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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存在本身——細讀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2011-08-15 00:50李德南
青春 201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我與地壇史鐵生文體

李德南

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史鐵生突然去世,文學界一時嘩然。在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有不少作家、批評家和讀者通過各種形式表達了對史鐵生的追懷?!段遗c地壇》影響甚巨,在史鐵生去世之后,這部作品不斷被提及。不管是批評家還是普通讀者,要理解史鐵生或其創(chuàng)作,都很難完全繞開《我與地壇》。

一、《我與地壇》與中國當代散文寫作倫理的變遷

雖然《我與地壇》具有藝術(shù)上的自足性,但是要真正認識到它的價值,還是需要有一個歷史的視野。也就是說,我們只有把它放置在中國當代散文史的脈絡(luò)中進行觀察才能得到恰切的理解。

散文并無固定格式,書信、日記、讀書札記、旅途見聞,甚至墓志銘,都屬散文之一種。散文也有多種功能,可言情,也可載道;可記事,也可狀物。依照不同的功能,散文也形成了多種不同的形態(tài)。遺憾的是,在進入當代以后,散文因被看作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它所蘊含的功能就自然而然地被削減了,散文的寫作形態(tài)也因此變得異常單一,有真性情、誠實、可信的文字實在是太少太少。特別是在建國后一直到八十年代,報告文學占據(jù)顯赫地位,其他形態(tài)的散文盡管沒有完全消散,卻也被格式化了,寫什么,怎么寫,為誰寫,都有一定的規(guī)則。報告文學讀多了,人是會厭倦的;過于宏大的敘事與抒情,也很容易讓人退避三舍;動輒盲目升華,既不可信,也不可親,甚至會讓人覺得無法接受。在中國當代,詩歌寫作的革新實驗,在1980年代,甚至是在1970年代就已在醞釀;小說寫作的革新實驗,在1980年代中期也形成浩大聲勢,碩果累累;散文變革獲得較大進展,卻要等到1990年代初?!段遗c地壇》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出現(xiàn)的——它的初稿寫于1989年,1990年定稿。雖說史鐵生談不上是中國當代散文變革的主將,《我與地壇》卻堪稱是這一變革中的一枚重要果實,是這次革新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作品。要說《我與地壇》的文學史意義,恐怕就在于它有效地讓散文從過分政治化的境地中脫離開來,切實地回到了存在本身。

二、有“我”的寫作

從中國當代散文史的序列來看,《我與地壇》有一個特點很值得我們注意:它的寫作,不再是為工農(nóng)兵代言,而是回到個人存在的具體性,直接面對史鐵生自己的存在處境發(fā)言。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生于北京。1969年,他遵照國家的相關(guān)政策到陜西延安插隊。20歲那年,他的雙腿開始出現(xiàn)問題,于是回北京治療,可惜效果并不理想。他從此坐起了輪椅,成了一位殘疾人。從1974年開始,史鐵生在一家街道工廠謀到了一個差事:畫彩蛋。他并不喜歡這份工作,與此同時,他開始學習寫作。除了雙腿,后來史鐵生的腎也出了問題。可以說,殘疾是史鐵生一生中所要面對的最嚴峻的存在困境。同樣讓他十分悲傷的是,在1976年,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了。這些重大的事件,在《我與地壇》中都有所涉及?!拔摇钡拇嬖谟∮?,在《我與地壇》里非常鮮明,甚至可以說是無處不在。

在這篇文章中,史鐵生的筆觸始于地壇。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描寫地壇時,也總是藏著一個“我”在里面,總是與“我”有關(guān)的。他提到,在兩條腿殘廢后的那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去路,這時候,“我”就搖著輪椅到地壇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我與地壇的“我”,可謂是大有意味。進一步而言,我與地壇的“與”,也意味甚深。簡單而平常的一個與字,寫出了“我”與地壇的姻緣之深。正是基于“我”的這種不堪的境遇,基于“我”個人的存在疑難,“我”與地壇才獲得了一種血肉相連般的聯(lián)系,“與”字正是對這種存在關(guān)聯(lián)的提示。如果說地壇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的話,那么對于“我”來說,地壇首先就是一個與“我”的存在密切相關(guān)的生活世界。它既為肉身性的“我”提供了一個切身的去處,也為精神性的“我”提供了一個得以自由冥思的空間。

因此,“我”與地壇就不是像水在杯子當中,桌子在屋子當中,書在抽屜里這樣單純的物理意義上的空間關(guān)系。水脫離了杯子,水照舊是水,杯子也照舊還是杯子;桌子離開了屋子,桌子也照舊是桌子,屋子也照舊還是屋子;書遠離了抽屜,書照舊還是書,抽屜也照舊還是抽屜。這種遠離,僅僅是空間意義上的變更,不會導(dǎo)致彼此在形態(tài)、性質(zhì)上發(fā)生絲毫改變??墒菍τ凇拔摇倍?,地壇是“我”的生存得以展開、得以形成、得以成其本質(zhì)的存在境域?!拔摇敝嬖诘姆N種可能性,是在和地壇照面、相擁的過程中形成的。一旦少了地壇,“我”就少了一條通達存在的通道;離開了“我”之存在的切身與具體,地壇也不復(fù)是有血有肉、若有生命的地壇。即使有另外一個人給它打上存在的印記,地壇的面影也將大不相同,不可與史鐵生的地壇同日而語。

對于史鐵生而言,地壇除了是一種空間性的存在,還是一種具有存在論意味的關(guān)聯(lián)方式。如果說《我與地壇》的第一節(jié)主要寫史鐵生與地壇、存在與空間的關(guān)系的話,那么接下來的第二節(jié)則是主要寫史鐵生和他母親的關(guān)系。在史鐵生和他母親之間,地壇起到了一種關(guān)聯(lián)作用。第二節(jié)的第一句,史鐵生是這樣寫的:“現(xiàn)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jīng)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顯然,地壇是“我”和母親的紐帶;而這種關(guān)聯(lián)方式,實際上貫穿全文?!段遗c地壇》的第三節(jié),主要寫“我”與時間的關(guān)系,同時也是存在與時間的關(guān)系。第四、第五節(jié)主要寫“我”和地壇其他來訪者的關(guān)系,第六、第七節(jié)則是“我”對存在意義的追索、辯難與肯定。若往深處追尋,凡此種種,莫不是從“我”個人的存在地基出發(fā)的。

這樣一個具體而實在的“我”,在《我與地壇》中可謂是念茲在茲,無日或忘。作為讀者,又豈能忽視。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一點,《我與地壇》是一篇很有思想深度的作品,里面既有對存在意義的思考,也有對生死關(guān)系的論辯。有的論者,甚至還從里面讀出史鐵生本人的宗教意識與宗教情懷。這些分析都是有意義的,可是必須注意到一點:史鐵生在里面所出示的種種思考,都是從個人的生活地基出發(fā)的;他的思考之所以深刻、動人,是因為這些思考都經(jīng)由個人存在的穿透與浸染,有個人的深度。若是單單從知識學的角度去論斷,它們則未免單?。核麑ψ诮痰某了迹幢乇鹊蒙衔鞣降谋姸嘧诮虒W家;他對文學藝術(shù)的思考,難免有欠縝密,缺乏體系意義上的完整;和索??死账惯@樣的悲劇作家相比,他對命運的追索,也并沒有說出更多的秘密,發(fā)現(xiàn)更多的幽暗地帶??墒?,史鐵生的所言所思背后,始終站立著一個人,也就是史鐵生本人。此一鐵生,命運多舛,卻不畏險阻,持志前行,勇氣可嘉;此一鐵生,何其具體,他的存在,又何其鮮活。而從個人的存在出發(fā),他的所言所思就具備了一種獨特性,和他的人生一樣鮮活、生動?!段遗c地壇》之所以動人心魄,與此大有關(guān)聯(lián)??梢哉f,《我與地壇》堪稱是“個人寫作”的一個范例。它說明了一點:散文的寫作,并非總是和家國存亡、民族大義、集體生活這些話題聯(lián)系在一起才是有意義的。散文的寫作,也可以回到個人,回到個人的存在本身。如果散文的寫作,能做到從個人的具體性出發(fā),然后擴展自己的視域與問題的邊界,由個別而一般,由特殊而普遍,那么這種寫作非但不會降低它在交流上的有效性,反而可能更容易打動人,被人接受,被人記住。

三、《我與地壇》與史鐵生的寫作倫理

從史鐵生個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我與地壇》也預(yù)示了史鐵生個人的寫作倫理的形成。

在《我與地壇》以后,史鐵生寫下了大量作品,也在不同場合多次陳述他對文學的認知。他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寫作并“不是從政治、經(jīng)濟和傳統(tǒng)出發(fā),甚至也不是從文學出發(fā)?!睂懽鞯钠瘘c,應(yīng)該是原初的、本真的存在。是存在的疑難,而不是什么理念、知識或?qū)懽鞯某梢?guī),構(gòu)成了寫作的開端:“當一個人剛剛來到世界上,就如亞當與夏娃剛剛走出伊甸園,這時他知道什么是國界嗎?知道什么是民族嗎?知道什么是東西文化嗎?但是他卻已經(jīng)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善惡之果所造成的人間困境,因而有了一份孤獨的心緒渴望表達——不管他動沒有動筆,這應(yīng)該就是、而且已經(jīng)就是寫作的開端了。”從這一認知出發(fā),他進而力圖將“寫作”與“文學”區(qū)別開來:“文學之一種,是只憑著大腦操作的,惟跟隨著某種傳統(tǒng),跟隨著那些已經(jīng)被確定為文學的東西。而另一種文學,則是跟隨著靈魂,跟隨著靈魂于固有的文學之外所遭遇的迷?!仁怯诠逃械奈膶W之外,那就不如叫寫作吧。前者會在部分的知識中沾沾自喜。后者呢,原是由于那遼闊的神秘之呼喚與折磨,所以用筆、用思、用悟去尋找存在的真相?!?/p>

從這一立場出發(fā),史鐵生后來的寫作實踐,往往打破了文體的界限,具有鮮明的先鋒氣質(zhì)。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不少評論文章,也包括一些文學史教材,都認為史鐵生是名副其實的、有精神內(nèi)涵的先鋒作家。如果說史鐵生的散文尚有相對清晰的文體界限的話,那么他的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無疑是典型的跨文體寫作。這一寫作方式更成為史鐵生本人的自覺追求,如他在討論《務(wù)虛筆記》時所說的:“我想,某種小說的規(guī)矩是可以放棄的,在試圖看一看心魂真實的時候,那尤其是值得放棄的……如果有人說《務(wù)》不是小說,我覺得也沒有什么不對。如果有人說它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詩,也不是報告文學,我覺得也還說沒什么不對。因為實在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才勉強叫它作小說……我不關(guān)心小說是什么,我只關(guān)心小說可以怎樣說。”可是,如果我們對他寫作進行回溯,回到《我與地壇》這個文本,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史鐵生最初對文體的界限還是很在意的。考慮到《我與地壇》的文體屬性也是近來談?wù)撦^多的話題,在此也不妨略作討論。

《我與地壇》首發(fā)于 《上海文學》1991年第1期。當時編輯曾建議把它作為小說發(fā)表,可史鐵生并不同意,堅決認為這篇作品“就是散文,不能作為小說發(fā)。如果《上海文學》有難處,不發(fā)也行?!焙髞砭庉嫴坎捎昧艘粋€相對靈活的做法:既沒有把它放到小說欄目,也沒放到散文欄目,而是以“史鐵生近作”為欄目標題發(fā)表。發(fā)表以后,不少作家和批評家都把它看作時小說,而不是散文。1992年此文獲上海文學獎時,也被歸為小說一類。這說明了一點:《我與地壇》是具有跨文體屬性的。我們通常將它定位為散文,因為它所寫的事情是真實的,可是在寫法上又的確有“小說的嫌疑”。那么,我們該如何看待由此而引發(fā)的“小說與散文之爭”?

我的看法是:如果是從史鐵生所界定的“文學”的角度而言,此文的文體歸屬問題確實重要,但是從他所說的“寫作”的角度而言,《我與地壇》究竟屬何種文體就只是一個次要問題。對“寫作”而言,最重要的是它能否有效地勘探存在本身,是否能夠抵達存在。雖然史鐵生也曾很重視《我與地壇》的文體問題,但是從他個人的寫作倫理來看,我們理應(yīng)有更具彈性的認識,而不是抱非此即彼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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