猜得到,我就說給你聽?!比藗冇袝r來了興致,說:“你總有九十了吧?怎么說也得八十,總不可能是七十?!崩淆?zhí)允贾两K微笑著,并不答話。老人除了一張窄窄的臉布滿皺紋,遠(yuǎn)看上去,倒還真不顯老。她又瘦又高,或許太高了,腰總是彎著,彎著才能看到地上的稻穗。她一面和人說話,一面不斷深深地彎下腰去,吃力地?fù)炱鹨凰胨氲舅耄浦ドw,直起身子,放進(jìn)身后的背簍里。她背的背簍與眾不同,口子那兒,還繃著一張塑料布。老人聰明呢,她是怕她彎腰時背簍里的稻穗傾出來,用塑料布蓋住,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那時候,村里人都為老人抱屈。老人有兩兒四女,分家后,老人的老伴和大兒子吃,老人和小兒子吃。小兒子有一個女孩兒,女孩兒兩歲那年得了腦炎,醫(yī)好后,有點(diǎn)兒傻。正想著再生一個,不想小兒子在外面和人口角,打起來,被一磚頭拍死了。過了不到半年,那年紀(jì)輕輕的媳婦撂下老人和女兒,和一個外方人跑了。一個好好的家,一下子散了。村里幾次和老人的大兒子龍光明說,要他負(fù)擔(dān)起老人。誰想龍光明又是哭窮,又是耍橫,說她年紀(jì)是大了,誰要是真有良心,怎么不把她接自己家里去養(yǎng)起來?去說的人憤憤然,也無話可說,只好不再管。

除了老大給幾百斤糧食,老人沒什么經(jīng)濟(jì)來源,每年就靠拾麥穗稻穗。村里有些人莫名地覺得虧欠了老人,見老人拾稻穗,遠(yuǎn)遠(yuǎn)的,就招呼老人到自家田里,割了稻子,順手散放一些。老人耳朵聾,眼睛卻分外尖,見到成束成束的散稻子,總是撿起來,放回主人家的稻子堆里。主人家不樂意了,說:“哎呀呀,老龍?zhí)?,你老昏了?拾了稻子不放進(jìn)自己背簍里?”老人滿臉的皺紋聚成一個夸張的笑,說:“我昏了,可沒你們昏,好好的稻子,隨手就亂扔?!币灿行┤思覅拹豪先耍娎先顺约姨锢镒邅?,就做出驅(qū)趕麻雀、驅(qū)趕雞、驅(qū)趕豬的手勢,說:“走,走!”老人也就轉(zhuǎn)身走了。老人走了,一直跟著老人的傻女孩兒怔怔站在那家人的田邊,對那家人翻白眼。直到那家人罵她,朝她走過來,她才轉(zhuǎn)身去追老人。

女孩兒將近十歲了,什么事也不會做。她的衣服鞋襪大多是村里人給的。她經(jīng)常穿的一件藍(lán)底白碎花的襯衫,聽說是老人自己縫的,現(xiàn)在再也見不到那么土氣的衣服了。她還喜歡扎兩個小辮子,辮梢用紅頭繩系住,這也是老人給她弄的。老人照著十幾年前、幾十年前流行的樣子,精心打扮著女孩兒。若不是那雙眼睛,女孩兒真算得上漂亮了。因?yàn)槔先藦牟蛔屌焊苫?,她的手和臉俱是白白凈凈的。臉是瓜子臉,下巴稍稍有點(diǎn)兒尖,但并不顯得刻薄。五官清爽,很勻稱地配合在一起,尤其一雙眼睛,靜靜地望著你,讓你不由得心里一動。可正當(dāng)你打心底里感嘆,怎么如此粗鄙的農(nóng)村,竟有如此潔凈水靈的女孩兒,她忽然眼珠子使勁兒往上一翻,露出白瞪瞪的白眼仁,狠狠地剜你一眼,連帶眉毛、鼻子、嘴巴,一齊變了形,變得無比丑陋和兇狠。

女孩兒不上學(xué),不和同齡的孩子們玩,也沒人和她玩。有時候,路上聚著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玩得歡,她也會站住,眼睛亮閃閃的,似乎含著幾分羨慕。那些玩耍的孩子注意到她,也不理會,笑得更歡了,不由得帶上一些顯擺的成分。笑聲一大片一大片,很慷慨地在秋天的土路上播撒著。女孩兒卻漸漸皺了眉頭,顯出幾分厭惡的神色。那些玩耍的孩子有點(diǎn)兒不自在,就有人過來攆女孩兒,揮舞著臟兮兮的小手,滿臉稚嫩的兇惡。女孩兒往后退著,并不懼怕。遠(yuǎn)遠(yuǎn)退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她又往孩子堆里瞥一眼,這一眼,簡直是極度的鄙夷了。孩子們的歡樂黯淡了,一個個呆立著,望著她一個人寂寂遠(yuǎn)去。

老人走到哪兒,女孩兒跟到哪兒。老人出門拾稻穗,她也跟出門。不過她并不幫老人拾稻穗,老人也不讓她幫忙。無論什么時候,哪怕是睡覺了,她懷里總抱著一件東西,有時是一個臟兮兮的斷了胳膊斷了頭的布娃娃,有時是半個皮球,有時是一只鞋子。老人拾稻穗的時候,女孩兒懷里是幾枝荷花。稻田外面有一大片荷花田,女孩兒手中的荷花是看荷花田的老田給的。老田滿臉絡(luò)腮胡,嚇退過好多偷荷花的野孩子,可從沒嚇過女孩兒。他總是問女孩兒:“要什么顏色的荷花?紅的?白的?”女孩兒說都要,他就都給摘了兩朵,說:“翠妮,叫我一聲阿公,我就把荷花給你?!迸翰唤?,眼珠子白白地翻上去。老田把頭扭到一邊,笑著說:“害怕,害怕,你不叫算了,不要嚇我?!闭f著把水淋淋的荷花遞到女孩兒手中。女孩兒是叫翠妮,誰都知道這名字,可任誰叫她,她總不答應(yīng)。叫上兩遍,她就拿白眼仁翻你,因此有人懷疑她不但傻,還是個啞巴。

“翠妮!”羅春城媳婦直起腰,嗓子如同破鑼,大聲責(zé)備女孩兒,“這么大個人了,怎么不幫你奶奶拾稻穗?”

翠妮懷抱四枝荷花。四條翠綠的荷花梗,從斷裂處扯出紊亂的濃白絲線,盤在翠妮的藍(lán)色衣襟上,散發(fā)出苦澀的清香。荷花有兩朵白的,兩朵紅的,兩朵半開,兩朵全開,花瓣上還掛著清晨的露珠。四朵花聚成一大團(tuán),簇?fù)碇淠莸哪?。翠妮的臉明艷無比,時而粉紅,時而粉白,她似乎沒聽到羅春城媳婦的話,眼睛悠悠地望向遠(yuǎn)方,臉色格外平靜。下巴往下壓了壓,壓到嫩黃的蓮蓬上,再抬起頭,下巴上沾了黃亮的花粉,臉頰上掛了幾顆碩大晶瑩的露珠。

老龍?zhí)琶α_春城媳婦搖搖手,說:“阿妹,讓她玩,讓她玩,她什么都不懂的?!崩先送淠?,臉上浮起笑。

翠妮很少笑。翠妮總喜歡望向遠(yuǎn)方,臉總是那么平靜,不喜樂,也不悲傷,猶如一汪很深的水,不起一絲絲漣漪。只在下面這種情況,人們才會聽到翠妮笑。

收割結(jié)束后,有的人家會將稻草留在田里堆起來燒掉。潮濕的稻草堆里,紅紅的火苗牛血似地緩緩流淌,冒出一綹一綹糾結(jié)著的濃煙。收割后日益荒涼的田野里,這邊一堆火,那邊一堆火,將黃昏的天空照耀成一條血色的大河。老龍?zhí)员持鴤€背簍在稻田里游蕩,偶爾撿起一穗半穗稻子。翠妮跟著,不時停下,看田埂上的小花。蒲公英、野萵筍、灰灰菜,這時節(jié)都舉著小小的花朵。老龍?zhí)膊粫r停下來,轉(zhuǎn)回頭喊:“翠妮——翠妮——”翠妮仰起臉,望望老人,又無聲地跟上來了。她們走到一堆火邊,翠妮忽然撕下一瓣碗口大的荷花,在老人眼前一晃,一丟手,扔進(jìn)火堆,火苗從白色的花瓣周圍鉆出來。老人慌慌伸出手,把花瓣抓出來,拍拍上面的灰,責(zé)備道:“好好的花,你燒它做什么?”翠妮不說話,狡黠地瞅一眼老人,又撕下一瓣紅色的花瓣,迅速扔進(jìn)火堆,老人又一次伸出手,抓出燒軟了的花瓣:“你個偷生鬼,你做得好?”老人埋怨著,臉上卻開了一朵花。翠妮不答話,“咯咯咯”笑了,又撕了一片花瓣……翠妮跑在前面,等老人追上來了,才把花瓣扔進(jìn)火里。她們從一個燃燒的草垛跑到另一個燃燒的草垛,翠妮的笑聲就從一個燃燒的草垛飛到另一個燃燒的草垛。正在收割的人直起腰,握著鐮刀,說:“你聽,翠妮笑了,小姑娘會笑呢,不是啞巴。”另一個人也直起腰,靜靜地聽。翠妮的笑像一串冰涼的露珠,咕嚕嚕灌進(jìn)她的耳朵,她卻對前一個人的說法表示懷疑:“這怎么說得準(zhǔn)呢?會笑也不見得不是啞巴。”

村里人都熟悉老龍?zhí)痛淠葜g的這個游戲。他們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疵磕甓纪孢@個游戲,為什么每次都笑得那么開心。這有什么好玩的呢?一點(diǎn)兒都不好玩。可不管怎么說,他們愿意看到老龍?zhí)冻鲂θ荩敢饴牭酱淠菘┛┛┬?。在這簡單的歡樂中,他們內(nèi)心潛藏的對祖孫倆的歉疚會稍微得到一些安慰。

當(dāng)老龍?zhí)o自己砌了墳,他們內(nèi)心里的歉疚又減了幾分。那是三年前的事。秋收過后一個多月,老龍?zhí)襾韼讉€年輕人。村里人不明白這老龍?zhí)鍪裁矗瑔査?,她滿臉笑開了花:“給自個兒堆個窩呀?!崩先说脑捵屓嗣恢^腦。第二天,后山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小鋼鉆敲擊石頭的聲音,一星兒一星兒很歡快,村人才明白老龍?zhí)钦胰藖斫o自己砌墳。一個月后,墳砌好了,石匠們體恤老人,要價很低,攏共才要了五百塊錢??蛇@也不是小數(shù)目??!老人笑呵呵的,說:“是我拾麥穗稻穗攢的,攢了五六年啦?!贝迦瞬挥傻脤先素Q起大拇指,心里又都有些泛酸。

“這下我什么顧慮沒有了,今后就專門給翠妮攢嫁妝錢了?!崩淆?zhí)淠?,眼里星光點(diǎn)點(diǎn)。

村人不好說出口,心里都想,那得拾多少麥穗稻穗?又都想,即便攢夠了錢,哪個會要翠妮這樣的女孩子做媳婦呢?人傻,又什么都不會做,只會抱束花到處跑。漂亮歸漂亮,一點(diǎn)兒用也沒有。村人在心里直搖頭,表面上卻還給老人的熱乎勁兒添油加柴。老人的一張老臉煥發(fā)榮光,滿臉的皺紋花一樣盛開。

村人一直記得老人那張無比幸福的臉。不過,他們不用為翠妮多操心了。

那天,翠妮和老龍?zhí)滞媪四莻€燒花救花的游戲。她們玩得格外投入,鴨蛋殼青的天空下,她們輕盈無比,像一只蝴蝶追逐另一只蝴蝶,像一段歡快的歲月追逐另一段歡快的歲月,她們的笑聲肆無忌憚、鋪張浪費(fèi)。人們一個個直起腰,讓鐮刀愣在手中,幾乎帶著嫉妒地說:“你聽,她們祖孫那個樂!”

她們真樂啊!村人看到,翠妮手中只捏著四五根翠綠的荷花梗,而紅的白的花瓣全到老龍?zhí)种腥チ?。老龍?zhí)珒墒指髂笠话鸦ò辏∧_一翹,兩手一扇,真像一只蝴蝶了,真要飛了。村人看她們這么樂,心里也樂,就連沉重的秋收活兒,也一下子輕了。

“翠妮——翠妮——”老龍?zhí)旖菕熘Γ瑲獯跤醯卣f,“坐一會兒,阿奶跑不動了。”

老龍?zhí)谔镞叺囊豢么粯湎伦?。椿樹還小,只有手腕粗,老龍?zhí)豢可先?,樹身傾斜了,簌簌掉下兩片葉子。老龍?zhí)а弁∠∈枋璧闹θ~,枝葉切割著明亮的天空,天空格外高,格外輕,也格外靜。老人身子挺了挺,不讓全部重量壓到樹上,小樹又直了。

翠妮見老人閉了眼,貓著步子,蹭到老人身邊,一瓣一瓣抽出老人手中的荷花,又一瓣一瓣蓋到老人蠟黃的臉上,老人滿臉滿身蓋了紅的白的荷花瓣,恍如蓋了一面錦旗。翠妮禁不住“咯咯咯”笑了。往常,老人聽到笑,睜開眼見到滿身花瓣,總會面帶微笑罵翠妮幾句,翠妮總是偷眼看她,抿著嘴笑,可這次老人沒醒。翠妮靜靜等著,那束光禿禿的荷花梗舉在胸口。她低下頭看看,荷花梗上便開出別人看不見的花朵。她又抬起頭望著遠(yuǎn)方,無窮的遠(yuǎn)方仍是豐收的田野。立著的人,彎腰的人,跑來跑去的人,交織在大片絢爛、哀傷的風(fēng)景里。翠妮收回目光,又看看老人,老人還不醒,翠妮等不得了,推了推老人。老人臉上滑下幾片花瓣,小椿樹又簌簌掉下幾片黃葉,一片,又一片,覆蓋了老人露出來的臉。翠妮再次抬起頭,遠(yuǎn)方帶著豐收的喜悅和肅穆,蜂擁著,縮進(jìn)她的眼睛里。

黑剩一線的月亮如瞎了一半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瞅著山腳的小村子。村人久久不能成眠,他們在被窩里坐起,說:“你聽聽,龍光明老婆那哭聲,比殺豬還難聽?!薄笆前?,是啊,”另一個人附和,“人一死,就數(shù)她最孝順了?!?/p>

葬禮進(jìn)行得很熱烈,鑼鼓盡情敲,獅子盡情耍,哭喪的盡情哭。連天地的色澤都為葬禮很好地渲染了氣氛,天青到不能再青,地黃到不能再黃,成片成片大涂大染的顏色,有一種平靜而又濃烈的哀傷在里面。村里好多人擱下手中的活兒來幫忙。龍光明說:“哪個再說我不孝順,讓他睜開狗眼來瞧瞧!”

村人在葬禮上只見到翠妮一次。嬸子跪在火盆前,哭了一巴掌鼻涕,一疊一疊黃錢扔進(jìn)火里,卷曲著燒成灰燼。翠妮蹲在旁邊,懷抱幾朵嬌艷的紅荷花,荷花和火光映在她臉上,她的臉便有了幾分飄忽、幾分不確定。她伸手撕了一片荷花,“撲”扔進(jìn)火里,火被壓住了,哽咽了一下,又“嘭”地旺起來。她的眼睛在火光里晶亮地一閃,又撕了一片荷花。忽然,嬸子一巴掌拍過來,把她手里的花瓣拍掉了,又去奪她懷里的荷花。她死命抱住,紅艷艷的荷花抓散了,落了滿地,她還緊緊攥著荷花梗。荷花梗細(xì)密的小刺在她臉上劃了長長一條道,又刺了嬸子的手。嬸子急急抽回手,撫著手背,罵道:“沒良心的!老太太天天夸你,疼你,人死了,怎么不見你嚎一聲磕個頭?”又伸手去推翠妮,要翠妮跪。翠妮扭著身子,不跪,盯著嬸子,白眼仁猛地翻上去,一張臉鬼魅似的,丑陋而兇狠。嬸子不提防,嚇得倒抽一口冷氣,一撒手,翠妮跑遠(yuǎn)了。

好幾天不見翠妮,村人暗地里議論,翠妮會不會找她媽去了?她媽在哪兒呢?村里的大人尚且不知道,翠妮如何知道?就算知道,她一個小女孩兒,何況還是個傻子,又如何走得了遠(yuǎn)路?路上倘若遇到歹人,見她那么干干凈凈的臉蛋兒,保不準(zhǔn)不會起邪念。她哪兒還有路走?村人不敢再想。那么,是找她親戚去了?可村里人都知道,翠妮除了老龍?zhí)?,再無一個可靠的親戚了。議論來議論去,沒個結(jié)果。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仍不見翠妮,村人的議論就有些不著邊際了。有人說,翠妮不會是老龍?zhí)尤チ税桑坷淆執(zhí)趺磥G得下翠妮呢?說這話的人自然免不了被旁人一頓批??膳吠炅?,大家卻沉默了,脊梁骨一陣陣?yán)?,從此有心無心的,總多注意一眼村里的溝溝汊汊。幾日下來,也并未見尸體浮起。

又過了些日子,村人再提起翠妮,就只剩下嘆息了。不止一個人想起她那張臉,不高興時會翻白眼,平時總那么望著遠(yuǎn)處。她望什么呢?又附會出種種神秘的解釋。話題漸漸遠(yuǎn)離了翠妮,牽扯到世間萬象,人世悲苦,人們心里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著,在一種平緩的悲傷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忙完秋收,翠妮仍未出現(xiàn),村人漸漸不再提起她,似乎認(rèn)為這樣悄無聲息的消失本就是她命定的歸宿。只是偶爾抬頭,看不見、聽不見草垛間老龍?zhí)痛淠葑分穑烹[隱覺得少了點(diǎn)兒什么,又說不出那具體是什么。光禿禿的田野里,褐色的稻茬零星冒出一些綠芽兒,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一派寧靜,靜里疏疏落落立著紅的馬、黑的水牛。馬和水牛低頭揪嫩稻芽兒吃,大白牙齒磨過來,磨過去,忽然莫名其妙停?。晃舶图帕鹊貟哌^來,又掃過去,使稻田里的積水有了細(xì)小的波紋,天色都攪亂了。水面映出藍(lán)的天,白的云,水泡泡的如一滴墜落的淚,穩(wěn)穩(wěn)擱在土地的心窩里。此時,土地活像一個生產(chǎn)的女人,經(jīng)過漫長的妊娠和劇烈的疼痛,產(chǎn)出一些東西,譬如糧倉里等待回到土地的谷子;又補(bǔ)充進(jìn)一些東西,譬如躺在地底下等待輪回的老龍?zhí)?。土地既干癟了,又充盈了,額頭爬上疲倦的皺紋,眼角眉梢卻有了幾分喜氣,手腳懶懶地?cái)R置著,靜靜蓄積著力量,好似轉(zhuǎn)眼就可以握住某件東西,好似站起來就可以走到某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沉靜之中的等待是那么有力、安詳、動人心魄。

這一天,羅春城媳婦正清理田壟,一面和旁邊田里的女人說閑話,腰彎下后,又直起來,眼睛瞇縫起,嘴巴慢慢張開。

“翠妮!翠妮——”羅春城媳婦手搭涼棚,望著遠(yuǎn)處的那個女孩兒,驚喜得臉紅心跳。旁邊的女人也直起腰,隨她的視線望過去。

翠妮仍穿著那件干干凈凈的藍(lán)底白碎花襯衫,腳上套了一雙嶄新的白色運(yùn)動鞋,懷抱一大束水淋淋的紅荷花。荷花異常碩大,籠住了翠妮的半張臉,只看得見她的眼睛、額頭,有些亂的頭發(fā)……

老田把荷花遞到翠妮手中,又拍拍翠妮腳上的新鞋,嘖嘖嘴說:“真好看,翠妮真好看!”翠妮眼睛眨巴著,好似兩只撲閃著美麗翅膀的黑花蝴蝶。老田輕輕咳了一聲,望望遠(yuǎn)處已經(jīng)露出敗象的荷花田,又說:“翠妮,你明天別來這兒了,明天這兒的水要淘干,要挖藕了,沒有荷花了。”翠妮沒翻白眼,睫毛抖了抖,不說話,低下頭,把半張臉埋進(jìn)苦澀、清香的荷花叢中。

翠妮抱著荷花,朝羅春城媳婦這邊慢悠悠地走過來。旁邊那女人忽然小聲說:“聽龍光明兩口子說了,找回了翠妮,他們就把她送人。”羅春城媳婦吃驚地望著她:“送給誰呢?天底下這么多人家,哪有人家會要這樣一個女孩兒?”那女人越發(fā)壓低了聲音:“真送人倒好了,就怕是賣……”羅春城媳婦臉色陡變。兩個女人都不說話了,又一齊望著翠妮。

“翠妮——”

翠妮不答應(yīng)她們,慢悠悠地走,走到一堆緩緩燃燒的草垛邊,停下來,撕了一片花瓣,扔進(jìn)火里。紅色的花瓣給紅色的火苗裹住了,漸漸卷曲起來,發(fā)出一股苦澀的臭味,豐厚的紅色花瓣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缺黑黑的硬殼。翠妮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又往里扔了一片花瓣。再往前走,到另一個燃燒的草垛邊,又撕下幾片花瓣,扔進(jìn)火里。這時候,田野蕭疏、寂靜,下午的陽光明晃晃亮著,寂靜越加廣大了。在這一望無際的靜里,突然拱出一個翠生生的聲音,好似大冬天里,一個嫩嫩的青草芽兒。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以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很快,那聲音又拱出來了,向她們證實(shí),她們的耳朵并未出毛病。她們看到翠妮往火堆里扔進(jìn)幾片荷花,走幾步,回頭看看,喊一聲,很焦急的樣子?!按淠莶皇菃“?!”羅春城媳婦急切地對旁邊的女人說,像要得到她的證實(shí)。那女人也很激動,滿臉含笑,說:“真不是啞巴。”可她喊的是什么呢?“燒化”“燒化”?“不是,不是?!绷_春城媳婦不同意。兩個女人豎起耳朵,眼巴巴望著翠妮,她們隱約看到翠妮一臉焦灼,似乎想伸手抓出火里的花瓣,卻不敢伸手??赏瑫r,她又不斷扯下花瓣,朝火堆里扔進(jìn)去,嘴里喊著:“燒花嘞——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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