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寧
提起日本女作家安房直子,幾乎所有的人都會異口同聲道,她的作品如同“在院子的一隅默默開放的花朵”。直子自己曾說過“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稱之為‘童話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著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總是有風“呼呼”地吹過。不過,像月光似的,常常會有微弱的光照進來,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見里頭的東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頭的,幾乎都是孤獨、純潔、笨手笨腳而又不善于處世的東西。我經(jīng)常會領一個出來,作為現(xiàn)在要寫的作品的主人公?!薄霸谠鹤拥囊挥缒_放的花朵”,安靜,不張揚,卻能成為千萬人心中的至寶,不得不說它們身上有種魔力。催開這些花朵的直子說她是屬于那個既鬼魅又夢幻的地方的,那她一定是其中的一個精靈,像她筆下出現(xiàn)最多的樹精一樣,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之精。深深地植根于日本傳統(tǒng)文學文化中,吸收了古今中外的養(yǎng)料,發(fā)出了碩大繁茂的枝葉,以靈動的神氣招呼了善良的人、動物、植物、鬼怪、妖精來她這里乘涼,聽她的故事。如若不是這樣,又是怎樣的魔力召喚著不同國度、不同語言、不同年齡的心靈奔向她呢?
直子的作品大都很短,她本人也說自己不善于寫作長篇小說,所以除了《天鹿》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長篇外,直子的作品大都是短篇,所以從某種角度講,安房直子是一個短篇小說家。誠然,直子這棵大樹的葉兒確實是小小的,卻又是繁茂的(自1969年直子憑借獲得第3屆日本兒童文學者協(xié)會新人獎的《花椒娃娃》開始步入幻想小說創(chuàng)作,每年都至少有一部作品集或作品的繪本問世,多時甚至有四、五部,直至1993年去世,有近六十部童話集或繪本留給世界讀者),并且這些小小的葉兒更是圓潤的、纖美的,若要取一片我們最熟悉的,也最膾炙人口的,恐怕要算是《狐貍的窗戶》了吧——
我迷路了,在一片藍色的桔?;ㄌ铩_@時閃出來一只白色的小狐貍。可我追著追著,硬是被它甩掉了。身后傳來招呼聲,一個系著藏藍色圍裙的小店員站在一家掛著“印染·桔梗屋”店招的店前面,是方才那只小狐貍變的!
小狐貍用染成藍色的四根手指搭成了一個菱形的窗戶。我在里面看到了小狐貍死去的媽媽。我也染了手指看到了一個我過去最最喜歡,而現(xiàn)在再也不可能見到的少女。
我高高興興地回去了。這回窗戶里下起了雨,朦朧中我看見了我一直深情眷戀著的庭院。家里點著燈,傳來兩個孩子的笑聲,一個是我的聲音,還有一個,是我那死去的妹妹的聲音……那庭院早就沒有了,被火燒掉了。不過我想不要緊,我擁有了了不得的手指啊,我要永遠珍愛這手指!
可是我回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也再也沒有找到那只小狐貍。
只是簡介已看得出其中的純美、空靈,原作就更加精美用心,就像一支支精短而雋永的歌曲。這真是文如其人,文與人相映成輝。安房直子作品的細密巧妙風格一如直子本人的精致動人,真不知是作者塑造了一個個生動的精靈,還是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拉出了悄悄躲在一邊的作者。
直子作品的短大約是來自簡潔和準確吧。沒有過多的修飾與形容,一句到位,既準確地傳達出她的感受,她的意圖,更富有想象的彈性,讓讀者覺得自己也進入了那片魅幻的森林,和直子一樣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狐貍系著雪白的圍裙,戴著雪白的帽子,正在為客人倒飲料……
我在那里一坐下,野豬噴了一大口香煙,說:
“嗬呀,真稀罕,人類的女孩。”……
這時,坐在靠邊座位上的兔子,突然高聲尖叫起來:
“那樣的話,我可要求您了。請作家寫一篇我的故事吧。一個非常、非常傷心的兔子的故事?!蓖米蛹t豆般的眼睛濕潤了,認真地說。
可野豬也不甘沉默:
“哎呀,野豬的故事,可要比兔子有意思多了?!?/p>
聽他這么一說,大斑啄木鳥從旁邊插嘴道:
“寫寫鳥的故事吧,鳥。”
聽了這話,落在飯廳窗框上的鷦鷯、鸚鵡和斑鶇也鬧開了。
“說得對,說得太對了,鳥的故事才最有意思呢?!?/p>
我煩死了,用兩手捂著耳朵叫道:
“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寫?!?/p>
就是這樣,著墨不多,卻因特點鮮明突出,每個人每個動物都是活的。勤快巧手的狐貍,大大咧咧的野豬,傷心敏感的兔子,吵吵鬧鬧的鳥兒們以及煩躁著急的“我”齊齊躍然紙上,開始了森林聚會。不單是塑造人物,這種簡單明晰的寫法在開頭部分也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有時像是熟悉的朋友在聊天,免去了寒暄直接就開始說了——
山頂上,有一家叫“茂平茶屋”的小小茶館。今天,就說說它的主人茂平的故事。
有時又像一個莽撞的孩子,劈頭便來了,把原本好好的我們拉去她的世界——
關子送給我的藥,是真的。那藥,在新的跳繩的繩子上只滴了那么一小滴,跳到五十下,就看見了夕陽之國;七十下,就去了夕陽之國;八十幾下,就看見了駱駝的影子。不過……一旦跳到一百下,就什么都結束了。
有時又用仿佛天經(jīng)地義就應該知道似的語氣來描敘實則離奇神秘的東西——
您是問櫻花屋的事嗎?您這就要去那里嗎?您說想成為櫻花屋的客人?啊,這恐怕有點勉強。那是一家相當難以取悅的店啊……什么?只是想聽我說一說? 那么請坐下吧。我只是去年去過一次,就說說那次的情景吧。
往往是這樣,直子的作品開頭不說半句無用的話,直截了當?shù)毓雌鹱x者的好奇心,以極為熟絡的感覺不由分說地把讀者帶入她的幻想世界。
對于這個幻想世界,直子進行了非常巧妙的處理,其作品的特點,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有意識地淡化幻想與現(xiàn)實的分界,卻在幻想底層顯現(xiàn)現(xiàn)實的真面目。直子說“我所以喜歡寫幻想小說,是因為我太喜歡在幻想與現(xiàn)實的境界之間那種微妙地變化著的彩虹一般的顏色了。孩提時代,醒來與睡著時的境界就令我著迷,一邊想著今天晚上一定要記住睡著的一瞬間,一邊爬上床去。然而,醒來后卻怎么也記不起來那一瞬間了。正因為如此,我才格外地憧憬那境界線的時間。幻想與現(xiàn)實的境界,也與這有著相似的魅力,描繪那個境界線,常常讓我著迷。”或許正是由于熱衷于幻與真地界線,直子從不沉溺于一個世界,在幻想的世界亦幻亦真的飄蕩時總是能夠適時抽身回到現(xiàn)實,讓幻想的痕跡淡之又淡,似乎那便是真的。而且她寫幻想也總是在寫現(xiàn)實,以夢幻般的形態(tài)將她所要表現(xiàn)的真實如春雨般滲透到讀者的心田,有時是悠悠的思念,有時是淡淡的悲傷,有時又是催人努力的堅定……總之,她用了夢幻美的方式將不可言說的意境來包圍讀者,讓人產(chǎn)生深切的同感,不由發(fā)出“是呀,是這樣”的感嘆。僅僅是美妙不會有更深的感觸,所以我們說安房直子的小說境界深邃、富有寓意。其作品經(jīng)由對幻想故事包裹的現(xiàn)實世態(tài)的描寫,直指人生深境。西本雞介就指出“雖然是甘美的幻想故事,但卻與傷感的星堇派童話(指日本明治時代歌詠愛情的浪漫派)及逃避現(xiàn)實的民間童話有著本質區(qū)別。”直子的小說以深邃的觀察和思考,撥開幻想和憧憬的表層面紗,深入研討人究竟是什么的命題。一個個讓人驚異的幻想故事,既不空泛,也不荒唐,更非謊言,而是真實人生的寫照,因此安房直子的小說能引起男女老幼的共鳴。
在安房直子的小說中經(jīng)常被描繪的有死亡、孤寂、溫情、愛及思念等主題。她以女性特有的纖柔敏感的手指將現(xiàn)世的愛與痛,喜悅與憂愁涂抹得淡淡輕柔卻在人整個心上彌漫開來。在作品《白鸚鵡的森林》里,女孩水繪想要見到她死去的姐姐,于是一只白鸚鵡帶著她來到了地下的黃泉國,姐妹二人終于相會,姐姐告訴她,這里的每一棵樹上都落著白鸚鵡,每一只白鸚鵡都是另一個世界親人們的思念;《雪窗》講的是老爹思念已死去整整十年的女兒美代,于是他推著一輛叫“雪窗”的雜燴車攤子翻山越嶺去尋找女兒的靈魂;《紅玫瑰旅館的客人》則講述了音樂家岡本卓夫和紅胸脯鳥夫婦以及阿治和狐貍之間超越種類超越生死的愛情故事。作家天澤退二郎這樣評論安房直子的創(chuàng)作風格:幾乎在所有的安房直子的作品中,都飄溢著哀愁。但這不是廉價的眼淚、因滑稽可笑而淌出的眼淚,也不是讓人號啕大哭、痛恨人生命運不平的虛張聲勢的東西。
直子小說里的悲傷是扎在你胸口的痛,她的作品很多都是在描寫死亡、描寫逝者、描寫對逝者的思念,生者在世間的寂寞因為親人離世而凸顯得愈加無邊無際,然而這種思念和寂寞卻并不晦暗并不陰冷,所以直子的作品一方面能催人淚下,一方面卻又美麗而溫情,這或許是安房直子作品在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瑰麗奇異想象世界的同時給予這個人世的另一大突出貢獻。我想能夠將陰冷灰暗變明媚些的東西大概是愛和人與人、人與物的契合吧。水繪思念著死去的姐姐,而黃泉國的人們因為樹上落滿了親人的思念變成的白鸚鵡并不感到寂寞(《白鸚鵡的森林》);老爹十年來無時不思念著死去的女兒,才義無反顧地冒著雪翻山越嶺去尋找她的靈魂,可愛的貍則給孤獨的老爹許多的快樂(《雪窗》);而《黃圍巾》和《秋天的聲音》更是寫了一條有魔力的黃圍巾和三只神奇的核桃給老奶奶喚回的青春的記憶和夢一般的幸福。
另外,縱觀安房直子的作品,還有一個特點是不容忽視的,那就是顏色和聲音。1991年6月安房直子在日本女子大學附屬初中講演時曾被問及為何寫作,直子答道:“人不全都是這樣嗎?我想,人看見美麗的東西、想到了什么好事情的時候,不僅僅是想悄悄地據(jù)為己有,還想讓大家看到,然后一起感動、一同歡樂!”想要分享的直子能夠將她心中的那幅圖畫描繪得立了起來。而各種鮮明的顏色更是能夠引領她進入一個幻想的世界。直子作品中所描繪的顏色是奪人目光的,亮而不俗的。在一片高原上充斥著無邊無際的藍色的天空、藍色的花田甚至藍色的風,正是因為這一片藍色,安房直子寫作了《狐貍的窗戶》;《花香小鎮(zhèn)》中數(shù)不清的飛向天上的橘黃色自行車;《黃圍巾》中鮮艷得晃眼的黃圍巾;《夕陽之國》里那橙黃色的沙漠。但是直子描寫顏色并非為了追求視覺效果,而是為了營造一種感覺,營造一種彌漫全篇彌漫天際的能調動五官和心靈的感覺。黃圍巾是“從早上的陽光上切下來的一個正方形”,晨風中鼓起的黃圍巾是發(fā)出氣味芬芳的黃玫瑰,“給陽光一照,像是要有金粉撲簌簌地落下來了似的”。這種描寫方式在《日幕時分的客人》中達到了極致,就是爐火的溫暖也給分了劈柴火爐、煤氣火爐和石油火爐。在此之前,哪怕之后也很少有人對顏色做過如此特別的描繪,不是用密不透風的言語覆蓋,不是用華美的辭藻形容,只是調動了其他感官來幫忙。幾個簡潔的比喻,她所迷戀的顏色就極其準確地絲絲入扣地擊中了讀者的心,引起陣陣回響。無疑,以直子特有的言說方式傳達出來的東西自然是最獨特的那一個。
在對顏色做了種種奇異的描繪之后,安房直子還以高超的筆觸來探索寫作能聽得見聲音的故事。同顏色的描繪一樣,聲音也不是只響在耳朵邊的。多數(shù)時候是作為主人公心中的一種震顫,甚至是某一種東西最特別的歌。像前文提到的《日幕時分的客人》中,文末寫道“不管是哪一種顏色,都靜靜地睡著,一旦把它們拿下來展開,就全都會唱起各自的歌,飄出各自的味道似的。”聲、色、味交織,一塊塊布料被寫成了活生生的。心中的感受往往是很難用言語來表達的,聲音很多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相較之下,聲音的可感性稍強些,于是直子常用聲音來引發(fā)或是表現(xiàn)心里的感受,如《誰也不知道的時間》里,良太用他“咚啊咚”的鼓聲喚起來幸子原以為已經(jīng)忘卻了的記憶;《花香小鎮(zhèn)》中聞到丹桂花香的信覺得這種香味“一旦吸滿了胸膛,說不定什么地方就會一陣陣地痛楚,然后,藏在身體的什么地方的某一件樂器,驀地一下,就啜泣一般地奏響了”,那是一種“小提琴一樣的感覺”。這里成功地運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用小提琴將原本很難傳達的心理感受變得可感,并且這里的可感是帶有較大的能動性的,讀者不會被作者的描述束縛住,而是在閱讀再創(chuàng)造中以文中意象觸發(fā)自己對于秋天對于味道的某種感受某種回憶,不僅是閱讀,而且是融入其中。
直子對聲音與顏色的成功駕馭增強了她作品的立體感、可感性,以有聲有色的形態(tài)營造了彩色的生動的幻想世界,那廣闊而鮮活的神秘,具有讓人讀完發(fā)呆、出神的力量。
屬于那片魅幻森林的安房直子,以溫柔女性的視角,用其奇異瑰麗的筆觸描畫出諸多單純素凈、充滿透明的憂傷的詩意故事,論風格她便是獨特的那一個。然而這一切不是無源之水。她是一棵參天大樹的樹精,吸收著陽光、雨露和土地的養(yǎng)料。在她身上有性格使然的東西,有外國文學的滋養(yǎng),但更多的是日本傳統(tǒng)文學文化的浸染。在諸多因素的共同影響下,形成了她獨特的藝術魅力。
[1]彭懿.安房直子和她的那片魅幻森林,還有天國……[J].編輯學刊, 2005(01).
[2]〔日本〕 西本雞介.兒童書的作家們——現(xiàn)代兒童文學[C].東京:東京書籍,1988.
[3]〔日本〕安房直子.安房直子答學生問[J].課堂內(nèi)外:小學版上半月號,2006(11).
[4] 葉渭渠編.日本隨筆經(jīng)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5] 王向遠.東方文學史通論[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