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
蘇馬灣木屋是廖小昭悲慘世界中的一團暖色,蘇馬灣木屋的夢是廖小昭掙扎于悲慘世界之時的一次忘卻與逃離。這僅僅是一次忘卻與逃離,它和解救相距很遠。它稍縱即逝的安慰性質,也許是因為作者實在不忍繼續(xù)看到廖小昭命運的重負。《蘇馬灣木屋》橫亙著一個傷口,而這傷口又似乎就是目下的生活本身。
廖小昭的日子是苦日子。廖小昭的苦日子越來越不屬于節(jié)衣縮食卻可以苦中作樂的那一種,而是越來越和不堪、痛苦相連,廖小昭的苦日子越過越泄露出歷史、時代殘忍的面孔。廖小昭和廖小昭親人的故事,都是歷史和時代吞噬身處歷史和時代夾縫中的無名者的故事,作家梁晴想要講出這些被吞噬者的無辜,被吞噬者的痛苦,被吞噬者的隱忍。
知青下鄉(xiāng)、回城,歷史的荒誕,青春的無名,廖小昭的大姑子謝艾是在歷史的巨變與坍塌中永遠不會恢復的受傷者,她可能與權力博弈,(如王安憶《崗上的世紀》)她可能把歷史的傷痛轉移到下一輩,(如殷惠芬《屋檐下的河流》)然而,她終究是一個悖謬歷史和苦澀命運的凝結。在把謝艾命名為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時候,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這段歷史和這段歷史的主宰者的責任便被輕輕抹掉了。于是,我們看到的是:謝艾被剃光的腦袋,嘴里塞的氧氣管把牙齒頂得松垮歪扭,淡紅色的血水順著腫脹的嘴角往下流……枕頭上也是一圈圈的血水污痕,以及由此帶來的幾乎摧毀了廖小昭家庭的高額醫(yī)藥費。時代總是特別容易改弦易轍,當謝艾的青春熱血被另一個時代識別為一種迷誤,無名的小人物,總是無名的小人物被碾壓在歷史的輪下。污漬、淚水、汗水,謝艾帶給廖小昭的再也不是插隊的奇遇而是歷史棄兒的可悲可憐與毫無尊嚴。
其實,廖小昭的故事就是廖小昭親人的故事,因為她幾乎只有承擔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是另一個白大?。ㄨF凝《永遠有多遠》),然而她又與白大省深陷虛假的浪漫而不自知不同,她面臨著生活的巨大的艱辛。下崗,364天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的賣報生涯,在醫(yī)院太平間旁邊棲身,沉浸在成名成家幻想里、飯來張口的丈夫,在醫(yī)院、報攤和家庭之間奔波,廖小昭感受到的是權錢的箍壓與蹂躪。這灰撲撲的生活,廖小昭也努力把它過得有聲有色。每一天夜里蔥花爆香油鍋為次日下面條做準備,放兩個紅薯在微波爐作丈夫和兒子的夜宵。然而,廖小昭遭遇的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磨折。
悲慘世界不僅因為社會結構的歪曲,也包括在絕望現(xiàn)實中失重的內心。謝艾病房中12床的頹廢男子用藥物加速親身母親的死,7床的孩子離世之后家長的如釋重負與行禮如儀。當死去才可以挽回在活著時殘喘的尊嚴時,這已遠遠超出了“悲哀”這個詞的概括力。當廖小昭用那件胡老師送的黃色羽絨服護送謝艾離開這個世界之時,為了求得謝艾的尊嚴她已經付出了全部心力。
在作家梁晴的作品序列中,廖小昭這樣的女性并不陌生。她們把生活和命運的不幸埋壓在心底。高潔的莫邪(《澄泥》),至純的澄心(《胭脂扣》),決絕的杜若(《秋色》),傲然的程秋千(《花雕》),執(zhí)著而隱忍的云箋 (《青山釉里紅》),懂得忙里偷閑的陸蔓玲(《紅塵一笑》),在無奈中掙扎的黃葵花(《茶話會》),不同流合污的祁林晚(《杏仁露》),在廖小昭身上都可以看到她們的影子,不過《蘇馬灣木屋》以更銳利的筆鋒寫出了生活的殘酷和被殘酷的生活所擠壓著的小人物的命運。小說褪去了作家之前在人物塑造方面出現(xiàn)過的典雅化傾向,坦露出書寫多樣化人物的可能性,同時我們也可以感到,由于作家試圖完整呈現(xiàn)每一個故事和人物的來龍去脈,使小說的敘述重心有時發(fā)生了挪移。
小說沉重的背景中也有稍縱即逝的亮光閃爍,廖小昭與胡老師的交往就是廖小昭死水一般的生活中一縷輕輕拂過的風。胡老師是唯一一個關心她的異性,胡老師的攝影讓廖小昭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輪廓。蘇馬灣木屋是廖小昭人生中唯一的華彩樂段?!爱嬅嫔献盍盍涡≌焉裢模菢淞掷锪懔阈切堑膸鬃忭斝∧疚?,它們是用松樹的原木蓋的,一棟大概也就一兩間屋,屋前有小小的松木露臺和矮矮的四五級臺階,木屋四周沒有人跡,仿佛這里面只住著神仙?!辈槐匕堰@份美好牽強為一個桃花源,也許把它看做悲慘世界中的一個長長的夢囈更恰當一些,因為生存的重軛對于廖小昭們來說從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