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毅
“汪汪”的幾聲犬吠驟然打破了夜的寧靜。凌晨三點,屋后村子里不知誰家的狗仿佛被夢魘驚醒,無端地叫了起來。
我從無夢的熟睡中驚醒,睡意全消。于是,我披衣而起,夜還在熟睡著,我端詳著夜的酣態(tài),心生幾許羨慕與嫉妒。
窗外起伏的山梁擋住了我的視線,山里的夜格外寂靜,連呼吸的氣息都清晰入耳。我才想起,昨天是驚蟄了,土層下隱約傳來了蠢蠢欲動的蟲子們此起彼伏的夢囈。沉寂如一張無形的網(wǎng)迎面撒來,一種無形的壓力逼迫,讓人不敢輕易制造出任何的哪怕一點點聲響來。
那只狗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吠叫,或許它早已繼續(xù)做著自己的夢了。漸漸地,夜又恢復(fù)了以前的沉寂。而我,卻再也寧靜不得。那些白天深藏在軀體深處不為人知的念想,這個時候也悄然躁動起來。
于是,我決定在這靜謐的夜色之中出走,扔下那被時光和世俗涂抹得似乎有點陌生的軀殼。一個人,就一個人上路。我喜歡獨處。有時,身邊的伴越多就越容易迷失。只帶上平素那個真實卻又不敢面對的自我,出走!
帶上簡單的行囊,開始出發(fā)。
一路遠(yuǎn)行。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正如我不知從何處來,要到何方去一樣。
黑夜,白晝,如幻影一般從身邊閃過。自己就如踏在那一排無窮盡的黑白鍵上,盡情跳躍,時光隨之匆匆而逝。
路上行人熙攘擁擠。我走在街頭,隨著人流的涌動不斷向前。我留意著路邊的站牌,試圖從中找出那么一兩個熟悉的站名來,可最終,我還是一無所獲。來來往往的車沒有一輛是到我要去的地方。人流不斷向前涌著,我身不由己地跟著向前走著,最終上了一輛不知要去何處的班車。車上人頭攢動、擁擠不堪,間或上上下下。我問車上的人,他們都要到哪里,結(jié)果這些人都用一種陌生的眼神奇怪地打量著我。最后竟都搖頭不言。我在心里暗自發(fā)笑。
終于,我擠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隨著車速的快慢,一會在迅疾地切換,一會又慢悠悠地從窗前晃過。車內(nèi),一片喧嘩吵鬧,埋怨聲此起彼伏,多是嫌車內(nèi)太擁擠。車子由于超重喘著粗氣向前緩慢地移動著,車廂的人隨著車身的晃動也前后左右地晃著。
窗外的風(fēng)景轉(zhuǎn)瞬即逝,我仿佛在看著一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尾更沒有主題的電影一樣。忽然,窗外的風(fēng)景定格在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一個依在山坡的小村莊,青灰的瓦,青灰的磚,矮矮的屋頂,周圍是一圈或半圈用石頭或者黃泥和著麥秸稈堆壘起來的圍墻,充其量也只能擋住豬羊之類的牲口而已。這村子不會是我那故鄉(xiāng)的小山村吧?這院子不會就是那載著我童年許多歡聲笑語的小院吧?一切恍然若夢,心中那難舍的情結(jié)又浮現(xiàn)在眼前。就在很久以前的日子里,我離開了它。雖然它一直以自己貧瘠而溫暖的胸懷呵護著我,看著我從一個孱弱的孩童長成一個健壯的青年。童年的所有夢想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不斷膨脹,終于有一天,我把自己兒時所有的歡樂與美好的記憶都毫不猶豫地寄存在這村子,義無反顧地踏上村子里那條通向外面的彎曲的小路。
村子無語,我亦無語。
就這樣,和我一樣,村子里的年輕人走的走,一年一批、一年幾批地?fù)硐蛲饷娴氖澜纭A羰氐?,只剩下孱弱的老人與孤單的孩子。無盡的寂寞彌散在一雙雙渾濁的眼睛里,焦灼的期盼寫滿一張張純真無邪的小臉。村子里的笑聲越來越少了,村子里的嘆息越來越重了。村子不知從何時已開始漸漸地衰老了。而我,而我們在享受外面世界的精彩時,誰會察覺村子里的這些變化呢?
想起村子,我就會心疼。故鄉(xiāng)的村子在回憶里仍然溫馨如昨。一路的奔波與疲憊,使我對外界一切新鮮的事物漸漸失去了興趣與熱情。我告訴自己,若干年后,我還會回去的,回去把那些寄存的歡樂與美好拿出來好好晾曬晾曬,以此安放我那疲憊的靈魂,以至于不再孤單。
思緒又拉回了車廂。上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倆剛站穩(wěn)了腳,電話就響了??赡苁羌依锖⒆哟騺淼摹=与娫挼呐臐M臉溫柔,親切地對孩子說,爸爸媽媽掙下錢回家了也給你買漢堡包和肯德基啊。電話那頭,肯定是一臉幸福的期待了。我看著,似乎也被感染了。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們,回家的時候,定能裝滿幸?;丶摇6夷?,回家的時候背上的行囊又能裝些什么呢?
車子已經(jīng)少了些顛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行駛在寬闊的柏油路上。記得當(dāng)初,當(dāng)我第一次踏上這寬闊的柏油路時,我是興奮地奔跑了起來的。我知道,這里下雨了,不會泥濘滿腳,刮風(fēng)了,不會風(fēng)塵滿眼。第一個都市的夜晚,我走在大街上,看著霓虹閃爍,歌舞喧嘩,人來車往,熱鬧非凡,我目不暇接。記得當(dāng)晚,我失眠了。夢了多久的情景就真在眼前了??蛇@一切最終只能是夢啊。只是,在城里待久了,打拼久了,繁華的都市所掩飾的只能是更多人的無奈與痛楚,緊張的節(jié)奏透支的永遠(yuǎn)是對生活要義的剽竊。最終我才發(fā)覺真的好累,尤其是孤獨寂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城市的天空少了星星,沒了月亮。城市街道上如晝的燈光霸道地占有了這里的一切。深夜如晝。這個時候,總會懷念故鄉(xiāng)小村旁的那個大大的池塘,每到月圓之夜,我和一群伙伴都會在那里看水里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唧唧喳喳地爭論不休。只是,在這城里,日子過得恍惚迷離,整天如機器的馬達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概念里徹底刪除了白天與黑夜的名詞,日子在不停地急速變幻中越拉越長,當(dāng)初對未來的那點憧憬,也越來越縹緲虛幻了。突然間,我有點怯生生了,還有點恐懼。
我就在這不知白天黑夜的日子中奔走著,久了,肩上的行囊也越來越沉了。它里面裝的也不僅是當(dāng)初只滿足于肚子需求的幾個饅頭一瓶水了。漸漸地,想法多了,內(nèi)容也就復(fù)雜了。再后來,被塞得越來越沉的行囊壓得越來越瘦弱的我直喘不過氣。于是,我就開始慢慢不得已地扔掉行囊里的東西。從最不需要的東西開始扔,走一段,就要扔一些,漸漸地,有些不舍得的東西也得扔了,一點點心痛地放棄,最后竟然也不覺得痛了,直到最后,背上的行囊終于空空如也。
車子“吱呀”一聲停住了,我回過神來,原來是到終點站了??帐幨幍能噹皇O挛乙粋€人。該下車了,我對自己說。就在下車的瞬間,我從車前的后視鏡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我竟成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了。頓時,我驚愕不已!
我下了車,只見眼前是一個破舊的靜謐的小村莊,只聽見幾聲長長的“哞哞”聲傳來,是兒時的小黃牛在迎接我的歸來嗎?幾個孩子說笑著從我身邊走過,但是無人笑問我從何處來?;蛟S,村子早已刪除了關(guān)于我的全部記憶,而我,所有的記憶都是與這村子有關(guān)的。我抬眼望去,熟悉的破敗不堪的小屋已在眼前。我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那把摩挲得發(fā)亮且?guī)еw溫的鑰匙,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哐當(dāng)”一聲響,鎖開了,那些封存的兒時的歡樂與美好,一股腦兒地全灑在我的懷里。頓時,我淚眼婆娑。
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給東屋的墻壁上涂上了一層金黃,院子升起一縷裊裊的炊煙。母親喊著孩子乳名的呼喚聲,父親拿著棍子趕著豬羊進圈的吆喝聲,在村子的上空又此起彼伏地飄蕩了起來。
此刻,我坐在灶火前,看著灶膛里燃燒著得噼里啪啦的柴火升騰起的明晃晃的火焰,煙氣和熱浪鉆入我的喉管,我被烘熏得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趕緊后仰身子,用手背擦掉嗆出眼角的淚水,我怕我被融進這熊熊的火里!