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這是萬山叢中的一個小城,根據(jù)官方公布的數(shù)據(jù),小城里的常駐人口是二萬七千人,外來人口是三千六百人。但是幺花不相信這個數(shù)據(jù),不相信官方。
幺花是個殘疾人,左腳不行。幺花不相信官方是從自家身上開始的。前幾天聽說殘疾人有小額扶貧貸款,幺花就去小城里的農(nóng)行營業(yè)所貸,工作人員告訴他,錢是有,但要政府先批過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批了的文件中沒有他的名字。幺花問要找哪一級政府,工作人員說找鎮(zhèn)政府就行。
小城里有兩個政府,一個縣政府,一個鎮(zhèn)政府。幺花架著拐杖,跳了四十分鐘才從城北的農(nóng)行營業(yè)所跳到城南的鎮(zhèn)政府,管扶貧的副鎮(zhèn)長告訴他,這個款是要還的,只是沒有利息,而且只給有證的人。幺花問要什么證,副鎮(zhèn)長說殘疾證。幺花問殘疾證要到哪里辦,副鎮(zhèn)長說到縣殘聯(lián)。幺花又跳了半小時,才來到位于城中心縣政府對面的縣殘聯(lián),縣殘聯(lián)的工作人員告訴他,辦殘疾證要鄉(xiāng)鎮(zhèn)先開證明。于是幺花又再跳了半小時,返回鎮(zhèn)政府,那位副鎮(zhèn)長已經(jīng)不在了,幺花跳來跳去問了半天才問清楚,證明要由民政辦開。幺花跳累了,坐在鎮(zhèn)政府門前的石階上休息了半小時,又再找了二十分鐘,才找到民政辦的小何姑娘,小何姑娘告訴他,要村委會先開證明。幺花又再跳了四十分鐘,才跳到城北村委會,可是主任告訴他,開證明是行,但要先出具縣醫(yī)院的殘疾證明。
村委會主任幺花是認(rèn)識的,于是說:“我這只腳就是最好的殘疾證明?!笨墒侵魅尾桓?,說得公事公辦。跳來跳去跳了半天連張證明都開不成,幺花徹底灰心了,再也不相信政府了。其實幺花不相信政府不僅僅是因為這件小事。幺花的父親原是一名建筑工人,在遙遠(yuǎn)的江蘇上班,五年前突然被單位下放回家了,再也沒去上過班,后來幺花才知道,那不是下放,是叫下崗。幺花的父親是怎樣被下崗的他不知道,但他母親被下崗的原因和過程他卻一清二楚。母親原是農(nóng)民,土地被政府征用后被安排在縣紡織廠上班,屬于“轉(zhuǎn)正不轉(zhuǎn)糧”,依然保留著農(nóng)業(yè)戶口。紡織廠是集體企業(yè),縣里直接管著,四年前由于效益不好要裁人,母親托了許多人去求情,結(jié)果還是被裁了。父親長年在外,幺花是跟著母親長大的,幺花很清楚自己的母親,從來都只知道埋頭苦干,任勞任怨,認(rèn)為裁誰都裁不到她,結(jié)果幺花還是失望了。
父親下崗后,腰肌勞損得厲害,幾乎是臺報廢車輛,三個姐姐相繼出嫁,一家三口的生計全靠母親販菜賣勉強(qiáng)維持??墒亲罱〕且y(tǒng)一規(guī)劃,由于買不起攤位,卷縮菜場一角的母親被城管趕了出來。但趕歸趕,飯還得吃,菜還得賣,于是幺花五十三歲的母親只好挑著籮筐打游擊,把毛主席老人家 “敵來我躲,敵追我繞”的戰(zhàn)術(shù)活學(xué)活用,年紀(jì)大來五十幾,居然學(xué)會飛毛腿,同齡的姐妹們夸她,她笑笑說:“這叫環(huán)境憋著練氣功?!?/p>
母親的這句笑談被幺花聽到了,幺花心里一疼,淚水止不住又涌上了眼眶,于是才架著拐棍跳到農(nóng)行營業(yè)所去貸款。他想買個電三輪,在城里拉客奉養(yǎng)爹娘??顩]貸成,幺花很灰心,離開村委會后不回家,一跳一跳地來到電影院門口。電影院現(xiàn)在不放電影了,破敗不堪,誰也沒想到從前熱鬧非凡的電影院門口如今竟然如此冷清,就像沒想到當(dāng)年大紅大紫的食品站如今也如此荒涼一樣。電影院雖然不放電影了,但電影院門前依然是小城最大的廣場。說大,也僅僅有幾個籃球場大,小城是座山城,沒有太大的地方修廣場。在幺花的記憶中,十多年前這里是經(jīng)常開宣判大會的地方,廣場上聚集了幾千人,一溜犯人排在電影院門口,耷拉著腦袋接受眾人“瞻仰”。那個時候喇叭里往往會播放一首聽上去很蒼涼的歌曲,幺花知道那是遲志強(qiáng)唱的 《愁啊愁》,“二尺八的牌子脖子上掛呀,大街小巷把我游”的旋律落在心坎上,直催人落淚。現(xiàn)在很少開這樣的宣判大會了,電影院門口擺了五個象棋攤,幺花是這里的???。
這些象棋攤,四個是擺殘棋的,要掛錢才能下,幺花沒錢,從來沒下過,也不知道那四個攤主棋藝如何。另外還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剛來一個多月,不擺殘棋,純粹為了消遣,誰都可以找他下兩局。幺花是在六歲那年殘疾的,讀完初中就沒再上學(xué)了,卻喜歡下象棋,并且棋藝不錯,在小城棋壇小有名氣,是老頭最鐵的棋友。老頭來自何方?jīng)]人知道,反正棋鋒很厲害,剛交手時讓著幺花一個車,現(xiàn)在依然讓幺花一個馬,所以人稱棋老頭。不下棋的時候,棋老頭就跟大伙擺白話,天上的地下的神的鬼的什么都擺,上到國家大事世界新聞,下到民間故事歷史傳奇,在老頭的嘴里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猶如親身經(jīng)歷。
幺花來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棋老頭正在和別的幾個老頭談?wù)撔〕堑娜丝趩栴},棋老頭說小城的常駐人口是二萬七千人,流動人口是三千六百人,幺花當(dāng)即反對說,這是官方公布的,我不相信。棋老頭愣了一下,問他:“你憑什么不相信?”幺花氣憤地說:“我為什么要相信?凡是官方公布的,我都不相信?!逼謇项^說:“你這個年輕人,棋還下得不錯,就是太固執(zhí)?!辩刍ㄕf:“你是老人,我不跟你爭。”棋老頭說:“有理打得三輩老祖公,你說說不相信政府的理由?!辩刍ㄕf:“要是你也跟我一樣是個殘疾人,要是你父母也都是下崗工人,男的勞傷躺床,女的五十三歲了還去打游擊練飛毛腿,你就相信我的話了?!?/p>
棋老頭不說話了,聽白話的幾個老頭也相繼離去。幺花在棋老頭對面坐下,兩人又軍閥重開戰(zhàn)。棋老頭邊下棋邊問:“今天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幺花說:“什么都煩?!逼謇项^說:“悶在心里也是悶,不妨說來聽聽?!辩刍ㄓ谑前奄J款和辦證的遭遇說了,還狠狠地罵了幾句。棋老頭聽他說完,思考了一下,說:“你決定要開電三輪?”幺花說:“決定要開?!逼謇项^說:“可是你的身體——”幺花拍著左腿說:“我問過了,我這種情況可以辦電三輪駕照的,絕對安全。嘿嘿,要是條件湊成,我還想開飛機(jī)呢?!崩项^又思考了一下,問:“你身份證戶口簿有嗎?”幺花說:“有?!逼謇项^說:“今天晚了,明天你準(zhǔn)備幾張半身照片,把身份證和戶口本帶上,我陪你去辦?!辩刍ㄌ嶂活w棋,看著白發(fā)蒼蒼的棋老頭說:“能成嗎?”棋老頭說:“應(yīng)該沒問題。”幺花心想又沒別的路子,不妨跟棋老頭去碰碰運氣,于是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早上,幺花提著兩瓶酒,踏著朝陽架著拐,一跳一跳地來了,棋老頭早已等在電影院門口。棋老頭問幺花提的是什么,幺花嘿嘿一笑,說:“兩瓶爛酒,放在家里沒人喝,提來送人?!逼謇项^笑得瞇起眼睛,說:“我可沒打算陪你去行賄。再說就這種酒,貪官們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幺花提的酒就是小城酒廠生產(chǎn)的,叫做“小城春”,散裝的兩塊錢一斤,瓶裝的三塊錢一瓶。幺花臉紅了一下,說:“不是提去送官的,是提來送你的。”棋老頭樂了,說:“我只是陪你跑跑腿,還不知道能不能辦成。不如這樣,酒放在這里,我們先去辦事,回頭再把它喝了。”說完,棋老頭就接過幺花手里的酒瓶放在棋攤上,招呼幺花跟他走。幺花問:“不怕被偷了?”棋老頭說:“放心,不會有人要?!?/p>
棋老頭大概有七十多歲了吧,但看上去卻很健朗,穿著中山服和解放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像是種莊稼出身的,加上棋鋒又那么厲害,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是個退休老干部,但在小城,誰也說不清他來自何方,將去何處,住在哪里,一個月前開始出現(xiàn)在電影院門口,除了下棋就是跟人們聊天擺白話,再不就是滿大街溜達(dá)溜達(dá)。其實也有人特意問過他,可棋老頭笑笑說:“他人隱私,莫要打聽?!钡拇_,打聽他人隱私是一種不好的行為,幺花從來沒有打聽過棋老頭的出身來路,但覺得他是個好人,和藹、溫厚,常常給人以笑容和安慰,跟他下棋,不管棋藝高低,三五盤中他總會故意讓你贏上一兩盤。
這兩個小城里最好的棋友,一個白發(fā)蒼蒼,一個一瘸一跳,他們沒有去縣醫(yī)院,而是直接去縣政府對面的縣殘聯(lián)。殘聯(lián)有好幾個辦公室,棋老頭帶著幺花來到第一個辦公室,一個看上去很漂亮的女孩在桌子后面問:“老人,你們來做什么的?”棋老頭說:“辦殘疾證?!迸⒃賳枺骸坝凶C明嗎?”棋老頭指著幺花的左腳說:“那就是最好的證明?!迸⑿α艘幌?,轉(zhuǎn)過眼對幺花說:“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要有鄉(xiāng)鎮(zhèn)民政辦的證明才能辦理?!辩刍戳伺⒁谎郏瑢ζ謇项^說:“說不通的,我們走吧,我不辦了?!逼謇项^搖搖頭說:“真是判官面前好過,小鬼面前難逃。小王呢?小王哪里去了?”
棋老頭說的小王名叫王家輝,四十多歲年紀(jì),二十年前參加過自衛(wèi)還擊,因戰(zhàn)致殘,現(xiàn)任縣殘聯(lián)主席,在小城很少有人敢稱呼他小王。女孩愣了一下,說:“王主席在樓上?!逼謇项^說:“麻煩你幫我叫他來一下?!迸⒅缓脧淖雷雍竺孀叱鰜恚货艘货说厣蠘侨チ?。棋老頭對幺花說:“只要有身份證和戶口簿,縣殘聯(lián)主席親自鑒定并簽字后,也可以辦殘疾證?!辩刍]有說話,他知道真的很麻煩棋老頭,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不大會王主席也跛著腳來了,看了棋老頭一眼,點了點頭,問幺花:“哪里人?”幺花說:“城關(guān)鎮(zhèn)城北村。”王主席再問:“身份證和戶口簿有沒?”幺花說有,連忙拿出來遞給他。王主席接過看了一下,遞給桌子后面的女孩,說:“給他填表?!比缓筠D(zhuǎn)過身叫幺花:“你走幾步給我看看?!辩刍苤照忍藥撞?,王主席對女孩說:“一級?!?/p>
女孩填好表遞給王主席,王主席簽了字交給她,然后向棋老頭打了個招呼,上樓去了。女孩向幺花要過照片,很快就把殘疾證辦好了。他們沒有回電影院門口,而是去了鎮(zhèn)政府,找到那位管扶貧的副鎮(zhèn)長,把身份證、戶口簿、殘疾證等全給他看了。副鎮(zhèn)長知道他們的來意,就給幺花批了五千塊錢的小額扶貧貸款。拿著副鎮(zhèn)長批的條子,再回家?guī)贤恋厥褂米C,在棋老頭的陪伴下,幺花當(dāng)天就辦理了貸款手續(xù)。
回到棋攤上,酒果然還在,棋老頭說:“走,喝酒去。”
電影院對面的小飯館里,他們老少二人炒了幾個菜,幾乎喝了一瓶酒,幺花假裝上廁所,來到前臺結(jié)賬,老板娘卻說棋老頭是記賬的,月底才結(jié)。幺花只好搖搖頭,重新回到座位上,棋老頭問:“五千塊錢夠買電三輪了嗎?”幺花說:“二手的夠了?!逼謇项^說:“這是你一生的衣祿,要買就買輛新的?!辩刍ㄕf錢不夠,棋老頭說他有一筆養(yǎng)老錢,可以借給他。果然第二天棋老頭給幺花帶來了三千塊錢,加上貸的五千,八千塊人民幣為幺花換來了一輛嶄新的電三輪。
幺花沒時間下棋了,他要忙著學(xué)車,學(xué)了半個月就熟練了,還真辦了駕駛證。
幺花開始做生意了,但人們看到幺花的拐杖,都不敢坐他的車,生怕發(fā)生意外。正式開張一個星期了,還沒有拉到一個客人。幺花灰心喪氣地來到電影院門口,把最近的境況告訴了棋老頭。棋老頭安慰他說:“明天早上你到縣政府門口去,一定有人坐你的車?!辩刍ú环判牡貑枺骸翱隙ǎ俊逼謇先苏f:“肯定。”于是他們又殺了幾盤,棋老頭依舊讓他一個馬,兩人互有輸贏。
第二天早上,幺花開著他的電三輪來到縣政府門口,果然一個三十多歲干部模樣的男子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他的車,旁邊還有人拿著相機(jī)和攝影機(jī)拍照。幺花有些害怕,問客人:“師傅到哪里?”客人笑了笑,說:“來小城一個多月了,還沒有好好逛上一圈,你拉我把小城逛翻吧?!笨腿诉f給幺花十塊錢,叫他不要找了。按小城規(guī)定,上車一塊,只要不出城,走多遠(yuǎn)都是一塊。幺花堅決找給客人九塊錢,說不能亂了規(guī)矩??腿撕苜澷p他的風(fēng)格,收下錢說:“那走吧?!辩刍ㄐα艘幌掳l(fā)動車子,拉著客人就走。
小城真的太小了,很快他們就把小城逛翻,又回到了縣政府門口,那些手拿照相機(jī)和攝影機(jī)的人還在,他們一擁而上,都要欣賞他的電三輪。那一天,幺花足足掙了五十塊錢,按當(dāng)時的算法,是一個普通干部五天的工資了。夕陽西下時幺花開著電三輪來到電影院門口,棋老頭問他:“生意如何?”幺花連聲道謝,說:“我是個殘疾人,一直不敢去縣政府門口拉人,沒想到那些干部會這樣喜歡坐電三輪,還說我的車開得好,開得穩(wěn),叫我好好干?!逼謇项^笑笑說:“我敢肯定,從明天開始,小城里的人們都會放心大膽坐你車的?!辩刍ㄔ俅蜗蚱謇项^致謝,提出用電三輪送他回家,卻遭到拒絕。
幺花家沒有電視。收工回家后幺花正坐在門口吃晚飯,突然鄰居跑來把他拉去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小城新聞,幺花一看就萬分激動,原來電視里那個開電三輪的就是他,第一個坐電三輪的客人居然是縣長大人,縣長在電視里號召小城人民關(guān)注這個身殘志不殘的年輕人,說他人品很好,車也開得非常穩(wěn)。他還鼓勵全城全縣殘疾人都要向幺花學(xué)習(xí),要求有關(guān)部門一定要優(yōu)惠殘疾人,關(guān)心殘疾人。
幺花感動得哭了。第二天開始,幺花一心開他的三輪,很少來找棋老頭下棋了。兩個月后,幺花還清了棋老頭的錢;半年后,幺花提前還清了扶貧貸款,他媽媽也不用練飛毛腿了。慢慢地小城有了變化,變得漂亮起來,也大了起來,破敗不堪的電影院被拆了,建成小城第一個健身娛樂場,棋老頭依然在那里擺棋攤。
幺花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官方公布的小城常駐人口漸漸地從二萬七千人上升到了三萬三千人,外來人口也從三千六百人上升到了二萬九千人,幺花在心里很相信這個數(shù)據(jù),因為每天滿城瘋跑的他見證了小城的發(fā)展和人們?nèi)找嫣岣叩纳钏?。第五年,已?jīng)結(jié)婚并當(dāng)上了父親的幺花在縣殘聯(lián)和鎮(zhèn)政府的幫助下,在小城邊上開了個養(yǎng)雞場。第一批小雞長大,幺花想起棋老頭,于是捉了兩只公雞開著電三輪給他送到小城健身娛樂場,可是人們告訴他,自從一個月前縣政府換屆后,棋老頭就沒再出現(xiàn)過了。
幺花把雞放在往常棋老頭擺棋攤的地方,悵然若失地聽人們議論棋老頭。人們都說,五年來,只要知道誰有困難,棋老頭總是樂于相助,真是一個好老人,小城里許多人都記著他的好,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又去了哪里。至于棋老頭的身份,有人說他是本縣原縣長的老爹,為了監(jiān)督兒子廉潔執(zhí)政才來小城,兒子升到市里當(dāng)副市長,他也跟著去了;也有人說,許多年前,他本身就是一個縣長,一個廉潔奉公的老縣長;還有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