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
茅盾文學獎的獲獎評語是這樣評價周大新的《湖光山色》的:它“關注著當代農民物質生活與情感心靈的渴望與期待。在廣博深厚的民族文化背景上,通過作品主人公的命運沉浮,來探求我們民族的精神底蘊”。借此推斷,它至少擁有雙重主題意蘊:一是對城市化現象的關懷,二是對農民現實處境的展露。無論是對城市化進程的關懷還是農民處境的展露都是以主人公楚暖暖為核心建構起來的,她不僅隱喻當代農民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期待,更象征著農村女性面對城市化進程的困惑、人格適應以及農村內部權力暴力對女性的心理困擾。從此意義講,《湖光山色》是一部探索在城市和農村雙重暴力圍城中鄉(xiāng)村女性處境的優(yōu)秀文本。
楚暖暖出生于豫南一個幽閉僻塞的小村,像無數農民子弟一樣期望通過教育成功遷居城市,然而,高考落榜的現狀吞噬了暖暖原初的城市幻夢,被迫選擇成為一名城市打工妹。暖暖對城市的渴望源于其內化了城市的優(yōu)越和強力的特質,同時也是城市文明誘惑的產物。進一步講,暖暖的城市理想逐漸固著為城市情結,其人格自我中的需要求動機均為其主宰。當返鄉(xiāng)的暖暖踏上故土首先感受到:村子變小變舊了、屋子變低變破了、村路變窄變難看了。顯然,這種視覺感受源于其對楚王莊和京城的潛意識對比。在城市文化的熏陶中,暖暖擁有了城市人的表層氣質。城市文化的人格面具使她具有了自我認同的力量,以致當村主任屈尊前來替兄弟求婚時,她斷然拒絕。暖暖以到過京城自居的言辭以及不久后未婚同居的行動,均是其內化城市價值觀后的行為顯現。不僅如此,為填補進城渴求受挫后產生的心理空位,暖暖興建 “楚地居”,并與城市資本家薛傳薪合作,以贏取更大的物質收益。
深層意義上講,城市化是工業(yè)社會同化農業(yè)社會的過程。這種城市化是農業(yè)社會舊秩序被城市文明重新整合的過程,是城市價值觀逐漸向農村滲透的過程,更是土地遭受蠶食的農民生產生活方式改變的過程。這種進程中的最大改變體現在農民人格特質的改變上,雖然人格具有“跨時間的持續(xù)性和跨情境的一致性,”但是“人格的穩(wěn)定性并不排除其發(fā)展和變化?!迸娜烁襁m應變化正是在城市化大背景與其傳統(tǒng)理念和社會文化情境相互規(guī)約的產物。
城市文明的浸滲對暖暖產生了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壓抑。城市情結以社會潛意識的形式滲入暖暖人格發(fā)展中,已化作一種精神阻滯和行為單一化的內在力量,主宰其意識與行為表現。弗洛姆指出:“社會潛意識是個人帶有社會制約性的過濾過程的產物。它只允許符合社會需要的某些思想感情存在于意識之內,而把不符合社會要求的觀念情感排斥于意識之外?!痹诔鞘形幕纳鐣撘庾R壓抑下,暖暖人格遭受著潛在異化。西方哲學指出,“在異化中,人的能動性喪失了,遭到異己的物質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使人的個性不能得到全面發(fā)展,甚至使人得到畸形發(fā)展?!迸慕疱X欲望和城市迷戀是城市化進程中的病態(tài)因子的呈現,也是城市經濟和文化暴力的顯露。這種城市勾引和異化的力量奴役、束縛著暖暖,其人格被引向了單一發(fā)展,進而淪為物欲支配與惟物質化的個體。
城市化異化力量不止發(fā)生于暖暖身上,這頭碩大的怪獸還撕扯著楚王莊其他女性的道德生活秩序,某些女性村民淪為娼妓正是城市資本和文化暴力的集中表征,她們正在忍受著肉體摧殘和人格異化。通過對農村女性的性剝削和城鄉(xiāng)男性共謀的性消費,弱勢的農村女性淪為肉體的出賣者和男性獸欲釋放的犧牲品——女性在城市化暴力圍城中的衰微無助顯示出她們陷入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窘境。
個體的欲望在與現實的觸碰交融中存在和實現;作為環(huán)境要素之一的文化,成為塑造個體行為和心理的重要力量。由于文化的內在矛盾性,個體心理沖突隨其而生,不止困擾著個體精神同時也使其產生偏離本性的心理防衛(wèi)行為。霍妮指出:“這種病態(tài)的防御機制和內在動力支配著整個人格結構,最終成為一種帶有普遍性的生活方式。”它阻遏了個體人格的良性發(fā)展,導致心理和行為秩序的紊亂,使個體產生抑郁和焦慮。在文化的消極力量中,權力的濫用是產生個體安全感缺失和引發(fā)心理創(chuàng)傷的動因之一。
對于在農業(yè)文明中長大的暖暖,其邊緣地位及弱勢文化苑囿著其心理人格的適應發(fā)展。她離鄉(xiāng)打工,為母療病,無奈選擇滯留農村結婚生子,都是特定環(huán)境下頗具自然主義色彩的個人抉擇,她的期冀、欲求都封閉于楚王莊圍筑的空間內。外在環(huán)境只帶給她短暫的幸福感受,更多的是情境變遷所帶來的心理困惑和精神創(chuàng)傷。當暖暖和開田憑借辛勞獲財富和權力后,開田人格中肆虐的陰影原型和本我的淫邪特質被特定生存環(huán)境呼喚出來,淪為權力欲求膨脹和本能欲望放縱的邪惡奴仆,墮落為權力情結的病態(tài)固著者。在其蛻變進程中,暖暖遭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暴力。作為女兒、母親和妻子,她為家庭付出了巨大代價。正如魯迅指出的:“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而在婚姻暴力之外,暖暖還經受著夢魘般的性騷擾,忍受著肉體侵襲以及精神的創(chuàng)傷和焦慮。
暖暖試圖通過獲取財富與權力來獲得一種心理防御機制,贏取她優(yōu)越感和尊重感以消除安全感缺失。然而,當財富和權力俱在時,丈夫卻蛻變?yōu)槭┡罢?。暖暖仍未逃脫病態(tài)農村權力濫用的人生宿命,原初樹立起來的心理防御機制坍塌了,從而陷入精神的新一輪無助和焦慮。羅洛·梅認為焦慮是“人類對威脅其存在或威脅使他與其存在相認同的某種價值的基本反應?!迸陂_田強奸潤潤時表現出焦慮,是因為她從潤潤身上窺見了自己的往昔屈辱,對潤潤的憐憫是她對像自己一樣的農村女人被掌控權力的男人侵害的心理認同——她們都是軟弱的女性他者,都是男性之間為報復對方的犧牲品。
為了對抗精神焦慮,暖暖除了消極逃避外,她選擇了增強經濟實力。然而,這種外在行為和由此帶來的人格上的環(huán)境適應,雖能改善現實的某些處境,但卻無法消除暖暖的心靈創(chuàng)傷,她只能將此痛楚體驗壓抑至潛意識,以麻醉心理防衛(wèi)機制來對抗現實中的精神焦慮。這一防御機制在其無意識中沉積下來,其強迫性重復特質難以消除,勢必導致心理行為模式的潛意識偏離。
在農村暴力圍城中,女性難以實現出于意愿的防衛(wèi)行為,有時只能將身體讓渡給權力的擁有者,在暴行中悄無聲息地屈從,淪落為弱勢的他者?!逗馍缴氛孤读宿r村世界中邊緣女性的真實處境,刻畫出在此中掙扎的女性的心理現實,雖不能再現全部現實,但也具有文本象征的深刻意蘊。
女性處境的矛盾性體現在“她們在同一時間里既屬于男性世界,又屬于向其挑戰(zhàn)的領域;她們被關在這個世界,又被另一個世界包圍著,所以她們在任何地方都不得以安生?!边@種現實尷尬處境使以楚暖暖為代表的農村女性遭受相互媾和的城市和農村雙重“男性”暴力圍城的苑囿,農村女性在此雙重圍城中掙扎求存——肉體被侵犯、靈魂被規(guī)訓、行為被扭曲,處于人格異化以及精神焦慮的雙重困境之中。《湖光山色》的創(chuàng)作初衷顯然定位于文本揭示而不是謀求現實改變,然而變革女性處境卻是首當其沖的現實問題,正如波伏娃所認為的那樣,女性自身解放是始基,“聽天由命只能意味著退讓和逃避,對女人來說,除了謀求自身解放,別無他途?!?/p>
[1]周大新.湖光山色[M].作家出版社,2006.
[2]黃希庭.人格心理學[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
[3]沈德燦.精神分析心理學[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