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著虔誠的心情走進圖書館。盡管已經(jīng)進入暖季，但是西北荒僻山溝的早晨，氣溫依然格外的涼。閱覽室那位胖得近乎溢出醬汁來的女圖書管理員見了我，臉色十分淡漠。每次，我們來此借書，她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仿佛我們獲得了許多營養(yǎng)與好處，而她卻作出了巨大的犧牲。

這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丈夫我曾經(jīng)見過一回，臉整個是腫著的，連眼皮都浮腫得猶如金魚的眼睛，抑或電燈泡一樣。聽說她的丈夫患了嚴(yán)重的腎炎，也可能是別的什么疑難雜癥，也未可知；另外還有一則關(guān)于她丈夫的病源的說法，說是他到一個那種女人出沒的地方逛了一回，就患上了這病，后來花了無數(shù)的錢，走了無數(shù)的地方，找了各種各樣的大夫，用了各種各樣的方子，都沒能看好。

有人說，這個女人之所以變得尖酸刻薄，主要跟丈夫的這個病有關(guān)。她還那么年輕，時常不悅的樣子，完全像是丈夫給不了她一個女人應(yīng)有的歡樂似的。她對一切都感到心煩，沒有好感。因此，她對周圍的一切都看不慣，老是一副跟人吵架的態(tài)勢。尤其她是不喜歡聽或看到別人有什么高興事情的。你們說說，我來這里，無非就是看看書。況且圖書館的書就是讓人看的。是的，即使是公家的書，她也要讓自己家的人看。記得有一次，一學(xué)校老師來圖書館，向她要了本雜志正在翻閱，她的侄女突然來了——正好也向她問這本雜志。當(dāng)姑姑的啥話沒說，就直奔那個老師要過雜志來，給了自己的侄女。她的這種行為，我們倒覺得真實，符合她的身心和修養(yǎng)，乃至有些可愛。

然而，今天我仔細打量她的臉，不覺心里有些發(fā)毛。這張臉讓我這個嗜好書籍，老喜歡奔這里來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慚愧和畏怯。我覺得自己就跟個經(jīng)常蹭飯的人一樣，毫無骨氣。我有時怨憤，詛咒人不能有一點點權(quán)力，人一旦有芝麻大點權(quán)，就總是不免要刁難人和給人施展。即便是一個看門的，也會讓你受不了。當(dāng)然，這種干啥的人天生就像是干這一行的，臉上、表情、眼神里仿佛是帶著的。譬如說看大門的，也天生具備這天分：見了穿得破破爛爛的，就耀武揚威，呼三喝四，話就大得了不得；倘若是遇上個衣著亮堂，尤為大腹便便者，就搖頭擺尾一副笑逐顏開的樣子，連忙跑前跑后歡迎起來。

當(dāng)然，這也不足詫異。

女圖書管理員先開口了：“又來看書了，經(jīng)?？次覀兊臅?，也不請人吃個啥！”

“下次一定請你！”我說。說這話的時節(jié)，心里暗暗有些自愧，且有些戚然。一個人過分迷戀什么，其實也是很可憐的。譬如，我有個朋友喜歡賭博，把家里的錢都輸給了人，就又一次次向自己的老婆討私房錢出去繼續(xù)賭博，每一次他都涎著一張灰暗、內(nèi)疚而慚愧的臉，屈著雙腿抱住老婆的胳膊央求著，樣子像個要吃媽媽奶頭的孩子，可憐巴巴的；還有，我另一個朋友喜歡抽煙，可以說嗜煙如命，然而又沒有錢買煙，就到處撿拾別人丟下的沒有燃盡的煙屁股來抽，尊嚴(yán)、骨氣全失了。他們需要賭博和抽煙，而我們需要讀書，都一樣的。說實話，我們需要讀書，就像我們需要光明一樣，可能光明就是我們生命中的真理。

“說話不算數(shù)！”她不屑一聽的樣子。也許在她，老是覺得我占了她很大的便宜，欠著她很大人情似的。確實也是這樣的，雖然是圖書館的書，如果她不樂意把書借給我，或者不讓我碰一下書，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我不會討好，亦不會耍賴。

當(dāng)然，我不能虧說里面所有的圖書管理員。這里另有那么一位大姐，人卻格外好，表情恬靜，處處現(xiàn)出大氣，臉上時常掛著一絲微笑。你問話時，她的眼睛里就隱隱現(xiàn)出樂觀、滿意和真正意義上的安詳?shù)臉幼?，無論我借什么書，她什么話也不說，都只管借給我了。她的那種微笑，甚至讓我莫名地產(chǎn)生一種幻想，想著她們的家庭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她本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有，她一定在一個非常溫馨的環(huán)境里生活著的。然而，后來才知道，事情恰恰并非是這樣的，事實上她是一位被丈夫拋棄了好些年的女人，有著許多的不幸。然而了不起的是，你卻從這位女人的臉上看不出來不幸、看不到苦難和酸楚。女人真的是各個的不一??！可是，我不免要想，那么在這么多對雞零狗碎的事情斤斤計較的女人中，唯有她怎么能夠那么令人感動呢？她怎么能夠那么善良呢？她怎么能夠那么和藹可親呢？

我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天地里，在這樣的女人面前，借自己喜歡看的書，心里就會洋溢著甜蜜、豐滿、柔和的情趣。有一次，看著這位大姐一聲不吭，那動人微笑著的表情，真想情不自禁，滿心愛戴地叫一聲：我的好姐姐！

今天的這個女圖書管理員，我當(dāng)然也不能冤枉她，她雖然有時會說幾句挖苦的話，不免把臉吊得長長的，但是你不吝送她幾句贊美之詞，她的心就軟了，還是會把書借給你的。

女圖書管理員用一塊毛巾擦著柜臺上的玻璃，突然抬起不大愿意看我的眼神，扔來一句：“尕希姆自殺了，你知道嗎？”

我吃了一驚，背脊里似一股涼氣猛地灌將下去。

尕希姆是我們這里有名的文學(xué)愛好者，算是一個有上進心的文學(xué)青年吧。我還是不肯把女圖書管理員的話當(dāng)真，覺得不可信：

“別開玩笑了！”

“你真的不知道？”

“前天我還見過他的?！蔽艺f。

女圖書管理員說：“真的，在鄉(xiāng)下的一所學(xué)校里?！?/p>

這個女人真會編故事，變著法兒咒人，可能認(rèn)為我和尕希姆這種看上去精神有點問題的人，一準(zhǔn)都會自殺。

我心里有些羞愧。圖書管理員今天是不會叫我把新來的雜志帶回家去的。但是她的玩笑也未免開得太大了點。就在前天，我還和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在一塊兒聊天呢，他有自殺的跡象嗎？沒有！

我又想了一會兒，覺得尕希姆那天還是有一些不大對頭。

我和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經(jīng)常在這位女圖書管理員跟前借書，尕希姆有時為了把書借走就會死纏硬磨，管理員有些煩他；但是我們有較長一段時間不來借書的話，女圖書管理員就會問我們：“最近干嗎去了，也不來借書?！泵總€人都有百無聊賴的時節(jié)。

圖書管理員又重復(fù)了一遍：“尕希姆自殺了，真的！”

我盯著她的表情，望了一會兒。

“不信算了！”她把頭長麥穗那樣吊下去。

我有些震動：“傷得重嗎？”

她說已經(jīng)死了。

“什么時候？”

“昨天晚上！”她說。

昨天晚上？她告訴我是在鄉(xiāng)下一小學(xué)里，在女朋友宿舍兩個人雙雙走了！

女圖書管理員不耐煩地抬起頭來。

我愈加驚愕。

女管理員說，消息是可靠的，一大早公安人員領(lǐng)著法醫(yī)去驗尸和鑒定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留下的遺書去了。

我感覺有些疲憊。

一個生命正值旺盛的青年走了！恐懼包裹著我。一個非常年輕和熟悉的人突死，有些瘆人。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太年輕，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我們曾多次來圖書館借書，一起說了那么多話。

世界很虛假。我莫名孤涼，就想找個人說說話，好打發(fā)掉這不安和孤涼。我覺得現(xiàn)在大腦有些缺氧，思維有些混亂和模糊。

我從圖書館的書架上拿下那本半個月前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發(fā)表有一篇散文的雜志。散文題目叫《沙溝山游記》，那是我們一大幫人組織去了一趟云臺山之后，尕希姆最大的收獲和成果。那次，還來了一位遠方的女編輯，尕希姆爬到一陡峭險峻的峭壁折了一捧野花送給了那位女編輯。稿子就是寄給她的。這是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唯一正式發(fā)表的作品。之前，他寫了那么多稿子，可每次一經(jīng)寄去，都仿佛泥牛入海。這篇散文似乎是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專門為給這個世界、為給大家留作紀(jì)念而發(fā)表的。文章里提到了我，提到了主麻和御用文人伊斯瑪。我被他描述成一位有深邃思想的人，所以我把寫我的那段話看了好幾遍。他把伊斯瑪站立的剪影，寫成山上的一個自然形成的石猴，把主麻寫成一個饑餓的藝術(shù)家，因為主麻太瘦了，好像家里經(jīng)常不給他飯吃。比較寫到的別人，我自己還是挺滿意他對我的那段描述，說我的目光如何炯炯有神，頭發(fā)如魯迅筆下的野草什么的，令我油然自豪。那位女編輯他最應(yīng)該寫到的，可是上面卻沒有她的名字，也許是寄到她手里，出于編輯崇高的情操，她把寫她的給刪除了。其實沒有必要刪除的。雜志一來，尕希姆就第一個告訴我，讓我到圖書館去看看。我悄悄去看了幾次。有些東西就像是安排妥了的。我讀著他發(fā)表的文字，發(fā)現(xiàn)雜志上尚有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筆跡。看來這本雜志尕希姆曾借去過，他把自己的這篇文章的好幾處地方在旁邊又重新作了批改和訂正。這本來是違反圖書館規(guī)定的，但是如此一來，這本雜志上的這篇文章，當(dāng)人們重新再閱讀它的時候，似乎覺得更安全、更穩(wěn)妥、更耐人尋味了。尕希姆親筆書寫的那些文字比起書上的鉛字顯得更小，卻更富魅力，也現(xiàn)出人應(yīng)有的情味。

我指著雜志上的那篇文章對圖書管理員說：“你看，這是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寫的！”

她放下手里擦玻璃的毛巾，接過雜志去，用蓮藕一般的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沿著那篇文字行走，她的指頭慢慢地行進著，又跨越了幾段，此時，我發(fā)現(xiàn)女圖書管理員慢慢掏出手帕，輕輕揩拭著眼角滲出的淚。這次，她卻并沒有責(zé)備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在借閱的雜志上的那些涂改。她為什么哭了呢？是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文章感動了她嗎？是因為尕希姆是這里的?？?，突然沒有了使她有些難過嗎？不知道。反正，我想以后這里就會只剩下我這一個常客了。而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從此不會再來了。他永遠地消失了。

圖書管理員看完了文章，渾身像是哆嗦了一下，須臾又把雜志放到柜臺的玻璃上，終于贊了一句：“寫得好！”她略微頓一頓，長嘆一口氣又說，“以前我還罵他：‘光看我們那么多書，自己也不寫出一篇來。’他說，‘我以后發(fā)表出來你看！’我嘲笑他，‘你如果能發(fā)表牙長那么一截，我就也跟上你叫尕希姆算了?！瘺]想他還真發(fā)表了！”

后來，聽里面幾位讀者議論說，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是因一場曠世之戀自殺的。接下來，我頭腦有些混亂，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感覺一片茫然。

匆匆走出圖書館，來到街頭，我有一種近乎怪異的心理，渴望告訴全世界的人尕希姆自殺的消息，好讓他們也分擔(dān)一些我的慌亂與困惑。

那一陣，我感到恐懼和孤獨。

我一步一步行走在這個名叫沙溝的小縣冰涼的街面上，望著靜悄悄的，像是有點陌生的縣城，想起沙溝那條悠長的河流，想起石子鋪就的那條古老的土街和那些消逝的寂寞日子。在一瞬間里，我把自己的人生迅速捋了一遍。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根冰草。那一天，我想了許多自殺的事情，我想起有個臥軌自殺的詩人叫海子，他的詩那么陽光，他那么熱愛這個世界，熱愛每一位親人，似對這個世界那么留戀，但是卻選擇了自殺；還有一個叫顧城的詩人，他也是自殺的，同時他還剝奪了另一個女人生存的權(quán)利。我們沙溝縣的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到底屬于這兩個人中的哪一列？我不得而知。我覺得人的生命輕賤得很。那么輕賤、渺茫。

有一只野鴿子從天空低低地飛過，翅膀的聲音像思緒從天空劃過。我抬起頭，第一次發(fā)現(xiàn)沙溝這里的天空原來是那種曠古寂寞的天空，充滿了憂傷意味和悲涼的情調(diào)。我甚至在極短的時間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我往日里根本無法想見的事情?，F(xiàn)在，我知道了：人是要死的，沒有誰躲得過。

生命其實非常脆弱。

老實講，在沙溝這個小縣里，我的朋友少得很。

大多時節(jié)，人都是獨來獨往的。

在街上，我碰見了阿米乃，她也算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自刎的兩天前，我們幾個人還在一塊聚過，那天還有另一個叫耶爾古拜的。我們四個分手后，就再沒有見過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那天是我們見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最后一面。

我還記得那天的情形，阿米乃在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他們單位的乒乓球室打完乒乓球，我在尕希姆的宿舍翻書籍，臨離開宿舍時阿米乃還拿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一幅鋼筆字。我記得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遞給她字時說：“留作紀(jì)念吧！”

其實，現(xiàn)今細細回想那天的事情，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已流露出離去的念頭，只是我們沒有往這方面想。也不可能想。我們往往都會這樣判斷：他一個年輕得讓人羨慕的小伙子，何以會輕生。然而，真正的情況是：人卻是越老越害怕死，老了的人才最擔(dān)心死亡。

我們總是喜歡拿常規(guī)的思維去判斷和推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死，我們根本沒有想過他會是那種唯美的追求者，理想和愛情的獻身者。他會為愛而義無反顧地自殺。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之所以走上這樣一條路，我們先簡單了解一下他的個性。據(jù)說，他是一個多才多藝又多情的青年，憂郁、多愁善感，同時又十分自負(fù)、孤傲，時常在孤獨中。他對愛情孤注一擲，死不回頭。

我告訴阿米乃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自殺了。

“呀？”她顯然嚇了一跳。阿米乃的脖子特別短，發(fā)出“呀”的時節(jié)，那個“呀”音極其尖細響亮，下巴和脖子貼在一起了。阿米乃這個女子特別要強，在各方面都喜歡出類拔萃，她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因為善于雄辯，因參加縣、市各類演講比賽頻頻獲獎，名噪一時。因她個性有點像男孩，所以我們一群都從不把她當(dāng)女孩看，就連我這么神經(jīng)敏感的人和她在一起并肩行走也感覺不到她是一個女的，倒像是一個小弟弟。她有時還主動和耶爾古拜摟肩搭背，說說笑笑的。

耶爾古拜比較壞，他滿臉壞笑，把阿米乃像一個籃球一樣夾在腋下，哈著長長的腰，一起一伏地前行。關(guān)于阿米乃的考學(xué)和怎么參加工作，聽說還有一段傳奇故事呢。阿米乃初中畢業(yè)那年，在參加中?？荚嚽埃o市上一所中專院校的校長寫了一封長信，校長被她的文采深深打動，竟然沒有通過考試成績就破例招她進了學(xué)院。這件事情曾一度引起沙溝全縣人民的轟動，說這個女孩子了不得，不簡單，不是一個平地里臥的鳥。果不其然，她畢業(yè)前不知怎么就認(rèn)識了一位大官，聽說也是被她的信感動的，就幫了她的忙，一畢業(yè)就分派在沙溝縣電視局工作。這個單位不是一般人想進就能進的，進去的人多是一些大官的老婆、美女什么的，同時也是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場所。所以，阿米乃和尕希姆成為朋友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嘛。特別之人必和非常及另類在一起，這一點是毫無含糊的。

我說：“我剛從圖書館出來，聽說公安上的人已去驗尸了?！?/p>

阿米乃說愿這個消息是假的！

我說，是真的。

阿米乃給耶爾古拜打了電話，耶爾古拜騎著自行車來了。

阿米乃就把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自殺的消息告訴耶爾古拜了。

“造謠?！币疇柟虐菡f，還疑惑地笑著朝我臉上看。

“真的，當(dāng)時我也不相信?！蔽艺f。實質(zhì)上，我已經(jīng)相信這件事不會再是假的了。因為回想起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曾間接向我們透露過要自殺的事情，只是我們沒有察覺罷了。

我們?nèi)齻€人默默地走著。此刻我想和耶爾古拜、阿米乃找個清靜地方坐上一會兒，讓這仿佛置身于難以言說的心情得到片刻的寧靜與休息。我提議說：“我們到體育場的草坪上去坐一會兒吧！”

他倆便點點頭。

體育場修建在這小縣的河道旁邊，沒有賽事的時候，這里寥落無人，成了一個空闊和無人打擾的清靜場所，也成為我們幾個年輕人經(jīng)常散心和聊天的地方。

那陣，我的心狂跳不羈，感到茫然、無依。因為我的朋友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死了。此時，我感到莫名的虛弱，多么想要一種強大的安慰和支撐?。∽钪饕氖?，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設(shè)置到這個故事當(dāng)中去，好像這種事情只有我能干得出來。我想，我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我會怎么辦呢？也會這么做嗎？有些細節(jié)我都能想得出來。真是心有余悸。

在體育場那寬大無人的草坪上，我們?nèi)齻€人展開腿子坐下來，想讓那些真正的青草，讓被陽光曬得溫?zé)岬哪嗤羴頊嘏覀冹`魂發(fā)冷的身體。我們這里的草坪是自然生長的真正的草坪，陰涼柔韌的綠茵一直延伸到體育場之外的小河沿邊。草坪上覆滿嫩嫩的草，草和雜花相襯相映，現(xiàn)出五彩繽紛的美麗：金黃的、辣紅的、淡紫的。從這里向河岸的遠處看，荒山上星星點點的綠樹中間被人踩出一條繩索一樣仿佛通向天空的小白路。這里沒有灰塵，沒有我們不愿看到的慌慌張張跑來跑去的人。這里也沒有那么多無聊的賽事，好像也沒有蒼蠅的打擾。平時拿一本書躺在地上閱讀，可以使人不知不覺打盹和睡著。當(dāng)你醒來，翻身爬起，發(fā)現(xiàn)那些被你壓彎的小草會訝異地打量著你，并像是責(zé)怪螞蟻會進入你的耳朵，隨之小草又恢復(fù)了原狀，仿佛在傾聽你均勻的呼吸，吸走你呼出的一絲絲廢氣。

依照尕希姆平時的表現(xiàn)，我們做出分析，認(rèn)為誰都可以做這樣的事情，唯獨尕希姆不會有那么大的勇氣。

殺人和自殺都是需要勇氣的。

但是，我終歸覺得我們都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zhì)，以及沒有看到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個性和骨子里的一些東西。尕希姆其實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一個表面隱忍、樂觀，然而內(nèi)心卻極其頑固、執(zhí)拗的人。想到這里，我勾下頭顱，無休止地回憶著，跟他們又談起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生前的一些事跡。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短暫的一生是那么的孤獨、傷感、憂郁、絕望、無奈而凄楚。他別了這個地球，別了這些朋友，也別了在他認(rèn)為視之如命的文學(xué)寫作和書法藝術(shù)。

美好如斯的太陽，在天空深望著我們。

就在一刻鐘前，頭頂突然有一大片不知哪里來的烏云遮住了天空。正當(dāng)我們坐在草坪上的時候，那朵烏云卻散開了，好像要向我們表明什么似的。那朵云不會是尕希姆吧？太陽穿透了云層，打量著我們?nèi)齻€人。以前，我從未注意過太陽有這么美和超然。現(xiàn)在，我能感受到了。就連那一株株小草，以及地上爬行的最卑微的小小螞蟻蟲子，都顯得那么親切，令人心生憐憫和同情！我想，自己即使是當(dāng)一只螞蟻也不錯?。?/p>

真主有時會在某些特定的時段，使你身邊發(fā)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和你內(nèi)心的一些想法巧妙發(fā)生配合與聯(lián)系，從而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深刻效果，發(fā)人深省，就像是有意要讓我們多加思考，抑或更多地體味人間百態(tài)萬象，體味人生的真諦似的。

突然，我因自己還茍且偷生而感到慶幸、感到些微的知足和感動。我還可以去圖書館借書，我還可以欣賞別人的文章，我還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在沙溝的地界上走來走去。盡管有時我也那么孤獨。其實，誰沒有過孤獨呢？誰沒有生發(fā)過殺人和自殺的念頭呢？只不過各個情況不同罷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是為情所困，也許別人是為別的什么，也可能是為一嘴吃的。我記得還是在我流浪的那會兒，我曾經(jīng)和一位撒拉族老人在穿過一座荒無人煙的峽谷時，就在我俯身山泉喝水的那一刻，差點被那老人從背后自我的后腦勺一驢腰子石頭把命送了。后來，他把石頭撇了，說他聽見山谷里古怪的叫聲，驚醒了他，他害了怕，才把石頭撇了。后來，我與那老人和衷共濟一同穿越了峽谷之后，他告訴了我這些，說起初他是想從我身上圖得一筆錢財。

一樣的，我曾經(jīng)也有過好多次想要殺別人和怎么結(jié)果自己的想法，也常常會耽于這種冥想中不能自拔。尤其是對那些現(xiàn)出強大而驕橫不可一世的人、在背后放暗箭的人，這兩種人都是我曾經(jīng)想過怎么干掉的。這樣的罪過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過，一次我被人誣陷，又沒有辦法解釋，那時我就想這個世界怎么這么卑污，就有一種不想活的感覺，就想先把那幾個人怎么干掉，然后自己怎么尊嚴(yán)地結(jié)束自己。但是，過后，自己又覺得非常羞愧和懊悔。但是每次在局中的時候，就會失去理智，就會胡思亂想，腦子里那根弦就繃得很緊，如果再緊上那么一點點，一切就都完了。我有時特別佩服那些出家的人，他們把一切都放下了。

放下就輕松。人最難得的就是放下??！

我勾著頭，他們兩個都以為是我在流淚呢。其實我不會流淚的。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亡靈如果看見我流淚的話，會和我走得很近的，我想。我曾聽人說，在死者面前誰越顯得脆弱，死者的亡靈就會將誰糾纏得越緊。不禁心生害怕呢！

耶爾古拜說：“早知道他會走這條路，就該美美揍他一頓，讓他清醒過來?！?/p>

阿米乃附和著。

這時候，遠處的跑道圍欄邊，有一個女子面向著陽光奮力地劈叉、壓腿，正如火如荼地鍛煉身體，喘息之余不停地揩著頭上的汗水。

我看不清那女子的眼睛。

我說：“你們看！”

耶爾古拜說：“瞧瞧那個女的，多么熱愛生命！”

這時，那女子瘋狂的動作，掄拳揮腿，但是由于她可能不夠?qū)I(yè)，腿子的筋沒有拔開，所以顯得笨拙和滑稽，就像是一個肥胖的熊貓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扛東西。

我看著有些哭笑不得。

我們?nèi)齻€分手時，經(jīng)過那個練得熱火朝天的女子身邊，這才看清她原來是不久前我縣的一位有名的失了戀的女子。這個女子也說過要自殺。

我們對她說：“歇歇再練吧！”

她手沒停，一邊連續(xù)出拳，一邊說：“不，我要練好功夫，把那個負(fù)心的人給打死！”

我暗暗有些擔(dān)心這個女子。

耶爾古拜和阿米乃卻大了膽子叫她停下來。

這個女子突然一個掃絆子腿，收了功。她告訴我們，以前她想自殺，但是，后來她改變了主意，準(zhǔn)備要好好地練功，等到能夠?qū)Ω兜昧怂澳杏训臅r節(jié)，就把他干掉。

我想這個女子的神經(jīng)可能不大正常，否則怎么會一個人沒命地劈叉、壓腿，還勇猛地跳得那么高頻頻出拳，打掃絆子的時節(jié)，寬大的褲筒掃得地上塵土飛揚。

我想對那女子說幾句話，但是個性使得我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我們避開那女子走了。

我們?nèi)齻€人在一個十字路口分了手，他倆是一路，我得向另一個方向走。等到我一個人的時候，我顯得更加孤獨，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

我仿佛受了一場匪夷所思的驚嚇，翻身倒在床上睡下了。我連轉(zhuǎn)動一下脖子都感到?jīng)]有信心。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孔。透過窗戶，我看見陽光和那灰藍色的天空，突然一陣異乎尋常的恐慌。我的心臟莫名地跳著。我覺得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魂靈就躲藏在那冥空中的某個地方，正暗暗地從窗孔里窺視著我。我想擺脫這陰魂不散的糾纏，便盡力閉上眼睛。

但是，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身影卻硬是要跳進我的腦子里來，似一個執(zhí)拗的蟲子，攪得我痛苦不堪。我只要一閉上眼睛，腦子里就會出現(xiàn)我和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之間那些生活的碎片。這些碎片就像一本被撕碎的書頁一樣，在我面前飛舞。

碎片一：那是個太陽還在睡覺的早晨，我沿著沙溝河岸的一條細小的甬道跑步。在那條被小草掩映的甬道上，我碰見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我們到底是怎么認(rèn)識，是誰說的第一句話的，現(xiàn)在已然是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他的牙縫很寬。問我在哪里上班。之后，我又問了他。他告訴我他剛剛從鄉(xiāng)下一所學(xué)校調(diào)到這里的文化館工作。他還說他是搞書法的，說以前搞過一段時間的文學(xué)。我想，怎么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我坦率問他發(fā)表過一些什么。他毫不慚愧地說，還沒發(fā)表過，就只是一篇一篇地寫。

他非常誠懇。他臉上的膚色有點黑，頭發(fā)四六式地分開著，臉和身材都有些瘦，但似乎非常有勁兒。他的嘴只要一張開，就比一般人的嘴大，大三分之二吧。他的牙縫中可以塞進去一根筷子，牙齒黑黃而短小，猶如鋼筆筆尖一樣。他笑的時候，喜歡扭動頭顱和身子。

也許女孩子會喜歡他的，我想。

他的內(nèi)心大致上是剛直、善良、多情而又極具傷感的。

那次，他帶我到他的宿舍，請我看他搞的書法。

他的宿舍在文化館那棟舊樓的最頂層，小小的，布置非常簡樸，一張舊木桌，一把腿子用繩子維系的木椅。桌上擺著一些書籍。他的床鋪上也堆著一些書籍和雜志，幾乎占了半個木床。他坐在木椅上，我就只能坐在床沿邊。

他句句都不離一個“搞”字。我覺得 “搞”字不適宜用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然而這個字從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嘴里說出來卻顯得神圣。

他給我看他寫的字。我經(jīng)常讀帖，雖不敢說懂書法，但他的字確實寫得遒勁有力。

在那一瞬間，我對尕希姆產(chǎn)生了好感。后來，我自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宿舍后面的窗戶望著那顆升起的日頭，沉默了一陣。那天，他給我講了他讀書上學(xué)的艱難，由于父母都是大山深處的農(nóng)民，家里的那個窮不能言述，而哥哥卻爭氣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他是哥哥和嫂子供養(yǎng)讀完小學(xué)、中學(xué)，而后考上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我傾聽著他的聲音，想著他家到底能有多窮。

之后，我懷著他給我的對于生活的前景和希望，離開了他的單身宿舍。

碎片二：那是一個秋天的黑夜，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多了。我由于經(jīng)常性的失眠，獨自在街上散步。長長的夜里街上顯得寒冷和凄清。

我緩緩地像個迷茫的孤魂走在濕漉漉的沙溝的街上。月影西斜。我的影子清晰地灑在地上。也許這個名字叫沙溝的小縣，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在夢鄉(xiāng)之中了。

夜，更加地清涼！

當(dāng)我經(jīng)過文化館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我站在文化館的門口，不禁望了望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宿舍。那間小屋的燈光卻神奇地亮著，宿舍門微微張開著。

我想：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在干什么呢？他怎么還沒有睡呢？

我輕輕地走上了文化館的那棟舊樓，之后，悄然立在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宿舍門口，呆呆地望著：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他身前放著一洗臉盆清水，水里倚著盆壁立放著幾支大小不一的毛筆。他一面以手中的毛筆蘸盆里的清水，一面在擦洗得異常干凈而明亮的水泥地上忘我地書寫王羲之的《圣教序》。他的表情嚴(yán)肅，神情凝重，身影似乎斜著貼在水泥地上。我看見他全神貫注，仿佛要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毛筆的筆尖上。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身影在燈光下?lián)u曳著，一會兒，像是一張剪紙或者畫片。但是他的嘴巴、他的眼睛等，看上去卻給人有如攀登峭壁的感覺，有些可怕。他的嘴巴是微微張開的，光著膀子。

我不敢驚動他。

后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仿佛是在思索一個什么疑難問題，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他目光如炬。須臾，他仿佛才從藝術(shù)世界回到了現(xiàn)實，對我笑了，接著長嘆一聲，收了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挪開盆里的水，請我坐在床邊。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這個練字的鏡頭，時常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半個臉面也時常會映在我腦海中那一盆清涼的水中。

那天，我們伏在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宿舍的后窗戶上，遙望夜空?；宜{而清馨的空氣里，傳來潮濕的夜色的味道。一簇簇冰冷的星辰掛在天際。我們想著那每一顆星星都代表著這世上的每一個生命。他說，一顆星辰的隕落，就意味著一個生命的消逝。

我問他，哪個星星是你？

他隨口笑著說，天上最亮的那一顆！

我沒有說什么，只凝重凍結(jié)一般地沉默著。

人都是在無形中確定自己的位置的。但是作為人往往又都非常迷茫和孤獨，就像進入一個深邃的山谷而無法找到出口。每一個人在遇到坎坷和挫折的時候，更是找不到路標(biāo)，甚至自暴自棄。

碎片三：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和我成了朋友。

一天，太陽紅得如一個火球。屋子里熱得人受不住。

我去找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提議到沙溝的小河對岸的楊樹林去聊天。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高興得很，一聲不吭跟上我就走了。

我們一路上邊走邊談。我問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找上對象沒有。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說，以前談過一個，后來分手了。他說，現(xiàn)在又談了一個，在鄉(xiāng)下的一所小學(xué)里教書。他在這方面倒是抓得挺緊！我問他以前的那個女朋友是否漂亮，白還是黑，胖還是瘦。

我對這些問題總是感到好奇。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也不好好說，一再打斷我的話。當(dāng)然在我的不懈努力下，他還是告訴了我那個女子是一所衛(wèi)校畢業(yè)的，在一鄉(xiāng)政府的衛(wèi)生院工作，臉盤子大，白凈皮膚，身體的線條勻稱，在身上戳一指頭，能戳出水來。他先是引她到這小縣唯一的一家舞廳跳舞。他說跳舞的時候，他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溫馨和催眠般的氣味。他緊緊地抱著她。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那顆曠世孤獨的心，似乎得到了片刻的慰藉。那女孩溫順而極有教養(yǎng)地貼在他那出身卑微然而卻十分有力、孤傲的懷里，感覺著音樂起伏的旋律，以及時而激越時而舒緩的鼓點。

但是非常遺憾，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家的人都不同意那個姑娘和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結(jié)婚。不同意的原因是這樣的，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和那女子的家分別都居住在兩個偏僻山溝的村子里，據(jù)說相互隔著一道山。這兩個村莊的人常因一些風(fēng)俗習(xí)慣上的問題發(fā)生糾紛，從而集體械斗相互打死了人。所以家人不同意這門婚事是非常自然的，主要是父母都在那個村子里居住，把一個打死多個左鄰右舍的另一村里的人的女子娶來，在這個村子的人顯然是不會答應(yīng)的。

那個女子家也是一樣。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從父親倔犟的胡須上，感覺到事情是沒有希望的。在那段時間里，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覺得所有的壓力一起落到他頭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覺得無奈。

分手畢竟是痛苦的。他們在街上租的一間小屋里分手了。她沒有吃一口他為她專門買的她平素最喜歡吃的花生。她為他穿上她精心為他在時裝店里挑選的襯衣。

他們抱頭痛哭了一場。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說他曾有一段時間總是會想起那個女子，想起她的善良和她對他的好來。他說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里面被貓爪子撓一般抓心的難受。

我問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再見沒見過那個女子？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搖搖頭。他用手掐著身邊的一棵小草，說那女子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說她看見他就會傷感的。

我陷入沉思。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后來告訴我，他現(xiàn)在又談了一個，說是個小學(xué)教師。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說，這次家人都很關(guān)心他的婚事，并且都非常支持。他說他的年齡也到結(jié)婚的時間了，這個小地方比不得大城市，到年歲不結(jié)婚，人們就會議論紛紛的。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說，這次他找的這個對象，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竟然又一次產(chǎn)生了巨大的愛情，碰撞出了新的火花。他突然沉重地說，這將是他最后一次談戀愛了。

碎片四：由于忙，有幾天沒見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了。我只是偶爾聽說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他快訂婚了，就是和那個小學(xué)的教師。我也為他暗暗高興。

也就是尕希姆自殺前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里看書。阿米乃和耶爾古拜不約而至。我們談了些什么，我已忘記了?？傊覀兌己荛_心。談到亢奮時，我們提議上街頭走走。

來到街上，時間大約是下午快接近五點鐘了。天氣依舊很熱，有一些輕微的風(fēng)吹拂著。環(huán)城山峰的梯田里綠意盎然。

前兩天一直下著連綿的細雨，路面上積水的地方依然有一些潮濕和泥腥氣。

下雨的日子，總是會讓人聯(lián)想到纏綿的愛情。

我們說起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并談起他最近在一家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的那篇《沙溝山游記》的散文。

耶爾古拜說，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確實是一塊寫作的料子！

阿米乃說，沒想到那篇散文會寫得那么好！

我們順道走到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單位門口，碰見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單位的頭兒，那個喜歡照相的小個子館長，他以前也寫點文字，可是等到不寫東西了之后，就把寫東西的人貶斥得一文不值，盡管他不怎么發(fā)福，但是卻極力表現(xiàn)出自己富態(tài)、傲慢和大官的樣子。不就是一個小科級，有必要目空一切嗎？

沒當(dāng)過大官的人當(dāng)上個小官就這么個姿勢！阿米乃低聲說。

館長傲岸地審視著我們。

請問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在嗎？耶爾古拜問。

“誰知道呢！”他沒好氣地說，“一天不務(wù)正業(yè)！”他仿佛跟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有仇似的。

我們都弄不明白。

據(jù)我們所知，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每年在春節(jié)前夕，都會無償?shù)亟o老百姓寫對聯(lián)。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干這樣的事情，單位從上到下沒有人能夠勝任，包括這個本來很瘦，但卻要裝出大腹便便的人。

耶爾古拜偷偷對我說，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上司跟他們單位的那個馬局長不能比，說他們的那個上司盡管文化程度不高，但很好學(xué)，給職工找著辦事情，盡管不那么嚴(yán)厲，但是職工卻很尊敬他，大家也很自覺，他給職工辦的好事連職工自己都想象不到。他時常微笑著說，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我們躲開那個人，去找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聽見我們來了，從宿舍里走出來，他正往身上穿一件新上衣，有些激動，招呼我們到他的宿舍坐。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今天穿得像個新郎官。他從來沒有穿得如此新過。他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糖水，說他換衣裳準(zhǔn)備出個門，走個哪里。我們也沒有細問他去哪里。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嘆息一句：“天不遂人愿，你想做啥都做不成！”

我想，做不成也沒有關(guān)系。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說他要給我們開柜子，拿些好吃的?？墒钦伊税胩?，卻沒有找見鑰匙。

后來，我懷疑他是害怕打開柜子之后，被我們看見什么。我想，是害怕看見什么呢？是他要自盡的那把小巧玲瓏的精致的匕首嗎？總之，那天他沒有找見鑰匙。

可是，耶爾古拜卻一直嘮叨，說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根本就沒有誠心給大家拿好吃的。

阿米乃也一本正經(jīng)地對耶爾古拜說：“算了，算了，人家留著給女朋友吃呢！”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卻呵呵笑了。

后來，耶爾古拜說他還有一點事情，要先走了。

剩下我們?nèi)齻€。他們兩個突然說起打乒乓球的事情，就都來了興致，像男孩子的阿米乃就問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拿沒拿文化館活動室門上的鑰匙。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說，他正好拿著。

他們倆在活動室打乒乓球。我在一旁觀看。后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把拍子塞給我，叫我也學(xué)著打一打。我笨手笨腳的，總是接不住阿米乃的球。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想起什么似的對阿米乃說：“你們見過我最近的書法作品嗎？等會兒送給你們一幅?！闭f一會兒到宿舍去拿。

我說不去宿舍了。

阿米乃也說，快六點了，還得回家?guī)湍赣H做飯。

尕希姆說他去拿下來。隨之，就緊緊張張跑宿舍去拿他的書法作品去了。

現(xiàn)在，想起那天的事情來，他是那么不安、那么焦躁，一會兒干這個一會兒又干那個，慌慌張張沒有著落的樣子。他的魂魄似乎已游離在身外。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拿來幾幅硬筆字。

阿米乃贊美不已。

尕希姆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作個紀(jì)念吧！”

現(xiàn)在回想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對阿米乃說的話，竟然是一句永別的話。

之后，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就送我們下樓。他突然轉(zhuǎn)過來頭對我說：“我準(zhǔn)備寫一篇小說，可是怎么也寫不下去。下雨的這些天我一直寫，可是只開了一個頭，卻寫不下去。等以后由你來寫吧！”

我問他：“寫啥？”

“你以后就知道了?！彼f，“這幾天雨怎么這么多！”他愁腸百結(jié)的樣子。

我隱隱覺得他仿佛有什么心事。但我又不能肯定，就問他：“什么時候結(jié)婚?。俊?/p>

他說那女子退縮了，說有些不怎么愿意。但他似乎又回避這一類話題，什么也不想說似的。后來他一連重復(fù)幾遍說：“我想做一件事情?！?/p>

我好奇地問他，什么事情？

他說，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當(dāng)時有點不高興。阿米乃也責(zé)備他不信任我們，說他神神秘秘的。

但是，我看見他很凄涼的樣子，不免又心生同情。我在他跟前，聽到他的呼吸似乎比以往急促，我從他的呼吸里感覺他那么孤獨、哀傷。

阿米乃匆匆回去給她媽做飯去了。

我和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又在沙溝的街頭徘徊了兩圈。我們談了一些文學(xué)方面的話題。

我們慢慢走著，空氣里散發(fā)著悲傷的氣味，似乎世上的一切都飄蕩著凄涼哀婉的音樂。黃昏慘淡的陽光下，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臉色顯得黃中泛著一絲青黑。我們在大街上，傾聽著節(jié)奏緩慢、催人淚下的沙溝縣城少年宮樓頂那顯得蒼涼的鐘聲。

我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說，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我說，我們都省省錢，還是算了吧。

他說，請你吃一碗面的錢我還是有的。說完，就拉我去了街道邊的飯館。

從飯館里面出來，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凄楚地說：“弟兄們，你說愛情在人的心里到底有多重啊？”

我信口說：“就像曠世之寂寞，千年之孤獨?！蔽疫€忍不住給他講述了一段關(guān)于我的生澀的感情歷程，告訴他我苦苦地戀過一個美麗的女子?！澳菚r我在青海的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淘金子，因受不了老板的毒打，逃跑了，當(dāng)時被老板的手下圍追堵截，奔命般逃跑在路上，當(dāng)時連喘息一下和給那女子寫一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在慌亂中我給她寄去了兩張白紙。當(dāng)時，我的意思是：我和她的愛情一切盡在不言中。哪里想到，人家卻理解成是：這是一個無言的結(jié)局！哥們兒，我的那短命的愛情就這樣完了。可是你知道嗎？我是那么愛她，愛得就想在自己的身上深深刻下她那動人的名字。你知道嗎？那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子，聽說她大哭了一場，從此我們就斷了?，F(xiàn)在想起，我心里還隱隱作痛呢。”我用腳撥著地上的一顆石子，接著說，“但是，失去的再也回不來了，只留下了說不盡的遺憾?！蔽艺f不下去了。后來我告訴他，我至今依然珍藏著她給我的一首詩歌，我把它保存在我的父親送給我的一個小書柜里，至今不敢去打開它。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似乎很喜歡聽我的隱私。

因為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說過自己的這件事情，說一次，雖然會輕松一次，卻也會重新疼痛一次。如果生命能從頭再來，我不會再那么愚蠢的。

尕希姻把頭勾了下去，猶猶豫豫的。

我問他：“你怎么了？”

他吞吞吐吐，似乎想給我說什么，但最終只說了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

然后，他就一步三回頭地往他單位的方向走。

我記得，當(dāng)時他離開我的時候，走了十多步，忽然回過頭來，像是打算追過來對我說許多話的樣子。但卻又突然剎住了腳，朝我揮了一下手，笑了笑，就走了。然而，我無法忘掉他那迷茫、無依，像個無辜的小孩子一樣憂郁的眼神，以及那凄涼的微笑。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他如果把什么都對我說出來，該多好?。〉矣窒?，一切又都是人的命運。也許，當(dāng)時他的魂魄早已經(jīng)離開了他的身體，飛向那遠的有一天我們都要去的世界了。

碎片五：從生到死，中間就隔了一天，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就在鄉(xiāng)下的一所小學(xué)的宿舍里，在她女朋友的房子里，用一把小巧玲瓏的匕首自刎而死，同時也帶走了他的女友。據(jù)說，他在從縣城到鄉(xiāng)下的路上，身背一只黃挎包，乘坐班車去的，他去時包里背著一本《神曲》，還有一沓帶格子的信紙。在顛簸的班車上，他用那些信紙寫下了兩封遺書。這是他離開自己的宿舍后最后的絕筆。后來，他的哥哥把他的信給我看了，上面涂滿血跡，有些字跡被血覆蓋住了，從字里行間我能看出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那激蕩不安、孤傲狂放的性格和矛盾復(fù)雜的心理，以及那顆思想斗爭得異常激烈的年輕的心靈。

有人說，這兩封遺書遠遠超過了他所有的書法作品。

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聽說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自刎時用的是左手，匕首插入自己的喉嚨之后，刀子就自己出出進進，直至生命停息。鮮血將他帶在身上的那本古舊的但丁的《神曲》染紅了，同時鮮血也將那訣別這世界的兩封信濺得面目全非。

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兩次婚戀都失敗了，第二次是因為女方家嫌尕希姆家太窮了。

碎片六：有一個人給我講過尕希姆家里的情況。他說，那時他在一個小學(xué)教書，有個星期天他和同事背著土槍到山上打野兔。天氣特別熱，他們轉(zhuǎn)了幾十架山梁，一直到下午，只碰到兩只兔子，都沒有打中，他們轉(zhuǎn)得腿子又酸又疼，乏得站都站不住了，后來又渴得受不了，就想找個人家要點水喝。結(jié)果，他們就走進一個山溝里的人家，院子也沒有圍墻，只是用一些干朽的向日葵稈子當(dāng)做籬笆圍成一個院落的樣子。里面倚著山梁的崖壁鑿有兩孔窯洞。他們走進窯洞，老半天才看清里面的情形，可以說什么都沒有，炕上連一張席子都沒有，一張羊皮是他們一家人唯一的被子。有個臉孔黝黑的女人立在窯洞的炕沿邊羞怯地望著他們。

家里沒有舀水的用具，他們兩個老師把一個破木桶扳倒，蹲下來喝了水。后來，他們看見窯洞的墻壁上鑿有一排坑窩，用泥修得光光的，恰好能伸進去人的頭顱，便有些納悶，不知是干啥用的。

他們問：“這是干啥的？”

女人不說，只羞愧地笑一笑。

后來他們好奇，追問得緊。

女人就說：“你們猜！”

他們說是點燈用的。

女人搖頭。

他們猜不來。

女人后來告訴他們，說是吃飯的碗。

女人家連一個吃飯的碗都買不起，吃飯的筷子是山上折的藤條棍兒。家里的糧食只有半袋子玉米，他們兩個看著心里就難過得不行，后來一人給放了五塊錢，才走了。后來，他們才知道那就是文學(xué)青年尕希姆的家，而那個女人就是尕希姆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