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亦非
物候記錄地點:貴州獨山縣翁臺鄉(xiāng)甲乙寨子
時間:2010年1月15日——2010年2月9日
臘月十五,落日從犀牛口河對岸的打架石頂峰落下,白晃晃地,如同峰頂上的冰塊,不可直視,而夏日,它則從更西北邊的“朝里”山脊上落下。如果要從今天的落日峰頂走到夏日的落日之脊,要花上三小時,直線距離則有一千米左右。落日從打架石到朝里山脊的路程,便是半年。
農(nóng)民們犁了梯田越冬,讓寒冷凍死泥土里的蟲子,但菠菜不怕凍,它們藏在泥坯之間,根深深地扎進(jìn)土里,它有長長的、粗壯的、淺紅的根,農(nóng)民們叫它“吃根菜”或“扯根菜”,但因為菜片太嫩,無法用手連根拔出,最好用一把小鋤頭挖一下,它們就會爽快地露出地面。
做豆腐時,可以用壇酸水代替石膏,點出的豆腐更純正,不過略粗糙一些,像灶間母親們的情感。
絲瓜還在架上,但都已風(fēng)干,肉都消失了,只余下筋絡(luò)系統(tǒng),像一座圍著輕薄褐色城墻的空城,城市里沒有建筑物,只有一個完美的供水管道,居民們就住在管道之間——這是些黑色的瓜子,比西瓜子略小,一樣形狀。我試著剝了一粒吃,很香,接著是猛烈的苦澀,像要把我擊倒似的,甚至產(chǎn)生了微微的暈眩感。
油桐樹干中有粗大的蛀蟲,最大的有成人的拇指般粗壯,身體中全是油脂,放在柴火灰燼中煨熟,奇香,肥而不膩。但到了春季,它們的肚子中會出現(xiàn)雜物,味道受到影響。少年們喜歡在冬季尋找干枯的油桐樹,劈開,尋找這些蟲子。
從山上砍來楓樹,樹干鋸成一米長一段,用專門的工具打洞,隔十厘米打一個洞,再將蘑菇孢子塞進(jìn)去,然后將原來打洞時飛濺出來的塞子塞回去,敲緊,將這些塞滿孢子的樹干放到背陰的地方,到了農(nóng)歷八月,香菇、平菇們就會長出耳朵。
我趕著馬車從班臺寨子回甲乙寨子,馬車上裝著木炭,那匹灰色的馬對它的工作毫無興趣,慢吞吞地邁著步子。如果我停下來說話,它就會停下來,一旦有岔路,它便會往岔道上走。有一次岔到了一條狹隘的小路上,害得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它調(diào)轉(zhuǎn)頭。我從未見過如此對拉車毫無興趣的馬,不過,這是我第一次趕車。
茶園在松林間,在荒草間,它們被修剪成一排排的樹籬狀,像擠出來的芥末,但它們的顏色比芥末更深,壓抑的青褐色,那是澀味的顏色。路過茶園的時候我想,也許茶葉的苦澀,就來自這冬日的壓抑。
我更熱愛那些田間地埂的“園茶”,不施化肥農(nóng)藥,無人打理,春夏時節(jié)采摘即可,它們的味道很淡,淡到像遠(yuǎn)山,淡到若有若無,淡到像隱士。我只喝這種隱士般的茶葉。
晚上入睡前將炭火深深地埋進(jìn)火塘中,到了第二天早上,扒開灰燼,鮮紅的炭火就露出來了,像初醒的嬰兒一樣柔軟可憐,又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微微發(fā)紅。它的一部分已化作了灰燼,但仍然保持著一個熱情的核。
將洋芋、紅薯種進(jìn)泥土里,它們不會窒息,不會腐爛。
將瑜珈大師們埋進(jìn)泥土中,許多天后挖出來,仍然好好地活著。
這一切,就因為泥土本身是會呼吸的,會呼吸的泥土保持了生命。就算埋在它下面,生命也能呼吸。誰說泥土沒有生命?
冬天的大坪坡頂峰,海拔近二千米的地方,還能看見生機勃勃的老鴉泡。這種小灌木只有半人高,細(xì)細(xì)的莖,是紅色的,長卵形葉片,有些暗綠,有些泛紅。黑色的果實在成熟前是紅色,熟透后被風(fēng)吹干癟,只有筷子頭大小,吃起來有一股濃烈的正骨水味道,會將嘴唇染得烏黑。
這種小精靈般的灌木,全植株都覆蓋著蠟質(zhì)。
我發(fā)現(xiàn),在冬天保持著精神的多年生植物,都是被蠟質(zhì)所覆蓋起來的,所以它們不怕冷,不怕水分的蒸發(fā)。
大坪坡海拔近二千米,從八道河河谷算起,第一個臺地有亞熱帶雨林的豐富性。第二個臺地的植物大為減少,以松樹為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長樹木的荒草地。第三個臺地完全是荒草,不長樹木。在第二個臺地到第三個臺地之間,松樹長得很好,它們無法躍上第三個臺地,一道分明的林線將它們分開。
松樹是一種開路性質(zhì)的樹木,它們往空地上延伸,別的樹木才可以在松樹林中發(fā)展,當(dāng)松樹無法邁進(jìn)第三個臺地時,別的樹木自然也就無法拓荒了。梭羅在《種子的力量》一書中論述過,而我從大坪坡也觀察到了這一點。
臘月的山間,空氣透明度不夠好,看不見爛土那個方向莽莽蒼蒼的山海,近山黛色,遠(yuǎn)山是青灰色,更遠(yuǎn)的天邊的山就看不清了,只有微微的輪廓。
但山谷間的陽光似乎是藍(lán)色的。
我相信冬天的陽光是藍(lán)色的。蒼藍(lán),掩住了遠(yuǎn)山。
大寒,早上開始下小雨,一整天小雨帶霧,最深的峽谷中都塞滿了霧氣,極少有這樣深度的霧,甲乙寨子民諺:“大寒小寒,結(jié)凌到壇?!边B壇子中的酒、醋都結(jié)冰,可想是如何地冷,但很少有這樣的低溫,民諺總是非??鋸?,所以形象。
昨天一夜星空燦爛,早晨卻滿地白霜,彌天彌地的大霧,到了十二點之后,霧散去,霧從山谷中上升到溪谷盡頭,沿著山峰升入昊昊長天。在陽光的照耀下,梯田里優(yōu)美地劃起一彎彎淡藍(lán)色的霧氣,最讓人愉悅的是鄉(xiāng)村土路上升起的淡淡小霧,像冬日眼眸里閃過的一抹羞澀。
我走在土路上,微微地出汗。
火棘子已到了最燦爛的時候。蓑草連天的坡地上、小路旁,干燥的地方,這種半人高的灌木沉甸甸地,被筷子頭大小的紅紅的火棘子掛滿了。還沒有經(jīng)霜時,果子又干又澀,經(jīng)霜之后,味道變得柔和,但又帶著冬天的微澀與微苦。
這是一種盆景植物,但它們在大地上生長得自在與瀟灑。
臘月的日子是這樣的:
2010年1月15日,農(nóng)歷臘月初一,陰冷,山間有霧嵐,暮晚略有陽光,隱隱約約。
2010年1月16日,農(nóng)歷臘月初二,早上有薄霜,陽光燦爛,有小風(fēng),傍晚落日碩大而輝煌。
2010年1月17日,農(nóng)歷臘月初三,一整天都是陰天,清晨與劉銳小朋友拿了小鋤頭,到背后坡去散步,挖了幾株黃綠色的野草,種到他家的花盆里。在一塊荒廢掉的莊稼地里,發(fā)現(xiàn)了幾簇野蔥“鵝膀腿”,挖了一簇,蔥果尚細(xì)小。這種野蔥要分出去,一株株地栽,才會長大長胖。將挖回來的野蔥洗凈,去掉葉片,用醋、辣椒面、鹽拌了吃,清脆地辣,很下飯。
2010年1月18日,農(nóng)歷臘月初四,昨夜天上星光燦爛,我估計今天會有霧。果然,今天一整天霧沉沉的,早上猶濃,下午略開,但一直沒有視野,遠(yuǎn)近全是霧靄。
2010年1月19日,農(nóng)歷臘月初五,雖然尚未立春,但昨夜里一夜南風(fēng),早上起來院子里一地灑落的杉樹枝與竹葉,上午霧靄沉沉,下午兩點之后陽光燦爛,但一直刮著南風(fēng)。如同春天,很溫暖。
冬天一直不下雨,油菜生長得并不好,很細(xì)小,水分不足的模樣,又干又黃,但因為溫度較高,每一塊油菜田里,總有三五株已經(jīng)提前開花,迫不及待但又孱弱的模樣。
細(xì)葉苦媽菜卻生長得很好,田邊地埂,一片片地嫩綠地長著,看起來像韭菜,但沒有韭菜墨綠,它們只需很少的水分就可以生長,因為每一株都長著幾根強壯的根須,從地下將水吸上來。它們的嫩綠在寒冬里顯得十分另類。
在一條穿過小樹林的路邊上,我發(fā)現(xiàn)了刺莓,它低調(diào)地在塵土中結(jié)果,每一粒由六個以上的小漿果組成,間著長長的須毛。小孩子總討厭那須毛,吃在嘴里感覺不好。但刺莓又酸又甜,引誘小孩子不自覺地采摘。
在一片枯黃的田埂上,我看見一株紫荊藤,像春天一樣茂盛而水靈靈地長著,一副不缺水的樣子,葉片三角形,對生,藤條柔軟而揚起。
這個季節(jié)正是吃山藥的季節(jié),它們長在石縫間、泥土里,要費很大的勁才能將它們挖出來。山藥去皮后,與豬腿一起燉,是極好的美食。
灑在稻田里做綠肥的蘿卜開花了,白色,或淡紫色,每朵四瓣,黃色的蕊,比鄉(xiāng)間的小女孩更樸素安靜。
豌豆苗長勢正好,可以掐了嫩尖當(dāng)蔬菜。
田埂上的棉花菜長勢良好,它細(xì)長的圓葉外部裹著一層厚厚的白絨毛,于是葉片看起來厚墩墩的,像需要許多水分的樣子。它們開花,花黃色,一朵由許多瓣組成,陽光一樣的顏色。
在寨子門前,有一塊油菜開花了,很寧靜的模樣。
我特意去了寨子西南邊的田野邊緣,冬月看見的李花是不是還開著?中間隔了十多天,天氣也冷過,我替那些花兒擔(dān)心。今天過去看,它們還在開著,有一朵沒一朵地,點綴在枝頭,頗有梅花的風(fēng)姿??磥硭鼈儗⑦@臘月當(dāng)做春天了,并且一直在堅信。
中午,陽光出來,一只蜜蜂飛進(jìn)家里,嚶嚶嗡嗡地圍著我轉(zhuǎn),停在我衣服的拉鏈頭上,過了一會,又飛進(jìn)我的衣袖里,但在衣袖里它感覺不舒服,不像是花蕊的樣子,它掙扎了幾下,鉆出來,停在袖口上,然后飛進(jìn)屋外的陽光中。
2010年1月20日,農(nóng)歷臘月初六,晴,風(fēng)。大坪坡歇涼處上面的小山崗上,小葉杜鵑花的種子裂開著,五瓣,每瓣有槽,黃色,槽里迸出的芯也是五瓣,紅色,但這五瓣芯在頂上集攏于一體,頂部飄出一根柔軟的引信似的褐色線條,整個感覺非常對稱。
2010年1月21日,農(nóng)歷臘月初七,晴,風(fēng)。
2010年1月22日,農(nóng)歷臘月初八,雨,霧,冰。今天高于寨子的地方開始結(jié)冰,在背后坡,樹木都結(jié)了冰凌,在更高一些的墳坪,松林全籠罩在冰和霧里。草地上也全是冰凌。冬天的感覺來了。
包裹在冰中的滇白珠,皮很皺。
2010年1月23日,農(nóng)歷臘月初九,今天冰很厚,上午與弟弟、妹妹、鄰居的大學(xué)生和兩個小學(xué)生去登冰凌中的大坪坡,花掉四小時。
松針之間的蛛絲上,也結(jié)上了冰晶,很沉重又很輕盈的樣子。
草莖被冰晶包圍著,有如一柱碎鉆。
火棘子尚水掉光,但顯得很殘缺了。
二道坪以上,雜草上的冰晶顯出珊瑚的樣態(tài)。
大坪坡頂上,每一株草上的冰晶,都十分粗大。
在大坪坡最高的獨坡畔,每一株植物都負(fù)重累累,因為雨霧邊落邊冰結(jié),邊吹東南風(fēng),結(jié)果每一根枝條上的冰晶形成了“冰旗”,往西北方向招展出去,并保持著風(fēng)的形狀和風(fēng)的方向。
2010年1月24日,農(nóng)歷臘月初十,雨霧。
2010年1月25日,農(nóng)歷臘月十一,早上放晴一會兒,接著陰云,中午太陽晃了一會兒,又是陰云,正是種馬鈴薯的時候了。
中午散步,在村口摘到狗屁藤(香藤)的種子,看起來像小小的黃豆,皮極脆、很薄,搓一下即開,里面有兩瓣半球形種子,種子包裹在液體里,捻開,那液體散發(fā)出非常濃烈的樹葉的氣味。春天里,它的葉片被人們采下來榨汁,做一種叫香藤粑的民間甜點。
2010年1月26日,農(nóng)歷臘月十二,上午陰,中午有陽光,下午四點后轉(zhuǎn)陰。
在村子西邊,一株杉樹,每一樹枝尖上已結(jié)了又新又細(xì)的杉果。老的杉果仍未掉盡,新舊掩映,有如少年與老人雜居。
天氣暖和,青菜已經(jīng)抽苔、開花。青菜苔煮著炒著都很美味,是初春時節(jié)的一道好菜。
這時節(jié),旱地里與越冬的稻田里栽種的作物以白菜、青菜為主。來年暮春和夏季食用的蓮花白已經(jīng)在移栽菜苗。
熬過一場冰凍,小蔥與大蒜葉的頂部已經(jīng)枯焦掉一到四厘米左右。
白菜處于正在卷心的收攏過程中,它們厭倦了寒冷,要自我保護(hù),要自閉起來。
芫荽開始開花,從葉腋開出小小的一朵,淡紫藍(lán)色,低調(diào)而怯弱,但像星星一樣明亮。這是我初次看見芫荽開的花朵。
在村子西邊的“過水溝”,水田里,青草已經(jīng)碧色一片,癩蛤蟆已產(chǎn)下卵帶,又粗又長的一堆帶子,比青蛙的更粗糙。在水溝邊上劈木柴的農(nóng)民說:“沒見過比今年更早的癩蛤蟆的卵。”
長田卡,一條人畜每天行走的路旁,我說不出來的一種植物正在開著紫色小花。
長田卡,那兩株開著夢花的李樹,經(jīng)過一場冰凍之后,下面一株的花朵已經(jīng)萎謝,而上面一株因為開得較遲,仍然安靜地開著鮮美的花朵。再過幾天便會立春,也到了它們理所當(dāng)然開花的季節(jié)了。
2010年1月27日,農(nóng)歷臘月十三,昨夜從天黑起刮了整整一夜強風(fēng),吹落許多杉樹上的枯枝,將屋頂上的塵埃透過瓦縫吹到家里。清晨八點之前天晴,八點之后大霧從河谷升起來,彌漫一整天,不冷,但傍晚五點之后開始零星地下毛毛雨。
母親、父親、妹妹去朱家屋基種洋芋。
2010年1月28日,農(nóng)歷臘月十四,上午有霧,中午放晴,下午有風(fēng),四點后風(fēng)較大,夜里轉(zhuǎn)霧。下午的能見度是本月至今最好的時候。
在伍開富家門口,枇杷樹正在開花,枇杷花煮水可止咳。
在背后坡發(fā)現(xiàn)幾只花螞蚱,很精神地飛,冬天太暖,它們未被凍死。正常情況下它們應(yīng)該被凍死,只有埋在土里的卵次年再次孵出新的螞蚱。
背后坡朝東的地方,背風(fēng)處,蛇莓的植株已經(jīng)長得很茂盛了,提前了好幾個月,油綠,精神,像要開花結(jié)果似的。這是我遇見的最早的一株蛇莓。
在墳坪,野刺莓已經(jīng)發(fā)芽,它們喜歡生在土質(zhì)很貧瘠的地方,也是最早發(fā)芽的植物之一。
在茶樹灣,發(fā)現(xiàn)一個螳螂的卵塊,這個堅硬的卵塊保護(hù)著卵粒,待來年孵出小螳螂。在秋天如果發(fā)現(xiàn)這樣的卵塊,可放在炭灰里焐熟,剝里面的卵粒吃,很香。
下午三點,從蕩土往東邊看,山嶺的色彩在層次上非常鮮明:暗黃、深藍(lán)、灰、淺藍(lán)、深灰、更淺的藍(lán)……如此交替著,消失在天邊。
難得一見地透明。
山茶花開了,紅山茶,安安靜靜地、實實在在地開著。
2010年1月29日,農(nóng)歷臘月十五,一整天有濃霧與小雨,晚上我看見門口的泥地已經(jīng)較干,雖然天空中仍是濃重的霧氣,但我判斷明天將會天晴。以我觀察得來的經(jīng)驗,這樣的判斷是不會錯的。
2010年1月30日,農(nóng)歷臘月十六,早上濃霧,十點鐘之后出太陽,但能見度不好。中午和下午一直陽光燦爛。下午我在門外的陽光下午睡,暖烘烘的,像暮春。四點后起風(fēng),較大的風(fēng),能見度又極佳,有如前天。暮晚有晚霞,遠(yuǎn)山一望千里。
網(wǎng)上新聞報道,今晚可在月亮旁邊清晰地看見紅而亮的火星,而且整夜可見。今晚,太陽、地球、月球和火星將排成一條直線,而月亮也將是牛年最圓最大的。
下午在背風(fēng)的水塘邊看見草地上的兩張小蜘蛛網(wǎng),前天在背后坡,已看見了草叢中飛跑的許多小蜘蛛。
2010年1月31日,農(nóng)歷臘月十七,早上到中午一直陰沉,有霧,下午一點左右太陽驅(qū)散了陰云與霧氣,但能見度并不好。
天氣溫暖,蜜蜂已經(jīng)在忙碌了,嚶嚶嗡嗡,像拔開一個瓶塞,瓶子釋放了精靈。這個瓶子就是春天,或者蜂房。陽光就是那只開瓶的神秘之手。
油菜花開得正盛,幾天溫暖,釋放了它們的活力,讓它們將檸檬黃盡情地?fù)]灑,肆無忌憚地將大地涂抹得一片燦爛,蜜蜂在花海上忙碌,使菜花的顏色獲得了聲響效果。
連毛蜂也出來采蜜了,披著華貴的裘皮大氅,沉重地在油菜花上勞動,一副怕冷的樣子。其實天氣已經(jīng)非常暖和了,今天氣溫高達(dá)攝氏十七度。因為毛蜂的笨拙與沉重,油菜花不能承受它的重量,每一朵都被它壓得幾乎掉下去,而它則毫不憐香惜玉地在花上行走,所到之處都會引起“塌方”。
寨子下面梯田的水溝邊上,野草莓已經(jīng)開花,淡淡的黃色,不好意思與菜花見面的樣子。
鵝兒菜正在發(fā)芽、開花。
2010年2月1日,農(nóng)歷臘月十八,昨夜天空星光燦爛,然后圓月高照,我就猜測今天會有雨霧。果然,天未亮,天氣就已轉(zhuǎn)變?yōu)橛觎F了。這一段時間以來,如果晚上有星月,次日天氣一定變壞;如果晚上地面較干,次日一定天晴。這是我總結(jié)出來的規(guī)律。
并且這段時間以來,基本上都是晴一天雨霧一天,很有規(guī)律地間隔著。
2010年2月2日,農(nóng)歷臘月十九,雨霧,下午三點后地面略干,但天黑后繼續(xù)雨霧。春天在雨霧中孕育、誕生,不是在立春那一刻橫空出世,而是在臘月里就從雨霧中孕育著,今年甚至等不到立春,就在種種物候中露出了種種跡象,春的氣息早已彌漫在大地上,催得人心里如同一池春水晃來蕩去。
一種我呼不出來名字的植物已發(fā)芽,新芽長到了兩厘米以上,鮮嫩,毫不怯懦,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
今天農(nóng)民們多在越冬的稻田里種上了蘿卜,花淡紫間白,把梯田間隔得淡雅透明,中和了油菜花帶來的醉意。
油菜花快要開到頂峰上了,花期的頂峰與山的頂峰。我曾這樣寫過它:
火車從山腰或田野中寂寞地駛過,車窗外,大自然的火焰將碧綠的油菜點燃,那些金黃色之火從車窗兩邊鋪開,涂去了田埂,越過了溪流,掩去了悲哀與貧困,蔓延到無邊無垠的天盡頭,連天際線都變成了一道若有若無的黃色。這些不顧一切的火焰從山腳升騰上去,包圍山嶺和山巒,將它們黃金的頭顱、狂熱與憤怒燒到了山頂,洞燭到低矮的云層之上——就算偶爾從黑夜與北方長驅(qū)而來的寒風(fēng)也不能讓它們低首,更不能讓他們熄滅或撤下山頭。
那些暴動的、從冬天越獄而來的花朵……
火車從城市來又向城市而去,但這些油菜花卻哪兒也不來,哪兒也不去,一年一季它們將高原刷上清亮的金漆,并且大肆揮霍它們的芬芳。一絲絲的香氣從每個細(xì)小的花蕊中抽出,數(shù)百絲香氣集合成一株菜花的幽香,如同植物無形之絨毛,一塊土地中的絨毛又集中起來,成為大片無形無色但已濃郁的花香,而無數(shù)的田陌與旱地緊緊擁抱著,就這樣,成噸的香氣在低空下碰撞、爆炸、彌漫……一個花粉過敏癥者的春天無可救藥地坐在了高原之上。
豌豆開花了,淡白色,穿著淺條紋的裙子,在雨后每一朵都低垂著,看不清她們的面容,但從姿態(tài)來看,應(yīng)該都是清純的鄰家女子。
夢花開得正盛,這種植物枝頭異常柔軟,如果你做了噩夢,次日將它的莖打個結(jié),便可破除掉夢兆。它未長葉片,花已盛。每一朵由三十朵左右的小花組成,黃色,但外層有些白色,中間部分最后綻開。每一枝再小的枝頭,也會垂掛著一朵。
班臺水井邊,垂柳已經(jīng)發(fā)芽,芽苞修長而柔美,有著淡淡的絨毛,像少女的臉。
2010年2月3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雨霧,下午三點后地面略干,四點后繼續(xù)雨霧。傍晚時分,一群鳥兒在書房外的樹林里晚唱。
2010年2月4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一,雨霧。今天立春,讓人松了一口氣,春天終于名正言順地到來了。那些在冬月臘月就開放的野李花、菜花、野莓花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開了,再也不會被人當(dāng)做“夢花”。今天毫無春天到來的跡象,沒有“分野”的臨界感或儀式感,但想起“身在春天”,心里還是涌起淡淡的暖流,似乎那些山水立刻溫潤起來,那些草木立刻葳蕤蓬勃。大自然不需要節(jié)氣,但我們需要,以安慰我們的心靈,以標(biāo)示我們那流逝的年華。
2010年2月5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二,濃重的雨霧,一刻不歇,春天從雨霧中來。
2010年2月6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濃重的雨霧。
2010年2月7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上午雨霧,中午霧氣散去,陽光照耀大地,春天露出它已經(jīng)豐滿的面容,今年才立春,春意卻濃如往年的孟春甚至仲春了。下午與表兄去夾縫巖,步行兩個半小時到達(dá)。沿著河谷走,四處春光燦爛。
出門時,在公路上抬頭而望,天空干凈而蔚藍(lán),一些白云匆匆地往北方而去,南風(fēng)在打掃著北方來的寒流。一只鷹高高地從北往南飛去,離大地那樣高遠(yuǎn),飛得那樣筆直,心無旁騖的樣子,幾乎看不清它的模樣。它往南方而去,連影子也不曾留在大地上。
公路邊上,劉章福家老屋邊上,那株櫻桃樹已經(jīng)開始萌芽。
同一個地方,一株清瘦的曼陀羅也在萌芽,枝頭冒出尖狀的苞芽,看起來像打算在天空書寫的一支支毛筆。
風(fēng)吹來,已是暖意很濃,空氣的透明度很高,數(shù)日的雨霧洗凈了空中的塵埃。河谷之間飄蕩著大片的霧氣,往山頂上散去。
芭茅田,蘿卜花開得正盛,這是它們的季節(jié)。
從甲乙寨子到夾縫巖,漫山遍野全是木姜花,鵝黃色,安靜地怒放,沒有一片葉子,讓人感覺它開得心無城府,將內(nèi)心的陽光全部釋放出來。
在半山之上,一種叫“黃桿條”的村木正在孕育開花,而半山之下,它已在開花,以前我沒有注意到它也會開花,淡黃色,硬殼的苞打開,里面垂下毛絨絨的可愛的花兒。
在懸崖畔,一株白花木開著滿樹的白花,但隔得太遠(yuǎn),看不清花的形狀,它的學(xué)名叫“深山含笑”。
溪邊的細(xì)火草葉已在開花,菊科植物,黃色花蕊扎成一小束,外面包裹的是灰白色的“包裝紙”。
夾縫巖河谷,刺耳苞已經(jīng)發(fā)芽。那些新芽像毛蟲一樣緊緊抱著兩排“腿”,等到它們長胖,張開那些“腿”,就可以摘下來食用了,一種很刺手但煮過之后很美味的野菜。
在夾縫巖最高的河谷瀑布對面,我們聽到一群鳥在齊鳴,至少有上百只鳥在一起鳴叫,有如交響樂。我從未聽到過這樣壯觀的鳥鳴,便靜靜地站在瀑布對面傾聽。其時太陽西沉,河谷只有東邊山崖的部分能照到陽光。
夾縫巖河谷最高的瀑布,因為干旱數(shù)月,水極少,一百米之上的水,落到半空已不見任何蹤影了。
夾縫巖河谷水很少,細(xì)細(xì)一條涓流,在平緩之處紋絲不動,倒映著群山的影子,春雨之后,河水會暴漲,夏天河水也會滿溢,但相比二十年前,至少減少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流量。
五龍山瀑布水量也減少了三分之二,從它對面望過去,不像夏季那樣壯觀,而是顯得娟秀、安靜,有如一個隱士在低吟。
2010年2月8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五,上午雨霧,中午霧氣漸散去,陽光如清水。從夾縫巖回到甲乙寨子。
在夾縫巖廟坪,看見一株路邊的油桐樹,樹有蛀蟲,被人砍了兩個樹洞,地上兩堆木渣,人們尋找那些肥胖的蛀蟲,它們很美味,全是脂肪與蛋白質(zhì)。
黑殼樹開花了,乳白色,像一個炸開的刺球,那些像刺一樣的蕊頂上,是黃色的蕊頭,看起來像是白色刺球上灑了一層黃色的調(diào)味品,那些刺球因而顯得可愛而柔弱。
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夾縫巖坡頭,白山茶與紅山茶正在怒放。
我經(jīng)常去看的長田卡那幾株野苦李樹,滿樹花蕾,占滿枝頭——春天就要“熱鬧”起來了。
下午在田壩的油菜花間盤桓了近一個小時,是花的盛季,遠(yuǎn)處是青山,身邊是檸檬黃的油菜花,蜜蜂嚶嗡著,人世間如此安靜。
2010年2月9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晴,大風(fēng)。風(fēng)將云從南方運往北方,大風(fēng)吹得眾樹木呼嘯不已,舊的葉片被掃凈,讓新的葉片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